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小郎将(二)
江月心一連教霍淑君習了三天的武,霍天正才放過了她。
這三天裏,霍淑君倒是沒有擺臉色,這大抵是因着顧鏡在。只要顧鏡冷着臉朝院子裏一站,霍淑君縱有萬千不滿,也都化為了一張燦爛笑顏。滿口“鏡哥哥”、“鏡哥哥”,喊得極歡。
為了給顧鏡留下一個好印象,霍淑君習武極認真。臨到最後一天,她還不忘對江月心狠狠示威:“本小姐警告你啊,不要肖想鏡哥哥!他是我的!”
江月心:……
沒人肖想顧鏡啊,這說的是誰呢?
江月心不給反應,霍淑君有些不高興。她希望看到江月心老老實實地承認顧鏡是她霍大小姐的,最好說一句“是是是您倆金童玉女天生一對”。只可惜江月心沒理她,反而專心致志地聽着一旁的兩個小丫鬟說話。
這兩個路過的小丫鬟是霍夫人遣去送東西的,一路七嘴八舌地說着“王先生”。
“王先生今日要去明山亭呢。”
“來了不破關,就要去明山亭,這有什麽好奇怪的?”
江月心支着耳朵聽,霍淑君冷不防湊到她耳旁,大聲嚷了句“你聽見了沒有”,驚得江月心連連揉耳朵,道:“屬下明白,屬下明白。”
不破關的夏日要來了,江月心與顧鏡一道從霍府出來,便看得街旁矮牆上攀了一溜的翠嫩綠蘿,一副朝氣蓬勃的樣子。天氣微微熱,衣衫也能換得薄一些了。
顧鏡走得慢吞吞,一面走,一面欲言又止:“……小郎将,你別想太多。”
江月心問:“想什麽?”
顧鏡道:“我只當霍大小姐是妹妹,你別想太多。她的脾氣,我不太消受得起。”
江月心一頭霧水:“這有什麽,我也當她是妹子。”
顧鏡憋了一口氣,瞪她一眼,冷着臉道:“你當我沒說。”
江月心愈發莫名其妙了。
——阿鏡怎麽好像挺生氣的樣子?
整個不破關城裏,誰不是把霍淑君捧在手心上?
據說新帝踐祚未久,便南下巡游去了。如今代替今上在朝中理政的,正是霍天正的弟弟。再兼之霍天正軍功赫赫、威震朝野,要是有哪一位敢不疼着霍大小姐,那就是活膩了。
兩人到了街邊就分道揚镳了,江月心直直朝家走去。待進了家門,便看到江父一副歡天喜地的模樣。周嫂子、周大哥站在一旁,也是一副喜上眉梢的樣子。
“這又是怎麽了?”江月心納悶,“哥哥升官了?”
“是你的好事兒。”周嫂子放下懷裏的孫子,喜滋滋道,“謝夫人與謝公子這幾日就要回京城去了,剛剛謝夫人特地差人來遞了口信,說是要帶你一道回京城去,在京城備婚。”
江父搓搓手,樂呵呵道:“那可是京城啊!你爹我一輩子去過京城的次數都屈指可數,也就是剛娶了你娘的那陣子,在京城住了段時日。”
江月心懵了一下。
差點忘了這一茬!
那謝寧雖然整日嫌棄她,可依舊沒有來退婚。如今看爹爹的意思,是要她跟着謝寧一道去京城了?
“這麽重要的事兒,可不能錯過了。”江父拍拍江月心的手臂,喜笑顏開,“謝家大門大戶,你要是住到謝家去,定能長進不少。将來做了少夫人,也不會慌張。為父這就去見霍大将軍,給你請辭……”
“等等。”江月心拽住江父的手,直白道,“我不想嫁。”
“糊塗孩子!”江父訓斥道,“你不嫁人,難道還要當一輩子的将軍?以後誰來照顧你?”
“至少,我不想嫁給謝寧。”江月心呼一口氣,蹙眉道,“謝寧母子兩并不喜歡我,我嫁過去了,只有苦頭吃。難道爹想看我受苦麽?”
“你你你……”江父一副不信的樣子,轉身指着院裏的一堆箱籠,道,“你是不知道那謝夫人與公子對你有多上心!禮物一趟趟地送,一點兒都不心疼錢。這上好的衣服料子,咱家平日哪買得起?怕你不适應京城,還特地提前帶你回去……別家的夫婿有這麽體貼,早該笑開花了,只有你這麽任性!”
