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越來越冷了,早起的時候不知是誰開了窗子,一陣涼風吹進來,害得我連打了兩個噴嚏,急忙裹上外衣要手帕子。
雙安忙忙地給我送了一塊幹淨帕子來,奇道:“姑娘有條雪青色的帕子怎麽不見了?我記得姑娘喜歡那條帕子,還在上面繡了一首詩呢!定是容易那蹄子拿走了,一會兒我問她去!”
我正在理衣衫,想着一會兒找個什麽顏色的汗巾來紮一下,忽然聽她問起那塊帕子,臉色變了一變,勉強裝作鎮定的樣子,笑道:“我弄丢了,和容易不相幹。”
雙安正給我穿鞋,聽了不由擡起頭看了我一眼:“啊?是姑娘弄丢的?丢哪兒了?讓他們找找去,橫豎都能找回來的。”
越發不安:“不過是塊帕子,丢了就丢了罷,那麽勞師動衆的做什麽?”
雙安笑笑,不回答,起身去給我端洗臉的水去了。
如蒙大赦一般。
那條帕子上繡着《青門柳》一詩,确是我最喜歡的,又怎麽會弄丢?不過是那晚分別在即,我将林琰的外衣脫下,戀戀不舍還給了他,他在接過時笑道:“白芙,把你的手帕給我用吧!”
我“啊?”了一聲,他卻已經從我的袖管中抽出了那塊雪青色的帕子,攥在手裏揚了揚,微笑:“多謝了!”
一想起他的笑容,我便不能自已地癡醉起來。
“姑娘,洗把臉吧!”
我應了一聲,又坐了片刻,這才緩緩走了過去,拿起水中的毛巾就往臉上擦去。
“哎呀!水好涼啊!”涼涼的水汽從皮膚滲入,刺得我骨頭都有些疼痛了。
雙安愣了一下,伸手試了試水溫:“不冷啊。”她看了看我,擡手便朝我的臉上摸來。我下意識躲了一下,沒躲開,被她摸了個正着:“姑娘的臉怎麽這麽燙?難怪說水涼呢!”
容易正在鋪床,忙轉過頭來問:“姑娘是發燒了麽?天涼狠了,可不能生病啊!”
我“去”了她倆一聲,深吸了一口氣,将臉洗了,坐到妝臺前給自己梳頭。
Advertisement
雙安潑了水進來,走到我身後接過梳子問我:“姑娘今天想梳個什麽發式?”
我有心事,也不要出門,哪裏還顧得上什麽發式?說了随意,順手拿起一串珠花來玩。又忽然想起大姐要回來的事,急忙叫來盈盈。
盈盈看了看我玩着的珠花,笑嘻嘻說道:“姑娘的這個珠花舊了,改日我給姑娘重編一個新的戴!”
雙安扶着我的發髻給我簪簪子,聽了笑道:“是了,姑娘有空該給七姑娘做件東西,到時候帶走了,好歹也是姑娘給姐姐的一樣念想不是?”
我默了默,忍不住還是問:“前幾個姐姐出嫁的時候,我不是沒有都做麽?”
雙安笑笑:“姑娘清修沒空的時候,都是我替姑娘做的。”她端詳了一下鏡子裏的我,笑道:“好了,姑娘瞧瞧中不中意。”
“那白荼大姐姐出嫁的時候,你還沒來伺候我,是誰替我做的?”
剛一問出來,雙安的臉色就變了。
我知道,她們心裏都明白,不過是瞞我一人罷了。
遂生出些受了背叛的痛來,扭過臉去不看她,囑咐盈盈道:“你去前面盯着,要是白荼大姐姐回來了,你立刻來告訴我。”
盈盈怯怯看了一眼雙安,卻被我呵斥一聲“快去啊!”,唬了一跳,急忙奔走了。
雙安似無力支撐自己一般,在我身邊的椅子上緩緩坐了,半晌說道:“其實我們,不是有意要瞞着姑娘的。只是從前姑娘還小,現在忽然要說起來,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了。”
我知道不該去責備她們做下人的,可除了她們,我又能和誰說?
“……白荼姐姐和白蘼姐姐的名字,是父親給起的?”
雙安有些不安,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那我呢?我的名字又是誰起的?”
“是老太爺起的。姑娘是夏天生的,正巧那年芙蓉花開得極好,老太爺便念了一句詩,說白芙蓉有好氣節,便給姑娘起了這個名字。”雙安給我倒了杯茶,一五一十都說了。
我接過茶抿了一口,暗嘆一聲,問道:“爺爺說的,是哪句詩?”
雙安卻搖頭:“奴婢不認識字,可不記得這些文绉绉的東西。”
也是,她哪裏能記得?也不知道爺爺當年念的,是不是就是“不肯嫁東風,殷勤霜露中”這一句。倘若真是這一句,林琰亦是這般感慨過的,難道合該是我的命麽?
太過不吉利。
兩天之後,我正在繡一副五福捧壽圖,繡好了做成枕套,等白英嫁過去後,可以獻給她的公爹公婆用。這也是姐妹間應盡的一份情誼。
盈盈疾疾跑了進來,喘着粗氣說道:“姑娘,大姑奶奶回來了,正在上房說話呢!”
