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花香斯甜斯膩, 兼之新釀成的花雕又醇又烈, 雖只得一小杯捧在手中, 亦是暖意洋洋的。我眯了眯眼, 有些困意上頭,便挪動了一下, 換了個舒服的姿勢, 想要靠着背後的樹小憩片刻。
耳畔時不時傳來他們談天說地的争論聲和大笑聲。
已經不是第一次被二哥領着到文社了, 自一次詩會上, 我吟得一首不太正規的六絕, 二哥和他的那些雅客們,便都開始慢慢地接受我了。雖然仍只是坐在一旁旁觀,但我已然十分的心滿意足了。
只是我那一日吟的是什麽來着?
俄而細雨濛濛,殷勤半日涼風。
臨窗觀花閑飛,把盞漫銷浮生。
是了, 是這四句。
二哥曾問我為什麽會說出這樣看似漫不經心實則有些心酸的句子,我一時答不上來,他也就沒有逼問。是啊,為何?
這樣的日子對我來說,實在是很好很好的了, 不用被困在那一方狹小的天地下, 還有無窮無盡新鮮的事物等我去摸索,可不知為何, 心裏有時總是會空落落的。
我擡手輕輕掩在胸口上。
心病。
自那日病起, 直到現在, 我一直都在躲着避着林琰,“崇謹”這兩個字卻時不時地出現在我的腦海裏。我沒法面對他,然而亦無法不去想他。
且他并不是不見面就可以不惦念的人。
二哥和林家的大哥林珧交好,我是一早就知道的,本以為就是親從之類的朋友關系,誰知第一天見面才發現他們乃是至交,幾乎無話不說。
林珧和崇謹形容的那八個字很相像,抑或是說崇謹像極了他的大哥,看着林珧,我立即就能想象出崇謹将來會是那般的光景模樣。
因而在林珧對我說話的時候,我很不争氣地紅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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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小九妹吧?之前就聽崇謹那孩子提起過你,當你二哥說要帶你來玩玩的時候,我自然是高興的。”
他擡手在我的頭上摸了一下,他的舉動過于熟絡,不由得我有些驚愕,但那架勢又很像林琰,便生生咽下了不安,也沒躲,對他笑了笑。
林珧見我對他笑了,似乎也有些吃驚,随即笑了:“你仿佛和崇謹形容的,不大相像呢!”
崇謹形容的?他和他的大哥形容過我?在他的心裏口中,我是個什麽樣子?
盡管十二分的想刨根問底,我到底沒有好意思問出口。
“您倒是很像崇謹形容的。”
“哦?他是怎麽形容我的?”
我告訴他那八個字:“他說您‘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林珧輕笑起來,笑着笑着,側過臉去掩唇咳嗽了兩聲,搖頭嘆道:“老三太擡舉我了。”
二哥順手拍了拍他的背,也笑了:“你三弟形容得很對啊!你啊,确實是個不多得的真君子!”
他笑了笑,從手腕上撸下一串佛珠遞到我的面前:“初次見面,唐突姑娘了。這串佛珠跟随我有年,今日與姑娘有緣,就送給姑娘,權作見面之禮吧。”他見我要推拒,便忙說道:“千萬不要嫌棄才是。”
這話說得,我既不好接,也不好不接,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二哥。
誰知二哥樂得逗我,笑道:“你看我幹什麽?我可沒東西給你!”
又惱又羞,只好瞪了他一眼。
二哥笑了:“既是林大公子給你的,你收下就是了。難道這也要看眼色的?”
林珧笑着搖了搖頭,念着二哥的表字嘆道:“宏川,不要戲耍你小妹了。”說着,擡手将那一串佛珠挂在了我的脖子間。
撫上那串佛珠的一剎,我便想起了那本由他親手抄寫的《金剛經》。那時就沒有想明白,他到底是勸我要心情寡欲呢,還是不過為我祈一祈福?
便問林珧:“大少,崇謹也很信佛麽?”
林珧點頭笑道:“是啊,老三一向是勤謹奉佛,不曾有半點偏差的。”他看了看我,眼底俱是暖暖的笑意:“聽說九姑娘多年禮佛,想來這上面的心得和崇謹是很相通的罷?”
相通麽?我并無甚心得,哪裏的相通二字?
遂沒有接話,只是有些心虛的笑了笑。
微微吹過一陣暖風,面上癢癢的,似乎有花瓣落在了臉上c脖子間。
我睜開眼,從面上撚起一片花瓣,雪白的,是瓊花的花瓣。
将那花瓣托在掌心中賞玩了一會兒,略顯無趣,便丢開了。随手端過酒杯抿了一小口,熱辣辣的酒滾入胃中,适宜了許多。這才注意到,二哥和五六個人不知說了什麽,俱都笑成了一灘,更有甚者,正擊盞高呼。
似乎是在撺掇着,要叫某某來高歌助興。
但見一個青年慢慢從中站了起來。
不知是不是我坐着的緣故,他看上去格外的高,穿的亦不是當朝當代的常服,那衣裳的袖子極寬極長,飄飄揚揚的頗像仙人之服,說起來麽,到還有幾分魏晉風流的味道。
他欠了欠身,說道:“在座列位,想聽什麽?”
