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棋局(六) (1)

阿喬送給江月心的那顆骰子, 被江月心早早地丢了。

她為阿喬之死茶飯不思了一整年,終于是被哥哥一巴掌打醒。江亭風對她怒吼:“那小子若是活着,也定希望你活得快快樂樂的!你這副鬼模樣,是要一塊兒去地下陪他嗎?”

話雖然難聽,可也是實在的道理。

于是,江月心下了決心,忘了阿喬,忘掉曾有個少年發了誓要回來娶她。她要好好過自己的人生,于是她将那顆阿喬給自己的骰子, 丢到了關城的河裏。

臨丢掉前,她還鄭重地道了歉。

那骰子本就個頭小,又被把玩得陳舊;丢到河川裏, 一道波打來,便被卷得沒了影兒。

所以, 如今王延再問起那顆骰子的下落,她只能尴尬說一句“丢了”。

尴尬歸尴尬, 但她心裏還是暢快的。只可惜如今正是大燕國打來的緊要關頭,容不得她兒女情長。她只能貪戀地看一眼王延的身影,便一抽馬鞭,繼續朝前去了。

“你我之事,來日再說!”

丢下這句話, 她便領兵繼續朝鶴望原去了。

夜色有些陰沉,天上的雲漸漸遮了月華;馬蹄聲如低低徘徊的雷,震得地面轟然欲裂。她領着身後一小隊兵士, 埋伏到了鶴望原外的山道上。

江月心伏在山腰處,借着繁茂枝葉遮住身體,朝鶴望原上看去——那裏紛吼厮殺漫天,金戈鳴響不絕。

江亭風與趙祥一人一隊,已然是殺入了鶴望原上,與大燕國的軍隊厮纏在了一塊兒。夜色沉沉,火把光依稀照亮了往來軍士的輪廓,但聽得激吼如雷、鐵器铿锵,伴着馬蹄踢踏之聲一道兒回響,砍殺聲不絕于耳。戰場上,滿目皆是混亂。

“這才一年多,大燕國人又卷土重來!”月心身旁的一名小将,一邊窺望着淩亂的鶴望原,一邊低聲斥道,“他們的國君本是個廢物,這群大燕人又是哪兒來的魄力,一而再、再而三地鬧事?”

這一點,江月心也甚是疑惑。

大燕國的國君喚作魏華園,乃是舊國主的侄子。

當年霍天正帶兵踏平了大燕上都,大燕的老國主一瞧勢頭不對,當夜便帶着妃嫔子嗣一道焚宮自盡,留下一堆焦黑屍體。霍天正無奈之下,從旁支裏随手挑了個魏姓的小鬼,扶上了大燕國君的寶座。

這魏華園登基時不過五歲,剛認了字沒多久,哪有當國主的能力?當然是天恭國說什麽,他就做什麽。如今他也不過是十七歲的年紀,日夜唯天恭國馬首是瞻,生怕哪一日惹惱了天恭國,不小心丢了龍椅與腦袋。

國君如此窩囊廢,大燕國怎還有能力鬧事?

江月心想:若是此事乃霍大将軍一手策劃,那今夜便是甕中捉鼈,應會贏的毫不費力。畢竟哥哥與趙祥皆在此處,不破關沒有“守備空虛”一說。

然而,她越看,越覺得戰局詭谲。那大燕國人比她想象中要強悍不少,竟比從前要精壯了五六分,殺起來頗為勇猛。

終于,江月心見着了殺陣的信號。她一見空中綻開一道白亮如魚焰火,立即一揮手臂,喝道:“走!”

赤旗半卷,飛镝炫晃,她身後軍士策馬而下,如瀉江洪,轉瞬便融入了鶴望原上。她策馬持劍,一騎沖在最前,鋒如銀彗。

江月心有一身好武藝,可保她孤身出入敵群。縱是千刃萬矢迎面而來,她亦能以一當百、毫發無傷。但見她轉瞬便削下兩人殘臂,又将一人自馬上砍落,掀起一片哀嚎;一忽兒,又是數支長矛壓至她面門上,皆被攔腰生生截斷!

她雖是女子,可若上了戰場,卻是個人見人怕的羅剎。殷紅熱血飛濺至她面頰,竟比抹了胭脂還要豔麗。一雙眸子,冷如凝了冰霜,叫每個與她對視之人皆生出懼意來。

人群之中,她忽得瞧見大燕軍士裏有一身形矯健如豹者,正出入天恭軍陣之中,身姿利落修長,顯然是個厲害人物。她一抿唇角,當即挽了染血劍花,策馬朝那大燕人沖去。

“好身手!接我一劍!”她冷笑一聲,橫劍直指這大燕人的心窩。

那男子果真武藝不差,竟硬生生擋住了她這一擊,反手便是一劈!

鶴望原的天漸漸陰了,似有細細雨絲落下。也許是雨絲模糊了江月心視野的緣由,她竟覺得這男子的招法頗為熟悉,令她有了古怪的感覺。

她甩掉這奇異的念頭,又是一劍刺向正前,身姿輕盈如燕。兩人武功相差未幾,彼此互不相讓,兵戈未停。因着劍如疾電,只在空中留了半道殘影,周遭之人竟都不敢靠近,生怕被他二人誤傷。

铿!

