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我蓄着勁兒的手剛推到那孩子的肩, 還沒完全使上力, 那倒黴孩子便從梁子韬的肩上飛了出去, 重重摔在地上, 嗷嗷叫着半天爬不起來。

其餘的孩子一哄而散,如鳥獸盡走。

我驚在原地, 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雙手。

梁子韬煩不了我, 揪着那孩子的衣領, 單手便将他拎了起來, 那架勢倒頗像廚娘拎雞崽兒一般。我噗嗤偷笑了一聲, 換來他一聲冷哼,随即忙收斂了許多。

“缺錢?”

孩子沒想到他開頭便這麽問,說實在的,連我也愣住了。

他見孩子不回答他,又問:“不缺?”

大概是從沒見過這樣的人, 孩子竟點了點頭,故意惡聲惡氣說道:“缺!”

“要錢買吃的?還是穿的?玩的?”

想是被他咄咄逼人的語氣問急了,孩子開始在他的手底下掙紮起來,一邊扭動一邊嗆話:“關你什麽鳥事!你們富人又不缺吃不缺穿!娘病了也有錢吃藥的!你放開我!放開我!”

那語調,頗有些惱羞成怒的味道。

孩子還在罵些市俗的粗話, 罵得我都有些不忍了, 生怕梁子韬脾氣上來,将那孩子重重掼在地上。

誰知梁子韬盯着那孩子半晌, 任他破口大罵了許久, 忽然手上一松, 就讓那孩子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看他的模樣,倒不像是不悅。

他俯下身來,雙手撐在膝蓋上,和那孩子四目相瞪:“你娘生病了?”

估計那孩子天性倔強,梗着脖子也瞪着他,就是不回答。

梁子韬解下那枚裝着銀錢的荷包放在手心掂了掂,随即遞到了那孩子的面前。見那孩子賭氣不要,便抓起他的一只手将荷包塞了進去,在他的頭頂使勁揉了揉,竟笑了:“回家給你娘看病,以後不許偷了。若再給我逮到,先扒你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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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着荷包愣了許久,那孩子終于回味過來了,只是不敢信:“真給我?你當真?”

“真給你了。”梁子韬點點頭,“男子漢,不興偷不興搶,想要什麽得憑真本事去換。這些錢給你媽看病綽綽有餘,剩下的,拿去學門手藝本事。我的話,你可記住了?”

孩子将荷包塞進衣服裏面,爬了起來,嘟囔一句“記住了”,擡頭往梁子韬的面上深深看了一眼,忽然大聲說了一句“謝你了!”,說完,拔腳飛也似的就跑走了。

這一番的行事舉動果然出人意料,與尋常人很是不同。

我在心底暗暗贊嘆了一番,看着那孩子絕塵而去,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處境,連忙捂了臉轉身就想偷偷溜走。

誰知梁子韬在背後幽幽說道:“崔九,你跟蹤我?”

我苦笑一聲,轉過身來連連地擺手:“沒有沒有!”

梁子韬冷冷地看着我,那架勢仿佛要把我看個對穿一般。直把我看得毛骨悚然,後頸都開始冒寒氣了,他才慢吞吞說道:“哦?是麽?”

我本該忙不疊地說是,正巧目光落在他腰畔那把劍上,鬼使神差一般竟口不擇言說道:“不,我是故意跟着你的。”

話音未落,連我自己也震驚了,慌得雙手捂住了嘴。

他定定看了我良久,看得我以為他此刻拔劍來殺我也不稀奇了,卻輕笑一聲,搖了搖頭,轉身往前走去。

我想也不想,連忙跟了上去。

他走出兩步,回頭來看我:“還跟?”

我很想說得理直氣壯一點:“不跟着你,等會怎麽回去?”

梁子韬聞言失笑:“不認得路,剛剛還想溜?”

頓時感到面紅耳熱起來,一時無言以對,不知是該繼續腆着臉跟着他,還是就立樁子似的在這兒站着。轉頭四處看了看,見這條街實在陌生,不由生出幾分不安來。

就聽梁子韬問我:“還不走?”

不由地大喜,連忙追了上去,不敢和他并肩走,便故意落下半步之遙,眉眼都克制不住地在笑:“你不攆我走了?”

他輕哼一聲:“把你丢了,回頭怎麽跟崔二交代?”

我笑:“你就推不知道呗,橫豎二哥也不知道我是跟着你出來的。”

梁子韬似被我逗笑了,搖了搖頭,有些無奈。

他看上去比我大不少,若真跟我較真,豈不落得和我一樣了?我便是吃準了這一條,才敢故意這樣逗他的。

“梁公子,你往哪兒去?”默默走了一陣子,我忍不住問他。

他腳下不停:“哦?你不知道我去哪兒就敢跟着我了?不怕我把你賣了?”

“賣我?按斤稱麽?”我故作悲傷,“那也賣不了幾個大子兒啊!”捏了袖角,學那唱戲的腔調悲嘆:“小弟我是一身病骨,兩袖空空,悲呀悲!”

梁子韬果然樂不可支:“你不虧是崔二家的!和他麽,倒有□□成像!”

