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棋局(二)
霍天正将自家陛下交代的兩件事記得很清楚。
頭一樁的大事,自然是揪出不破關細作——霍天正與趙祥等人設局诓大燕人,皆是由陛下授命。這次等重要的事嘛,自然是小郎将的婚事。
霍天正先把霍夫人喊來,敲打了一通;又攜了禮物,親自到江府上做客。
江父見霍天正到訪,立刻興高采烈地來迎。霍天正與江父扯了會兒兩人年輕時馳騁疆場、快意恩仇的事兒,咳了咳,進入主題。
“小郎将也到了要婚嫁的時候。你們江家呢,也是不破關城的名門。”霍天正面不紅心不跳,睜眼說瞎話,把江家吹得高高捧起,“京城那頭,有意給小郎将介紹一樁好姻緣。”
霍天正可不能老實說“陛下不準小郎将嫁人”,那成何體統?只能說的委婉些。
正在操心女兒婚事的江父聽了,頓時雙眼放光:“将軍可否說一說,是怎樣的兒郎呀?”
“這你就不必擔憂了。”霍天正故作和藹,“定然是一等一的名流貴介,甚至比那謝家公子還要厲害幾分。陛下體恤關情,有意撮合文武二家,老江你便等着享福吧!”
一番話,說的頭頭是道,似乎這樁婚事乃是陛下出面保證的。江父聽了,自然欣喜無比。
“但是小郎将那性子,你也是知道的。若是曉得有了婚事,指不定又要喊亭風去退親。”霍天正格外憂慮的樣子,“還請老江頭保個密,待京城那頭萬事穩妥了,再告知小郎将也不遲。若是屆時小郎将真覺得不合适,再由老霍我出面去做和事老。”
霍天正的話真是無可挑剔。
江父聽罷,笑得合不攏嘴,連連道“好好好”、“妙妙妙”,又親自恭敬地将霍天正給送出去了,滿心期盼起那樁陛下做主的婚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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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心總覺得,近來周邊的人都怪怪的。
比如爹爹看自己的神色,便如打量着個傳家寶似的,滿面都是喜滋滋的。上次他露出這般歡喜神情,還是謝寧千裏迢迢來不破關探望自己的時候。
江月心思來想去,也找不到江父如此喜悅的理由,只能當哥哥與褚蓉好事将近,爹爹才會終日裏喜上眉梢。
再如不破關近來異動頻頻,霍大将軍盡出些莫名其妙的招數。說是京中陛下有旨,調兵南下驅匪,因此遣了一大支軍隊出不破關南下。
點兵那日,城內百姓盡來圍觀,眼看健兒軍士威武光彩,紛紛發出吶喊聲。更有一列列士兵直截穿過關城,讓百姓盡賞守軍風姿。
不破關乃兵家要地,如此大張旗鼓地将守軍調出,豈不是在通知那群大燕人:如今不破關守備空虛,大可長驅直入?
但江月心十分信賴霍天正,覺得有霍大将軍在,這不破關便丢不了。
再比如,近來王延瞧她的眼神也愈發奇怪,時不時對她笑一下,那笑裏也似蘊含了什麽意思。每每江月心見了,便飛速地扭過頭去,假作沒看見。
他最近常說這句話——“待我回到京城”,似在惦念着什麽好日子。
“待我回到京城,應當是荷花正茂的光景。也不知會和誰去賞花?”
“待我回到京城,便把該做的事兒都做了……孑然一身,豈不痛快。”
“待我回到京城……”
次數多了,江月心都有些糊塗了。
日日把京城挂在嘴邊,也不知他到底是個什麽來頭?莫非是京城裏天字第一號的華族公子,這才日日夜夜惦念着京城的繁華?
總之,那京城的繁華,和她也沒什麽關系就是了。
“也不知我會和誰去賞花?”
“不是本郎将。”
“待我回京,把該做的事兒都做了……”
“哦。”
“娶妻生子,天理使然。”
“本郎将給你介紹下霍家的大小姐?”
王延:……
面如冠玉、姿容無雙的陛下,竟嘗到了一分名為“挫敗”的滋味。
因為營中多事,這一日江月心出營房時,天色已暗的七七八八了,幾乎是将要宵禁的時辰。城內的兩條筆直大街上,俱是沒什麽行人。
王延跟着她一道走,一副微妙面色。
“小郎将。”他瞧着前頭江月心的背影,忍不住道,“我有話想與你說。”
被江月心冷淡敷衍一日,王延——不,當今陛下李延棠的內心,便像是有了一顆細細的嫩芽,正蹭蹭蹭地往外冒着。越是見到她事不關己的神色,他便越懷念她從前亮着雙眼偷瞧自己的模樣。
“诶?青哥兒?”江月心卻沒怎麽搭理他,只是仰頭望天,看着夜幕裏掠過的一只小鷹,喃喃道,“這個時辰了,顧鏡給誰送信?他沒休息?”