江父很是痛心疾首。
那謝寧來拜訪了他兩三次,回回都是謙遜仁厚的模樣,言語間只說要江月心“日後文靜謙遜一點”,還要江月心“做個賢內助,助他仕途高升”,其餘并無要求。
江月心也知道,爹爹是為了她好。那謝寧被王延提點過,必然不敢得罪自己,因此在爹爹面前也演得賣力。可謝寧越是這樣兩面三刀,她就越是不想嫁。
江月心性子直,不會說漂亮話。她悶了一會兒,直截了當道:“話就擺在這裏,我不會嫁謝寧。”
在江父“任性”、“不像話”的吵吵嚷嚷聲裏,江月心轉身就出了家門。趁着還未入夜,她去酒鋪子打了兩壇酒,提着小酒壇在街上晃晃悠悠地走。
邊城偏地,沒什麽醇香好酒,只勝在一個烈字。一口下去,如從喉燒到肺腑,滾燙了整個身子,令人無暇去思慮其他煩心事。
暮色漸濃,西月慢升,街上的店家相繼閉門,宵禁的梆子聲已遠遠地回響了起來。回過神來,江月心眼前的街道已是空空蕩蕩、一片落寞,唯有她孤零零地徘徊着。
她拎着酒壇,朝口中仰倒,可酒壇中卻無一滴酒液。
“喝完了……”她晃了一下身子,一副掃興的樣子,“謝寧煩人,這酒也夠煩人。”
她是不想嫁謝寧的,可她又說服不了爹爹。
都怪謝寧狡詐,人前人後兩幅面孔。
她擲了酒壇,發現袖中有什麽東西飄落下來,原是一方手帕。江月心支着迷蒙的頭顱,隐約想起這方手帕是王延的。
她有些醉了,腳步飄忽,周遭的景象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但她卻能清晰地回憶起王延手心的溫度,與她接過手帕時的心跳如狂。
她要把這手帕……
把這手帕……
還給王延。
這樣想着,她便轉道回家,悄悄牽了馬,朝城外的明山亭策馬而去,也不先問問王延是否已回了家,只是自顧自莽撞地去了。
這明山亭乃是舊朝所造,不少文人騷客皆在此處留下過詩詞名篇。凡有文人到不破關,皆要去明山亭一游。江月心也常去,能清楚地記得哪塊磚上銘了哪個人的大名。
但她也僅限于記住那些名字了,要她記住那些詩歌詞賦,是絕無可能的。什麽“狼煙漫漫不破關,黑雲欲穿明山亭”,江父時常挂在嘴邊,可江月心就是記不住。
從關城到城外的明山亭,打馬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她到明山山腰時,天色已完全漆黑一片了,天地裏只餘兩處光。一處是天上明月,将滿又缺;又一處是山頂亭中,一點明滅燈籠火,如紛紛擾的三千乾坤所凝。
“王延——你在不在?”她下了馬,牽着馬沿着蜿蜒山道,向着山頂行去。
亭中有一道人影,聞言似是愣了一下。江月心見了,很是歡喜,幾步朝着亭中跑去。
“小郎将?”王延正坐在亭中,借着燈籠光獨自對棋,“何事如此匆忙?”
待江月心近了,王延才察覺到她有些不對勁——她身子晃晃悠悠,面泛酒後微醺的薄紅,笑得飒爽英氣。她生的明豔大氣,平日裏總刻意露出一副武将的利落樣子,少有這樣不設防的時候。
江月心倚着亭柱,納悶問道:“王延,你在這兒做什麽呢?”
“對棋罷了。”王延答道。
“這棋……”江月心瞅一眼,如墜雲霧,“你研究了一整日?”
“倒沒有那麽誇張,至多半日。”
江月心醉了酒,往前一探身子,險些摔了過去。王延伸手扶她時,袖子掃過棋上黑白子,竟将滿盤棋局盡數掃亂。江月心見了,很是可惜,道:“你研究了一下午的棋局,就這樣給打亂了?”
“無妨。”王延道,“只不過是以子為人,借棋慮事罷了。亂了就亂了。”
他扶了江月心,又提起燈籠盞,低聲道:“小郎将,我送你回家罷。”
“等——等等。”江月心的酒勁又泛上來,頭腦微微混沌。她擡眼,瞧着王延燈火映照下的側顏,竟然笑嘻嘻地說起胡話來。
“王延,我和阿鏡一樣,第一眼見你,就覺得你面熟。”她眯了眼,竟想伸手去摸他面頰。只是手到了中道,就無力地垂下了,“覺着你像一個人,但你又絕不是那個人。”
——因為,那家夥已死了很多年了。
“夜裏風大,小郎将,回家吧。”王延将燈籠擡得愈高了些。
“王延!”
江月心借着酒勁,膽子陡然大了起來。她想到褚蓉對自己的諄諄教誨,立刻決定把握住這次絕佳的大好機會,先搶過來再說。
“本郎将要你……要你……”江月心豎着手指,意識有些模糊,“要你!做我的随從!跟班!跑腿的!”
這話一說出口,江月心就覺得口中苦澀。
她要說的明明不是這句呀,而是“本郎将想嫁人”,怎麽一出口就變成這樣了?
讓王延這樣的厲害人物給自己做跑腿的,她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但酒勁太大,她已有些神智不清了,只能迷迷蒙蒙地盯着王延瞧。光盯着還不夠,竟還把佩劍舉了起來,一副威逼利誘的樣子。
其實她覺得這副畫面有些熟悉。幼時的她是個小霸王,就曾這樣逼迫過青梅竹馬的玩伴做自己的跟班。
但面前這人,是王延,不是其他人。
她的視線晃了晃,朝外瞥去,只見得松間明月如洗,滿山風煙俱靜;萬籁浮華,皆作無聲。
許久後,江月心聽見他溫柔一笑,輕聲答:“好,我答應你。條件是小郎将先乖乖回家去,免得着涼。”
作者有話要說: 陛下:當跟班好像是一種很新奇的體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