第18章

我滿心都是紛亂的,連四嬸說要教我彈琵琶,也沒了心情。

雖說我在姊妹之情上淡漠,但并不代表我和白英白蘇她們是沒感情的。只是眼下突然多出兩個嫡親的姐姐,而她們才是我父親的心頭之愛,叫我……情何以堪?

也不知道,父親有沒有對她們說過“可憐我們書香門第,也出不了女狀元”的話?

大約,是沒有的吧!

心裏酸楚極了。盡管一向知道父親偏愛畹華多些,可我死也沒料到,原來在他的一衆兒女之中,我是最無足輕重的。

縱然我要強,眼淚卻不自主地從眼角滑落。

我不願示弱于人,捂着臉拼命地往自己的屋子跑。可才穿過四嬸的院門,出了廚房,就忍不住了。廚房裏廚娘正在大聲說笑,可她們笑得越開懷,我心裏的痛便越深刻。

撲伏在一棵老楊樹上,我放聲大哭了起來。

再也顧不得會不會給人聽了去恥笑我,我只想好好的痛哭一場,以後,再也不為這樣的事情傷心了。

哭到我再也哭不出眼淚,心裏仍是痛,可淚卻幹了。

我深吸一口氣,使勁抹了抹眼眶,硬是憋下了內心的那股屈辱感。

幸而他們都在屋內,沒人察覺我的失态。

理了理衣衫,搓了搓面容,直到自己擠出一個笑來,才慢慢往回走。我不願意回到屋子,還被雙安她們追着問,為什麽我哭過了。

她們誰也不能理解。

想到這一層,我連屋子也不想回去了。要是能走得遠遠的,再也不回來了,那該多好?

也許是上天顯靈,也許是我時來運轉,忽然聽見有個熟悉的聲音喚我的名字。頓時,我就笑了。世上憑誰喚我的名字,我都不喜歡,可唯獨他,使我內心充滿歡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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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廚房附近的庫房中翻出一架梯子架到牆邊爬了上去,探出頭,正看見林琰騎在馬上仰頭往這裏張望。急忙向他揮手:“崇謹,崇謹!”

他翻身下馬,沖我伸出手笑道:“跳下來!”

我搖頭:“太高了,會摔死的!”

林琰大笑起來:“不會的,我接着你!”

出于對他的信任,我爬到了牆頭,再次确認了一下比廟牆高不少的牆壁,腿哆嗦了一下。可我立即想起了方才的軟弱,于是咬緊牙光,将眼閉了,縱身往下一躍。

本以為會栽個大跟頭,或者崴了腳,誰知不偏不倚,正好落入林琰的懷內。

“哎喲,好沉啊!”他抱着我,上下使勁颠了兩下,故意逗我。

我瞬間飛紅了臉,嘟囔:“放、放我下來!”

林琰定定的看了我一會兒,忽然嘴角一勾,湊到我臉頰邊聞了一聞,笑道:“好香啊,剛才你掉下來的時候,我差點被熏暈過去了。”

我的臉愈紅:“那你還湊這麽近聞?”

他的笑也越明朗:“可接你入懷的時候,那股香氣卻淡了。我有些懷疑自己的鼻子,所以确認一下。你不要介意啊!”

越讓我不要介意,我越是羞怯,撇過臉去低聲說道:“你、你先放我下來,咱們對面站着說話。”

林琰聽了,輕笑一聲,連帶着我在他懷前都震動了一下,這才俯身下身讓我緩緩地站到了地上。

腳一沾地,我便急忙倒退了兩步,讓開一些距離。

他身上有股淡淡的香味,像空山滴露的翠竹,也像撥雲見月的夜空,清雅溫吞,和他這個人般配極了。眼下我雖離他遠了,那股香味卻彌漫在我的鼻翼下,揮之不去。

突然有些後悔從他的懷裏下來了。

林琰伸出手,将我散落在耳邊的一縷發絲別到耳後,輕輕在我的額頭上點了點,笑了:“你呀……”

他這一聲感慨中的含義,我并不能懂,只是覺得親昵極了,也缱绻極了。心裏燒得厲害,就像寒冬喝進了一口最濃最烈的酒。

“你怎麽在這兒?又怎麽知道我在這個附近?”

他沒有回答我第一個問題,笑道:“我仿佛聽見你在哭,又聽得不大真切,所以喚了兩聲,誰知你真的就在那裏。你倒是膽子大,怎麽就敢爬牆了?”

“爬牆”這兩個字委實有些不好聽,我啐了他一聲,笑了:“我不告訴你。”

翻牆麽,從前在庵裏是常翻的。只是這件事麽,倒不必和他細說。

林琰笑着輕哼了一聲:“你千萬別說,我還不稀罕聽呢!”

我斜了他一眼,轉過臉去,可發覺又不能看他了,只好又轉了回來,将他從上到下仔仔細細打量了一遍。

月漸漸地東升了。今晚的月倒是又圓又亮,将他一身丹色盤祥雲紋的長衣照得越發光彩奪目。那麽鮮豔的顏色并不适合所有的人,他卻把衣服穿得服帖極了,越發襯得他唇紅齒白,風流有骨起來。

“怎麽了?”他問我,“這般盯着我看。”

我脫口而出:“你穿這衣裳,好看得很!”

一說出來就覺不妥已極,哪有像我這麽輕浮的,去誇贊他的衣服飾品的?

果然他盯着我,沉默着不說話。

我又是後悔,又是忐忑,抿了抿嘴唇輕輕的推他:“哎,你別、別不說話呀!”

