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小郎将(一)

“江小郎将,你想要些什麽?”

這一聲,成功将衆人的視線轉到了江月心身上。段千刀見狀,笑了一聲,道:“喲,小郎将竟然也上賭場來了?真是稀客。莫非這個小白臉兒,是小郎将的相好不成?”

段千刀說話太直白,江月心眼皮跳了下,對王延道:“我什麽都不要。若你贏了,讓段大少爺将你全須全尾地放出去,那就行了。”

王延眼眸半斂,道:“你真的不要其他的?”

“……不、不要了吧。”江月心忐忑說,“活着比較要緊。”

“那好。”王延點頭應了。

段千刀狠狠瞥一眼王延,自他手中奪過木盅來,搖了一搖。黑木的骰子在盅裏搖搖晃晃,發出稀齡的響聲。王延押小,段千刀押大。一開盅,周圍便是一片嘩然。

“這小書生又贏了!”

“莫非是能聽聲識大小的行家?”

“沒個五六年功夫,這又哪能練得出來!”

段千刀面色青青紅紅,他陡然猛拍一下桌面,喝道:“不行!爺今兒個就要這小書生留下來做牛做馬當奴仆!這賭場是老子開的,規矩也是老子定的,我說誰贏了,那就是誰贏了!”

他鐵了心要找回面子,已把答應的話抛到了九霄雲外。

段千刀一貫無賴,江月心早已料到了這茬。她擠開人群,對段千刀笑道:“段東家,這王公子可是咱們霍大将軍的客人。你要是真對他不客氣,那我也只能對您不客氣了。”說罷,便铿得将手中劍滑出一截來,露出道亮澄澄的劍鋒。

段千刀見了那劍鋒,不畏懼,反倒嬉皮笑臉:“既是霍大将軍的客人,那就讓霍将軍親自來提人。”

江月心和段千刀打了兩三回交道,知道什麽招數最管用。她借巧勁,用劍鞘狠擊了一下段千刀面前的長桌。只見下一瞬,偌大一張桌,竟咔擦裂開了道彎彎縫隙。

房梁上的灰被震了下,簌簌落下來,灑了段千刀一臉。

“段大少,霍大将軍這麽忙,哪能次次都來?”江月心挑眉,冷笑道,“你今日不放人,我就要在這賭坊裏鬧事兒,将你的腦袋削得光光。橫豎我只是個女子,不怕丢官。如果做不了将軍,那我就嫁人去。”

段千刀喉中話噎住,面色很是不好。

正所謂光腳不怕穿鞋的,這江月心一點兒都不怕被霍天正懲處,丢了官還能高高興興嫁人;若要論武藝,這江月心又是個以一敵百、橫掃千軍的武将,賭坊裏百來個漢子都不是她的對手。

這還真讓段千刀犯了難。

恰逢此時,外頭又進來一個武官打扮的人,正是江月心的同僚,霍天正麾下另一副将,名喚趙祥。

“哎呀!段大掃!”此将軍的口音甚是濃重,話一出口,就令段千刀皺了眉。

“我奉将軍之命,來請段大掃留個情面!”趙祥頂着張笑臉,擠到王延身旁,道,“則位王軍師啊,乃是咱們将軍的貴客!要是段大掃願意放人,咱們将軍會厚禮以謝!”趙祥說完,又擠到了段千刀面前。

段千刀被一個大男人摟着蹭來蹭去,心裏怪不痛快的。原本他就被江月心鬧得煩,這趙祥遞了個臺階來,段千刀立刻順勢下了階,嫌惡擺手道:“那就賣霍将軍一個面子,讓這窮書生走吧。”

江月心有些掃興。

她還以為這次能給這段千刀一個教訓,讓他以後少仗勢欺人呢。

趙祥領了兩人出賭坊門,站在大太陽底下,苦口婆心地教育道:“小郎将啊,則段大掃,你可惹不得!要不是霍大将軍特地差我來,只怕那段大掃又要鬧騰起來。”

江月心疑道:“怎麽是趙将軍來,不是阿鏡來?”

趙祥讪讪笑了下,道:“顧鏡在教大小姐習武呢。”

江月心:……

顧鏡真是去不得霍府,一去,就要被霍淑君留下。

趙祥教訓完了江月心,又轉頭教訓王延:“王軍師啊,這春來賭坊,你不能來。以後得多顆心眼,莫要給人诓騙進去了。”

王延倒是不忙不亂,道:“我聽聞段家在北關橫行霸道,便想來看看這段家到底有多厲害。”

“你一看,這不就被人扣住了?”趙祥道,“以後別來這地兒。”

“若是真出了事,我自有法子。”王延道。

“什麽法子?”江月心微驚,“莫非你與那段千刀有些淵源,能讓他對你手下留情?”

“一個字,跑。”王延笑得自如,道,“我別的事兒都不精,唯精‘逃跑’之道。”

江月心:……

當她沒問。

三人一道朝霍将軍的宅邸走去。

臨近霍府,王延忽然喊住江月心,遞了一方帕子過去,道:“小郎将,見将軍前,不妨先擦擦汗吧。”

江月心愣了一下,朝腳邊的塘水裏一照,方才驚覺額上沾了些灰,這必然是之前在賭坊打鬧時沾上的。她不想辜負王延好意,便去接那帕子。

一不小心,便碰到了男子的手心。

溫溫涼涼的,便像是碰着了一塊玉。

江月心覺得手心被燙了下,耳根子莫名泛起紅來。她蹲在池塘邊,照着水擦額心,一面偷眼瞧王延的倒影——瘦長高挑,渾似一杆修竹。魚尾曳起來,便晃亂了他的面容。

好看,真好看。

江月心在心底感慨道。

一邊感慨着,她一邊不忘照一下自己耳後的那個小紅彎月。

從前這彎月不是彎月,只是四顆細細的紅痣,排成彎彎一勾的模樣。因着恰好是四顆,她幼時還有個外號,叫“四四”。後來不破關來了個算命的,說她命中有劫,須得把這四顆紅痣的胎記遮上才能避劫。褚蓉便就着紅痣的走向,勾出了一個小彎月來。