我放下針線就要過去。
雙安亦要跟着去。我突然想起從前喚白蓁叫“大姐姐”,那時我在姊妹間排第九,若是算上這兩個姐姐,我豈不是得排到十一去了?
因如此問了雙安。
雙安莞爾一笑:“那是姑娘還小的時候,混弄錯了。白蓁姑娘是行四的,上頭已經排了三位姑娘的序了。只是那時候幾位姑娘都在家,因她自己的親妹子喚她做‘大姐姐’,姑娘也就這麽喊了。這麽些年,都沒改罷了!姑娘仍該排作第九呢!”
我松了口氣,笑了笑:“還好,若是‘十一姑娘’,聽起來也委實太奇怪了些!”
容易她們都笑了。
到上房的時候,守着的丫鬟都驚訝了,不知道該不該放我進去。
我笑嘆道:“從前不讓我聽,是為了瞞我,如今我知道了,還忌諱那麽多幹嘛?母親那裏,我會說明白的。”
丫鬟這才讓我進去。
裏屋裏,母親坐在上方的一面交椅上,一位少夫人坐在西面的椅子上,她的身後還站着兩個年輕仆婦,想來那就大姐姐吧!
畹華坐在她的對面,正百無聊賴之際看見了我,急忙站了起來:“……阿姊?”
母親和大姐俱聞言向我看來。
不容我猶豫,急忙掀了珠簾走進去,行禮說道:“母親!”
母親臉色變了一變,随即轉為微笑:“芙兒來了,還不見一見你的大姐姐?”
我便依言向她行禮。大姐連忙站了起來,攙住我笑道:“這位就是小妹妹吧?日子過得真快啊,轉眼都這麽大了!”她挽了我的手,打量着我笑道:“小妹妹可真是個美人胚子!”
她打量我功夫,我也趁機打量着她。
大姐生得一雙瑞鳳眼,看人都是親善溫和笑眯眯的。眉毛描得又細又長,彎彎的,如同一弦彎月似的。她和我長得不大像,和畹華亦不大相像,眉眼間既有些父親的痕跡,又有些陌生。她大約,長得很像她的生母吧?
唯和我一樣的,都生了一張鵝蛋的臉龐。
即便如此,她在我看來,也是個極為标致的美人了。
大約我天生便有逐美的本性,立時便對大姐生出了幾分好感來。
畹華挪到了靠近珠簾的椅子上,将自己的座位讓給我。
大姐笑道:“去年母親的生日,我本該回來向母親拜壽的,不想适逢姑爺上京述職,攜帶家眷同去了。這次回來,一直心心念念想向母親請安,只是不得便宜。”
母親點頭說道:“姑爺這幾年于仕途上,越發的順利了,你們年輕夫婦總該一處來去的,這也沒什麽。倒是今年春末,蘼兒那孩子好好的就殁了,消息傳回來,惹得你父親和我大哭了一場,可憐你父親白發人送黑發人,心裏哪裏受得住?到底大病了一場,這些日子才漸漸的好轉了。”
什麽?二姐姐白蘼今年春末病逝了?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卻看大姐眼邊滑落一滴淚,頗有傷心痛楚之色,這才确認了。
生死無常,原來是這般的容易。
大姐默默拭了淚,勉強一笑:“是二妹自己沒有福氣,眼看得二姑爺也捐了官,本該享享福了,誰承想自己先走了一步呢?”
說罷,似不願再提這事,急忙從仆婦手中接過一個小盒子,打開說道:“聽說七妹定了人家,還是父親給保的媒,我特地翻出了這個,請母親代為轉交七妹吧!”
是一對和合如意的金鎖。
母親看了一眼,笑道:“這是當年你出嫁的時候,老太太給你放箱底的吧?這麽貴重的東西,你該自己收好才是。”
大姐莞爾一笑,将盒子蓋上雙手奉給母親笑道:“我留着也沒用,不如給七妹潤色一下妝奁也是好的。”
我随口笑贊:“确實很漂亮呢!”
大姐看向我,笑道:“小妹妹可千萬別在意,等你出閣的時候,比這好千百倍的東西,你也未必看得上呀!”
我一下被堵得說不出話來了。
母親和大姐都掩唇失笑起來。
畹華也忍不住湊趣:“阿姊,等你出閣的時候,我給你打一座一人高的金佛,叫十六個人擡着,浩浩蕩蕩的在路上走一遭,你看好不好?”
氣死我了,母親和大姐打趣我,我不敢說什麽,不過換成畹華,難道我還不能揍他了?
撲過去就要撕他的嘴。
畹華往母親那裏鑽去,連連地求饒叫喚,笑道:“媽,阿姊要挫我的肉吃呢!”母親摟了他在懷裏,摩挲着他的臉頰笑着哄他:“好了好了,誰讓你氣你阿姊的?”
我看他在母親懷裏又粘又拱的,黏皮糖一樣的讨厭,恨得牙根癢癢,就是拿他沒法子。
就聽外面傳來一聲輕咳,父親已經徑自走了進來。
唬得我和畹華瞬間就站好了,大氣也不敢出一下,低頭垂手默默侍立着。
只是我注意到,父親并沒有看我,他看了看母親,視線便定格在大姐的身上。大姐喚了一聲“父親”,露出笑來。
我看得出,那笑不同方才,帶着點敷衍的味道,而是真正的發自心底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