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棋局(五)
大燕人的進攻來的突然,不破關的守将卻并沒有被打個措手不及。
大燕國與天恭國結怨已久,彼此之間打了百來年的仗。前數五十年,不破關是大燕國的;後數五十年,不破關是天恭國的。因着紛争不斷,你奪我的城池、我殺你的兵士,誰也不敢放下戒備。
除了宣帝李宏——
那位沉迷音律,以至于國備松懈,釀成了慶義之恥的天恭君王。
江月心快速地披整了盔甲,翻出寶劍,束起長發,眨眼間就變為了威風凜凜、英姿飒爽的女将。她牽了馬,便跟着霍天正一道到了城外。
黑夜沉沉,城外亮着一列火把,如盤蛇似的,星星點點映亮了通往鶴望原的道路。士兵皆着裝齊整威武,一點兒都無慌亂跡象。霍天正騎在馬上,似是在等着什麽,眉目頗為沉穩。
一名部下到了江月心身旁,小聲耳語道:“還是沒找到顧将軍!”
江月心蹙眉,暗惱道:“偏偏這個時候沒了影子!這個阿鏡,跑哪兒去了?”
又過了一會兒,霍天正在等的人終于到了——竟是奉旨調兵南下驅匪的趙祥與江月心的兄長江亭風。
兩人領着那一支本該南下除匪的軍隊,一塊兒出現在了霍天正面前。軍隊姿容便如只添了雙翼的餓虎似的。
瞧見趙祥與江亭風,江月心終于明白:這果然是道局!
頓時間,她就笑了起來,心裏也有了底:今夜,不是大燕人趁虛而入,而是天恭國甕中捉鼈。
江亭風一夾馬腹,策馬走到了月心面前,低聲問道:“顧鏡怎麽不在你身側?那跟班似的家夥,也有玩忽職守的一日?”
“不知溜哪兒去了,連個影子也沒有。”江月心很有底氣,幹脆笑起來,志氣滿滿道,“哥哥,見你在這兒,我就知此役必勝。”
她說的傲然,江亭風卻也沒有反駁,只是淺淺點了頭,道:“若是我出了事兒,你記得照顧好你姨……算了算了,當我沒說。”
江亭風本想說“我死了,你照顧褚蓉”,但想到前幾日在褚蓉跟前發過的誓,江亭風還是老實閉嘴了。
那時,褚蓉得知他要領兵南下驅匪,立即逼着他發誓,不得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說:“你若受了重傷,便老老實實退下陣來,不得逞強。”
江亭風不同意,也不會哄她,耿直道:“馬革裹屍,乃江家人畢生之榮。”
褚蓉翻個白眼兒,氣不打一處來:“我說的是,若你受傷,力不從心,就老實回去養傷!你受了重傷,動彈不得,在戰場上屁用沒有,白白給人增添麻煩,還不如回去好好休息。”
江亭風腦袋直,轉不過彎,木着臉道:“不成。便是戰死,我也不可後退。”
褚蓉怒道:“你懂不懂什麽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人死了就死了,頂多讓你的士兵掉兩滴淚,我嫁人時多哭一聲。但你若保下一條命來,就能再攔住大燕人二十年。”
江亭風似乎懂了點兒她的意思,猶豫着點了頭——人或有一死,在戰場上沒頭沒腦地白白送死,不如保下命來,用計攔大燕人二十年再死。
光答應是不行的,褚蓉有個習慣,喜歡叫人對着自己發誓,違背誓言的人要天打五雷轟。于是,她便逼着江亭風照着她的要求發了誓:“若是我在戰場上莽撞亂來,輕易送死,阿蓉便一輩子不理會我。”
這誓言太毒了,連江亭風都覺得心裏緊張。
褚蓉逼着他發了這樣的誓,現在,江亭風可不敢随便說什麽死不死的話,只希望自己這條命能安放地更有價值一些。
***
煙火闌珊,王延回到了營房之中。恰此時,門被咄咄敲響了。
“進來罷。”他道。
王六進了門來,恭敬地鞠了身,溫聲道:“陛下,京城那頭來信了,是霍右相的信。”
王延低垂了眼簾,接過信,道:“除了信,可還有說些什麽?”
王六點頭哈腰,笑道:“有的有的。說是……”他露出些為難神色,道,“說是葉家人有些等不及了,葉姑娘……也不太等得住,催陛下您回宮呢。”
“等不及?”王延淡笑一聲,道,“葉姑娘十八了,确實是當嫁了。朕這就拟封聖旨,将她嫁出去罷。嫁給淮南王李素,如何?”