我撇了撇嘴,對方才出格的舉動有些莫名的興奮,很想再做一遍,又恐怕他恥笑我,只好生生憋住了,裝出一副乖巧模樣側頭盯着他。

片刻,他便敗下陣來:“我去城外和一個老友切磋切磋。”

“切磋?”我立即激動起來,“是切磋武功麽?”

“不然呢?耍嘴皮子?”梁子韬輕笑,“你當我是你?”

他邁開大步往前走。

我便亦步亦趨跟着他。

只是他走得極快,那兩腿長腿邁出一步,就夠我追上兩步了。想起他說約在城外見,我只想立刻去撞牆。梁子韬那裏氣定神閑仿佛在自家花園閑逛的模樣落在我的眼裏,唔,頗有些不痛快。可又說不出讓他等我的話來。

本就是我執意要跟着他的,憑什麽叫他等我?

再者我現在一身男裝,自然該有個男孩子該有的樣子,哪有一點累就又喊又叫的?

于是提起一口氣,加緊兩步悶頭跟着。

都不知道走了有多久,我平生就沒走過這麽長的路,直感覺雙腿都軟成泥了,梁子韬才停下來。

我不察,往他身上撞去。

他顯然看見我了,卻沒有讓開,就讓我這麽硬生生地撞在了他的背上,把鼻尖撞得酸痛。

我“嘶”了一聲,捂住了鼻子。

就覺蒲扇大的手往我臉上蓋了過來,跟着很随意地揉了兩下,揉得我更痛了。

我磨磨牙,擡起頭,發現罪魁壓根沒在看我。

遙遙有一人從梁子韬注視的方向走來。

那人遠看的時候不覺得,走近了才發現他亦很高,和梁子韬的個頭幾乎不相上下。眉眼亦是那般的冷峻,只是他的眼中更多幾分肅殺蕭條之意,那是深秋萬物凋敝之時才有的感覺。

我悄悄後退了一步。

梁子韬卻迎了上去,張開雙臂抱住了來者:“鼎懿!想死我也!”

來者在他背上重重拍了幾下,似乎也頗為激動:“子韬!”

我不小心對上他的目光,立即有些未名心虛地轉過臉去。果然那人松開梁子韬,對我皺了皺眉,問道:“這小子是誰?”

啧啧,上來就是小子,大約不好處呢!

梁子韬伸過手來拍拍我的肩:“崔二的幼弟,小孩子沒見過世面,非要跟着我滿世界的跑。把他扔了,回頭不好跟崔二交代不是?”

說着,推我一下,說道:“崔九,這是你黃鼎懿大哥。”

他手勁很大,大概他也不知道輕重,把我推得往前一個踉跄。幸而站住了,我學着樣子作揖:“見過世兄,請世兄不吝指教。”

黃鼎懿仍緊蹙雙眉:“老二的弟弟?怎麽長得不大像?”

梁子韬笑了:“是從弟。不過你別看他跟崔二面相不像,那性格倒是很像一母同胞呢!”

大約是聽了這話,黃鼎懿這才微舒雙眉,伸手虛扶我一下:“不必多禮,我輩江湖沒有那麽多繁文缛節。”

梁子韬指了指一旁的石頭,我便十分有眼色地過去坐下了。他便将腰畔的劍解下來,和黃鼎懿湊到一處腦袋挨着腦袋的欣賞起那柄劍來。

陽光映照之下,那柄出鞘了的長劍泛着森森的銀光,恍若夜空繁星一般。

黃鼎懿因贊道:“果然是把好劍,配你很合适。比起你先前那把要強上許多。”

梁子韬卻說道:“也不能這般講,當初我還不是靠着先前的那柄劍闖蕩的?可不能為了新的,抱怨起舊的來啊!”

黃鼎懿拿過那柄劍,順勢往前一挑,頓時劍身一抖發出“唰唰”的寒咧之聲。他冷笑:“我沒你那麽多道理,兵器麽,好用為上,管他甚新舊呢!”

說完,反手一揮,已将長劍收入鞘中。

他走到暗處,對梁子韬說道:“子韬,把你新學的拳法打一套給我看看。”

那語氣頗有些命令的意思。

梁子韬默一默,寬下最外面那件又長又寬的外衣,随手便往地上一扔。我見勢連忙十分主動地伸出手,讨好着笑道:“把劍給我抱着吧!”

他扯了扯嘴角,将握着劍的手伸了出去。

我連忙跑過去雙手接過,死死地抱在了懷裏。

梁子韬吩咐我:“你就在這坐着,我們一會兒過來找你。”

我猜他們江湖規矩,大約是不想讓不相幹的人看見他們習武,我得了那柄寶劍抱着已然滿足,因而乖乖點了點頭,做出矜持狀來。

他們果然互相勾了肩膀,往樹林裏走去。

我抱着劍坐着,內心很想将劍抽出來仔細觀摩一番,只是又害怕萬一給梁子韬看到,要惹他們不悅。心裏便如千萬只螞蟻爬着,手在劍鞘上來回撫摸着,只如同隔靴搔癢一般。

終是鼓足了勇氣,抽出一點點來。

肅殺的寒氣立刻罩面上撲來,我的雙目亦被那寒光刺得生疼。卻似着迷一般,盯着那劍身看了許久,直看得雙眼快要抽搐了,才緩緩将劍收回鞘中。

千回百轉間,已然生出一個十分大膽突兀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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