二哥最是愛說笑的,笑道:“難得子韬肯唱,我們也須得在曲目上斟酌斟酌才是啊!”
大家都笑了,鼓着掌各出各的主意。
唯有那人,仍是冷着一張臉,就那麽一本正經地看着他們讨論。說起來,他的五官是很英俊,劍眉星目,頗有幾分俠士的味道,只是這人的個性,怎麽那般的冷淡?
他們争論不休,最終目光都落在了林珧的身上。
林珧輕笑起來,挑眉:“認真叫我說?”見衆人都點頭,便笑道:“唱曹子建的《白馬篇》吧,我為子韬擊案為拍,如何?”
二哥搶着笑道:“如此再好不過了,二位,請吧!”
那人并不推讓謙辭,也不等林珧為他打拍子,執起一根筷子,便在酒盞上擊打起來,随即唱道:“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他的聲音雄渾而高亢,唱起這種激昂的詩句,竟有催人淚下的能力。
我但覺胸腔之中熱血翻滾,不知不覺,已落下淚來。
他人俱是同感,不過不大像我般好哭,聽他唱罷,紛紛鼓掌長嘯,看得出都是敬佩之意。
林珧笑道:“子韬果然英雄輩,非吾等可比。”
那人亦不謙辭道謝,扯起嘴角狀似笑了一下,便坐了回去。
雖說他的舉動有些太過無禮,但無疑,他是我見過的,最為特別的一個人。我第一天來并未見過他,他是什麽時候加入這個文社的呢?
只是想不起來。
好容易等到二哥起身要進屋取琴,我連忙跟了過去。
“你跟着我做什麽?”
“二哥哥,那人是誰?”
二哥反問我:“你問誰?”
忙說道:“就是方才唱歌的那位。”
二哥斜着眼似笑非笑地看了看我,啧舌:“怎麽?看上那位了?罷了吧,就你這燒餅似的丫頭,還指望人家看得上你?告訴你罷!愛慕那位的大家閨秀可海了去了!”
呸!我這個沒正經的二哥!
我啐了他一口,忍不住又踩了他一腳,怒道:“誰和你說這個?不過問一句,你就來拿我取樂了!”
賭氣道:“你不告訴我,我自己問去!”
他連忙拉住我,笑了:“你瘋了?發這麽大的脾氣?”
我也斜着眼盯着他,學他那似笑非笑的模樣。
二哥果然無奈了,說道:“好吧,老實告訴你,那位是林大的故交,京洛人,姓梁名子韬。瞧瞧,也沒什麽稀奇的吧?”
三言兩語的打發我,自然沒什麽稀奇的,我也懶得和他計較,抱起他的琴往他懷裏一塞,調頭就往外走。
就聽見二哥在後面嘀咕:“你可真是越來越彪悍了,哪裏還有個女孩子家家該有的模樣?唉!要是以後嫁不出去可怎麽辦啊?”
我駐足朝他嫣然一笑:“嫁不出去,二哥養着我就是了!”
說完,在心裏把他罵了一百遍。
出去才發現,一時不在,梁子韬已不在席間了。連忙四下去找。看了半天,突然發現他正慢慢悠悠往西去,那個方向徑直走,便能出去了。
突生好奇,想要跟過去。
正巧二哥抱着琴從我身邊過,見我要往西去,順口問道:“去哪兒?”
我仍記着他剛才耍我,板着臉哼了一聲:“方便一下。”
說完,急急忙忙跟了上去。
那是我第一次悄悄地跟着誰,實在是沒有經驗,走得慢了,怕他一個大步就看不見身影了;走得快了,又擔心他是否會注意到我。
這麽憂慮了一路,幾乎把我累個半死。
梁子韬出了門,往街上去了。
幸而我穿着男裝,輕輕便便地也跟了過去。說來男裝這事,還是林珧提議的,他說我二哥不把小事細節放在心上,可我畢竟是個姑娘家,傳出去于名聲不好。說來,還真是要感謝他細心了,叫我來去都方便。
跟着他,他走得極快,也不知道走到了哪一處,就見他拐進一家店鋪,看那鋪面樣子,竟然是個賣兵器家夥什的地方。
越發好奇起來。
等他再出來,腰畔已別了一把長劍。
唔,難道他真是江湖浪子之流麽?
興許我天性中喜歡“江湖”c“浪子”c“俠客”之類的字樣,不經多想,便愣頭愣腦地想過去和他說幾句話。
誰知不等我湊過去,就看見幾個十歲左右,半大不大,穿着破衣爛衫的孩子不知從何蹿了出來,打打鬧鬧推推扯扯的,一下子把其中一個孩子推了出去,往梁子韬的身上撞去。
我看得分明,那孩子順手就去扯他腰畔一個放碎銀子的荷包。
一個沒忍住,腳比心快,沖過去就要教訓那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