王六:……
“陛下呀,那葉家可不好對付。”王六誠懇勸道,“不如待回了京城,将霍右相召來商議一番,再做打算吧。您在這兒草草拟了旨,只怕京城那頭的葉家就要鬧了!那葉家上下,一個比一個能鬧!您哪兒挨得住?”
王延笑出了聲道:“葉家好歹也是鐘鳴鼎食的一等名流,你竟有膽子這麽嫌棄?”說罷,便展開了手中信。
信上字跡狂放,很是粗草,然寥寥數行,卻将京城事宜交代得清清楚楚。落款處,赫然寫着“臣霍青別”數字。
霍青別乃是霍天正最下頭的弟弟,今年不過二十又八,領了當朝右宰一職。他不僅寫的一手狂放好字,更擅寫詩作賦,正是當今陛下最愛重的臣子。
霍家這一輩,除了一個軍功赫赫的霍天正,還出了個官拔青雲的右相霍青別。文武二人,分蓋京邊;如此一來,霍家可謂是如日中天、花團錦簇。
王延草草看罷了信,目光略有些游移。
半晌後,他将信紙湊近跳躍燭焰。看着信紙在細小火舌中燃為一片黑色灰燼,他喃喃道:“不能等了,再過不久,便要回京去了。”說罷,他倏然起身,對王六道,“備馬,朕要去尋小郎将。”
***
一路策馬疾行,他終于在城外追上了江月心。
恰是軍隊外撥之時,夜風飒飒,吹得軍旗飄搖、火光緩曳。年輕的女将一襲盔甲,乘于馬上,那凜然不可侵之姿,便如巫山神女似的。她身後是一小列軍士,個個皆是精銳之姿,渾身鋒傲之意。
“小郎将!”
王延勒緊了缰繩,遠遠喊她一句,“我有話要對你說!”
江月心缰繩未停,依舊策馬向前,嚷道:“日後再說!今夜着實忙得很!”
她的聲被夜風遠遠送來,幾乎要被吹得飄散而去。
“今夜必須說!”王延一抽馬鞭,追得更緊。
漫漫長夜,便如道不見底的長河似的。她在上游,而他則在下流苦苦溯上。
“真的忙!”江月心竟然用上了哄小孩兒的語氣,“阿延,你別鬧。日後再說!”
王延蹙了眉。
江月心的背影就在前方,始終與他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烏黑的長發紛亂而舞,馬上軍旗獵獵而飛,這道輪廓便如一道夢幻泡影似的,随時會沒入夜色消匿不見。
他夾緊馬腹,深呼一口氣,道:“我是阿喬——是十三年前,發誓要娶你的阿喬。”
江月心陡然僵住了。
她的眼睫抖了抖,手勒緊了缰繩,幹笑着回過頭去,道:“你在說什麽玩笑?阿喬已死了,死了十多年了。”
“是我。”王延也停了馬。兩人騎着馬,于夜色中遙遙相望着。風急而長,吹得兩人的長發與衣袍俱是一陣亂舞。
“我便是阿喬,阿喬便是我。我沒有死,只不過是回了京城。”他直視着江月心,一字一句,似要剖盡心底言語,“我念着的那人,也是你。我從前也以為你不在了,直到你哥哥喊你一聲‘思思’,我方才了悟。”
江月心卻不大敢信。
她想起那場噩夢,想起衆人歡慶皇子歸朝時自己的郁郁寡歡,想起每夜的噩夢與流不盡的淚水,只覺得心底酸澀無邊。她喃喃道:“阿延,你別鬧了。我今兒真的忙,再不走,大燕人便要踩到頭頂上來了。”
“那你聽我說一句話——”王延凝視着她,頰上浮現溫柔笑意,“聽完這一句,你仍不信,那我便走。”
“你說。”江月心道。
“當年我離開不破關時,送給思思一件禮物算作留念。只有你我知道,那是什麽。”他道。
江月心微詫地揚起了頭。
她的眸光已有了分蠢動,似紛亂火光映照其間。
“我少時居于不破關,窮極無聊,便日日研究投骰之術,可隔盅聽大小。那些年我把玩揣摩最多的,便是一顆骰子。我離去那日,便将其贈給了你。”
他此言一出,江月心的眼眶卻剎那紅了起來,隐隐似有淚意滾動。
“井底點燈深燭伊,共郎長行莫圍棋。……玲珑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他笑意愈濃,隔着慢慢長夜,并十二年時光,對她道,“月心,那顆骰子,你放在何處了?”
驀然間,江月心無聲淚下。
“我……”她哽咽了一聲,大吼道,“我丢了!我想着這輩子都不會再見你,就把它……丢到河裏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入v啦,v後更精彩哦,更會掉落三更合一9000字大肥章!希望大家多多支持,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