“小郎将。”王延也瞥一眼那鷹,慢慢問道,“還記得我上次問你的事兒麽?——你可有少時玩伴。”
“記得,怎麽?”江月心不動聲色。
王延笑笑,道:“若他回來娶你了,你當如何?”
“……”
江月心陡然冷了面色。
她的眸光透着一分凜然,似刀鋒般掃過了王延的面孔。
“王先生,這些事是誰告訴你的?”她蹙眉,猜疑着,“是阿鏡還是我哥哥?竟将我少時的事多嘴地說了出去。”頓了頓,她眸光一轉,慢悠悠道,“他不會回來娶我,你也不必多說此事。”
王延見她這副冷清的樣子,心底微微動了一下,似有個柔軟的角兒蜷了起來。少時玩伴那模糊的面容,漸漸與面前這英氣的女将重疊了。
“月心,若我說,其實我是那……”
“小郎将。”
王延話音未落,一道男子嗓音便傳來,打斷了王延的話。街頭對頭行來個策馬的年輕男子,原是忙了一天的顧鏡。
“我就知曉你還在呢。”江月心橫抱雙臂,道,“看到你的青哥在天上飛,我就知道了。”
顧鏡斜眼瞧着王延,又對江月心道:“你爹在尋你,還不趕緊回去?”
“哎?”江月心愣了,連忙匆匆與王延作別,“我這就回去了。我爹可惹不得,惹不得……”說罷,一路小跑,竟是筆直朝家沖去,顯然是被親爹吓得不清。
江月心走後,蕭條的街上便剩下了顧鏡與王延二人。傍晚的風吹卷着幾片落葉,飄飄悠悠地拂過去,王延的袖口亦被風鼓滿。
“王先生,”顧鏡挑眉,笑得略有嘲諷,“我初見你時,便覺着你有些眼熟。”
“……嗯。”王延慢慢仰起了頭,凝視着馬上皮囊俊美陰柔的副将,“怎麽?”
“那時我便在想,我定然在哪兒見過你——”顧鏡扯了缰繩,語氣壓沉,眼神便如一把匕首似的,刺向王延,“後來我終于想到了。”
王延微愣,旋即,露出溫潤如玉的笑容,并不慌亂:“哦?顧小将軍在何處見過我?”
“我見過的并非您,陛下。”顧鏡眉眼一阖,慢慢道,“我見過的,是陛下的親兄長——于慶義之難時,北上前往大燕國的先太子李競棠。”
“哦?”王延的瞳光暗暗一沉。
“陛下與先太子,真是生的幾乎同一副相貌。”顧鏡的語氣飄忽起來,“那年大燕軍隊過了關城,顧某不過是在人群裏遙遙一看,也覺得那蓬頭垢面的先太子殿下,生的甚是龍章鳳姿。”
王延聞言,輕笑起來。
“既如此,何不拜見?”他笑說着,卻并無責難之意。
“顧鏡若在此地拜見陛下,恐怕會引來旁人好奇。”顧鏡不緊不慢道,“陛下定然是不期望旁人知曉此事的吧?”
雖是問句,卻說得信誓旦旦。
王延聽了,竟淺淺地擊了下掌,道:“顧小将軍真是好膽識。瞧出端倪的人不是沒有,可你卻是頭一個敢與朕實話實說之人。”
“陛下,顧某實乃卑鄙無恥之徒——”顧鏡卻并不謝過天子嘉獎的恩典,只是蹙了眉,冷笑道,“顧鏡鬥膽,竟想以此事要挾陛下。”
“要挾朕?”王延撣撣衣袍,淡淡道,“你可知這是大罪?”
“若我說,顧某誠心想攬這個罪呢?”顧鏡的面上,忽露出了一分勝利者的神色來,“若是小郎将知曉陛下的真實身份,恐怕這一輩子,她都會敬您而遠之。若是不想讓小郎将知悉此事,煩請陛下……莫要打她的主意。”
王延愣住了。
徹徹底底地愣住了。
這個天下,這個天恭國,還從未有人在知道他身份的情況下,如此放肆地與他說話。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那大燕的國君,才敢有這般的膽氣與他提條件了。
見王延愣住,顧鏡笑着補道:“我顧某生來便是個卑劣之徒,煩請陛下海涵。”說罷,顧鏡便自顧自地告辭離去了。
王延立在晚風裏,望着他漸漸遠去。
——卑鄙?
再卑鄙,又能如何卑鄙呢?可能卑鄙得過天恭國的天子?
王延低頭,思忖起來。
召江家長女入宮侍奉聖駕的聖旨,該如何寫?
作者有話要說: 顧鏡:卑鄙無恥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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