就在我懊悔已極的時候,他忽然輕笑起來。

“你、你……”我氣死了,忍不住拿手指指着他。耍我玩麽?吓死我了!

他微微蹙了蹙雙眉,用手包住了我指着他的那根手指,很溫暖。林琰笑了:“你什麽你?你剛才真的哭了吧?哭什麽呢?你這個傻丫頭!”

說着,他在我的鼻尖用力一擰。

我捂着自己的鼻子,吃驚得說不出話。

“走吧。”他忽然對我說。

“啊?去哪兒?”

林琰牽過一旁馬上銜着的缰繩來,翻身上馬,随即向我伸出手:“上來。”

我猶豫了一下,想起屋裏的丫鬟們都以為我去了四嬸那兒,一時半會也不會派人去接,便鼓足了勇氣伸出手。他一下子便抓住了我的手,使勁一提,将我拎上馬背來。

坐穩的瞬間,馬朝前走了兩步,連帶着我向前一沖。

我第一次結結實實坐在馬背上,吓得膽尖都顫了,“啊”地叫了一聲。卻被林琰飛快地捂着了嘴,他湊到我耳邊輕笑:“別讓旁人聽見了,不想出去了?”

他展開雙臂從後環抱住我,将熱氣盡數灑在我的脖頸之中,雙腿用力一夾馬腹,“啾”地一聲,馬兒便甩起腳來,噠噠地往前跑去。

從前我只做過馬車,可在在馬背上的感覺和車廂裏的感覺實在不一樣,仿佛……自由了許多,況且還有他在我的身後。

此刻若生雙翼,我想,我可以飛了。

“去哪兒?”

他笑:“別問。”

想來那是一匹駿馬,跑起來腳下生風,快極了。很快便出了附近的兩處街道,眼見得走入一處随處飄揚着酒幌子的街道裏。我笑了:“你帶我來喝酒的?”

林琰慢慢收緊缰繩,讓馬走得慢些,低了頭,笑着凝視着我:“這麽饞酒?”

自己想喝,還賴我。

他笑了笑:“今天還是算了吧,一會兒把你醉醺醺的送回去,你怎麽跟家裏交代?”

穿過那條街,忽然眼眸一亮,碧泱泱竟蕩漾着一灣秋水。

林琰“籲”了一聲,率先翻身下馬,又将我抱下馬來。

下了馬,我都來不及欣賞美景,先捏了捏我酸痛的腰,嘆了口氣。

林琰在一旁譏笑我:“你坐那麽僵硬,當然要疼了!”

我瞪了他一眼,有些氣惱。坐在他身前,我不好意思貼着他,只好盡量板直着身軀,盡量避開他。他倒好,反倒來笑我!

林琰并不理會我惱與不惱,将我拉到他的身前,扳着我的臉讓我往前看。

月光朗朗之下,河水碧波滌蕩,對岸人家也都挂起了燈籠,紅彤彤的映在河面上,映照得河水水波流光溢彩。如夢,亦如幻。

“有什麽不開心的都忘了吧!”他忽然抱住我,将我抱入懷中,在我耳邊呢喃細語。

頭一次,我沒有掙脫他,而是慢慢倚入他的懷中,靠着他,輕輕“嗯”了一聲。他亦是少年身量,肩膀胸懷并不寬厚,于我,卻如泰山般可靠。

過了一會兒,我告訴他:“和你在一起,我很開心。縱然有不開心的,我也早都忘了。”

他含笑嘆息般感慨:“那就好。”

夜裏不比白日,越發的涼了,可他就這麽環抱着我不松手,他身上的暖意便源源不斷地傳到我的身上,便一點也不覺得冷了。

過了許久,但更像是片刻之後,他收緊了一下手臂,說了我最不想聽的話:“該走了。”

一想到要走,我心就開始難受,腳下也邁不開步子,更不願意他松開手。搶着感嘆:“孔子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而我……”

而我卻多麽希望,人生就停留在這一刻,再也不要向前流逝了。

我沒有勇氣面對接下來的人生。

在那一霎,我忽然有些明白了“離愁”。青門柳,柳青門,大約真的是個傷感的名字罷?

他将我轉過身來,讓我面對着他,專注地望了我半晌,說道:“可你還得回家呢,若是你的丫頭問起來,你怎麽回答?”

有些話,他沒說出口,可我明白,他是懂我了,甚至他和我一樣,也不願意離開當下,舍棄當下的美景和人。

我向後退了一步,低下頭。

正巧一陣夜風夾着河水的涼意朝我吹來。我抱起雙臂,打了個寒噤。

林琰嘆了口氣,似笑非笑間搖了搖頭,脫下那件丹色的長衣披到我的身上:“你啊,真是讓人操碎了心!”

我攏緊那件外衣,深深吸了口氣,真好,撲鼻都是他身上的香氣。卻擔心他冷:“你不冷麽?”

林琰已經一躍上了馬身,伸手來拉我,笑道:“男子漢大丈夫,滿身都是騰騰的熱氣,還怕這點點夜風?”

我噗嗤一樂,将手交給他。

他沒有讓我像來時那樣坐在他的身前,而是讓我坐在他身後環抱着他。林琰笑道:“抱緊了啊,摔下去我不可不管。”

我咬了咬嘴唇,将自己囫囵貼了上去。

馬兒跑起來的時候,我才明白,這樣坐,他大約是想替我擋風吧?

越發抱得緊了些,只恨不能将渾身的暖意傳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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