這月亮畫的極是漂亮,江父第一次帶江月心去軍營時,霍天正就誇贊了好一通。

江月心擦淨了灰,見帕子上髒污一團,分外不好意思,便轉頭對王延道:“我洗幹淨了這手帕,再還給你。”

王延點頭。

三人入了霍将軍府,霍天正見王延全須全尾地回來了,便松了口氣:“王先生,雖你與段家有些交情,可那段千刀是不曾見過你的,一時半會兒也認不出。”

江月心聽着,一頭霧水。

莫非王延真與段家有些淵源不成?

正想多聽一會兒,霍天正便将江月心與趙祥請了出去,說是讓他二人去耳房坐着喝杯茶。書房的門一關,便只留下了霍天正與王延。

獸首金爐煙氣袅袅,霍将軍提筆沾了一點青墨,嘆氣道:“陛下,這段家的事兒急不來。”

北關豪族飛揚跋扈,早已成了頑疾,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解決的。

“朕知道。”王延坐下了,淡淡道,“不過是去打個照面罷了。我應了段老先生,不會讓那段千刀難堪。”

頓了頓,王延忽然道:“霍将軍,朕想要找一個人。”

“陛下但說無妨。”霍天正道。

王延想到江月心在賭坊裏那股狠命的勁兒,唇角的笑意複又柔和起來,“朕想找的是個姑娘。她若還活着,今年應當與江小郎将一般年歲,性子也應當是差不多的。”

霍天正有些困擾:“這不破關裏二十幾許的潑辣姑娘,也實在是太多了……”

“若朕沒記錯,她名喚‘思思’,頸子上有四顆相思豆子那般的胎記。”王延又道。

“可是陛下的故舊?”霍天正小心問道,“末将這就差人去尋。”

“這……”王延思忖了一會兒,失了笑,玉也似的面容淡漠下來,“倒也不算是什麽故交。不破關動亂多年,她興許已經不在了,又或者是嫁為人婦了。朕不過是偶爾想起,問問罷了,不必驚擾她。”

霍天正應了聲是。

待王延離去後,霍天正便喚來了江月心。見江月心恭恭敬敬地立在下首,霍天正思忖道:同樣是二十幾許的姑娘,江月心找起人來應該更為方便些。

于是,霍天正開口道:“小郎将啊,本将軍給你個差事,要你去找……”

話音未落,便聽得門外的顧鏡死命道:“霍将軍!江小郎将可在?大小姐鬧着要和江小郎将習武呢!”院子裏間或還傳來霍淑君的撒嬌聲:“鏡哥哥,你也留下來教我習武呀!”

江月心:……

顧鏡一定是不想一個人被折磨,所以要拖了她一起被霍淑君折磨。

霍天正這才想起,江月心今日還要教女兒習武。“哦,沒事兒了。”霍天正大手一揮,對江月心道,“小郎将,你先和顧鏡去吧。淑君頑劣,還請多多見諒。”

江月心誠惶誠恐道:“哪裏哪裏,大小姐勤奮肯學,比我厲害多了。”

沒一會兒,顧鏡一手拎着霍淑君,一手揪着江月心,就往院子裏頭去了。

待書房裏安靜下來,霍天正想起趙祥還在耳房喝茶,便命人把趙祥喊了過來,道:“趙祥啊,本将軍給你個差事,要你去找個女子。”

趙祥點頭哈腰:“是是,一個女子。”

霍天正又道:“二十左右,叫做思思,脖子上有痣。”

趙祥繼續哈腰:“二十左右,叫做施施,脖子上有字。”

霍天正聽習慣了趙祥的口音,沒覺得有哪兒不對勁,繼續道:“可能活着,也可能不在了,更可能嫁人生子了。若是人家已嫁做人婦,萬萬不要打攪了。”

趙祥又哈一下腰,道:“明白。”

趙祥從霍天正這兒領了命,立即回去對自己的部下道:“本将軍要你們去找個女的,二十歲,叫施施,脖子上有字兒!”

***

不消一個晚上,王延便得到了霍天正的回複。

王延慢悠悠到了霍天正的書房,卻見得霍天正滿面惋惜之色。

“如何?”王延放下手中書卷,語氣淡然。

“城南那頭,從前确實住了個叫思思的女郎,脖子上也有紅痣。她家境貧困,無父無母。前兩年她染了病,身子熬不住,就去了。”霍天正的語氣透着憐惜,“據說是個很有膽識的女子,因不肯做妾,得罪了人,親事也耽擱了,一直靠着賣線為生。”

王延聞言,沉默不語,只是重執起了書本,悠悠翻過了一頁。

書房中一片沉默,唯有簌簌翻書之聲。

許久後,王延才擡起頭,慢慢道:“……朕知道了。”

語畢後,有一瞬的失神。

他的視線落于書本上,可一顆心卻看不進那些墨字了。字裏行間看到的,似乎都是十四年前不破關的鐵馬冰河、山川浩蕩。紛紛擾擾的舊事撲面而來,如抖落了滿地塵埃。

那時他九歲,叫做李延棠,雖是天恭國的皇子,卻受盡颠沛流離之苦。

流落到不破關時,他遇到了還未出人頭地的霍天正。

那之後,李延棠在不破關,過了人生中最落寞也是最快活的三年。

作者有話要說:  心心:你們忙啥呢?

趙祥:找個女的,叫施施,脖子上有字!

心心:不認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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