又是一聲鈍響,江月心迎面劈開了男子的面甲。她暗暗惱着力道終究是差了一分,沒能破了他的面門。可下一瞬,江月心便愣住了。

面甲下的男子,既無其他人的猙獰陰鸷,也不是粗犷陽剛的長相。透着陰柔的五官,猶如用點了墨的筆緩緩描摹而出。

雨漸漸下大了,沙沙雨水覆了整片鶴望原,将那些兵戈之聲都隐去了。一道驚雷滾過,又是白電當空炸開,映得人面孔煞白。

那人就在電光雨聲裏,平靜地望着江月心,眼中無波亦無瀾,無恨亦無愛,像是早就知道她會來。

江月心聽見自己的唇間,發出了奇怪的聲音。

“阿……鏡?”

這聲音有些幹澀,像是從破了的木門裏漏出的風聲,難聽得很。

那男子微颔了首,算是應了她的稱呼。

江月心的瞳孔微微一縮,心底湧起驚濤駭浪。她想要擦一擦眼睛,生怕是這雨水令自己認錯了人。可她心底又明白,她這輩子,是絕不可能錯認顧鏡的。

他就是顧鏡。

這個如今和她持劍相搏、率領大燕軍隊進犯鶴望原的男子,就是曾朝夕相處,被她視作兄弟的顧鏡。

恍惚間,江月心竟回憶起了初初見到顧鏡的時候。

她十四歲,不愛做女紅、不喜讀詩文,只愛舞刀弄槍。年紀輕輕,她已能用一柄短劍挑翻軍營裏泰半男子。江父覺得她不上陣殺敵頗為可惜,便帶她入陣兩三次,回回都博得一片驚豔。

戰事年年有,不破關春秋皆需征丁入軍。正是在這時,十五歲的顧鏡來了軍中。

他說他無父無母,幼時家中來了夥匪盜,一把火将家底燒了個幹淨,父母兄弟皆葬身火海。他沒什麽手藝讨飯吃,便胡亂地流浪了數年。

霍天正向來愛招募那些無父無母之人——這些人沒牽挂、沒眷念,上了陣便是一往直前,一點兒都不眷念身後事。顧鏡無父母,霍天正當然是樂意招入的。

他說一口地地道道的天恭國話,帶點兒京城那頭腔調,沒人懷疑過他不是天恭國人。且他遇到大燕國人,殺的比誰都狠。這樣的人,怎麽會與大燕國有幹系?

霍天正将一群差不多年歲的小兵調到了一塊兒。顧鏡十五歲,江月心十四歲,兩人差不多年紀,就這樣遇上了。

“聽說你武藝高強,不輸男子。”顧鏡到了軍營的第一件事,便是來找江月心,“不知可否賜教?”

然後,他就被江月心撂倒了。周遭的少年們唏噓嘲笑一片,都笑他沒長眼睛:“找誰的麻煩不好?偏偏找江家的霸王頭子!”

前塵往事,如今遙遙想來,竟如隔了一層白紗雨霧,叫人記不分明了。腦海內外,只餘得一句話在回蕩,那是當初在鶴望原上,顧鏡與江月心說的話——

“但我想……青哥八成是寂寞的。再怎麽假裝自己是只無害的鴿鸪,它也不是只鴿鸪。日子雖過的無憂無慮、有吃有喝,可也與大燕那頭血肉為食的日子,全不相同。”

戰場上瞬息萬變,“分心”是最要不得的。江月心不過陷入回憶這麽一會兒的功夫,便叫人尋着了破綻。當是時,兩柄紅槍便朝她捅來。

噗呲一聲響,竟是其中一柄□□穿了她的盔甲,直直沒入腹中。劇痛令月心身子歪斜一下,險些要摔下馬去。她只覺得渾身麻麻泛疼,喉間倒湧上一口腥甜血氣來。

“阿鏡……”

雨勢愈發地大了,與鮮血一道将地面化為一團泥濘。馬蹄踢踏,濺起一片污泥,令那些東倒西歪的白蘆葦都蒙上了連片髒污。

“五殿下!快殺了這女人!”有人吼顧鏡。

江月心知道,若顧鏡當真是大燕國的将領,那他殺自己實在是義不容辭。若是他不殺,他便是個為舊義所困的懦夫了。

但顧鏡沒動手。

他平靜地望了江月心一眼,一扯缰繩,策馬奔向了別處。

江月心咬咬牙,眼神瞬時變得兇惡鋒利起來。她咬牙切齒的,用手背一抹嘴角邊不絕血跡,朝着那人離去的背影,惡狠狠吼道:“顧鏡——”

她也不知自己在執着什麽,竟不顧撕裂的傷勢,一揚劍刃,策馬追了上去,兇狠勇烈竟比之前更盛,一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架勢。有前來迎戰者,皆命喪她劍下,令她金鞍白羽皆染血跡。

因刃敵太多之故,她的劍竟被人咔擦砍斷。于是,她便跳下馬來,拾起血堆裏一柄無主長|槍,咬牙孤軍深入。

她的部下在身後大喊道:“小郎将!回來!小郎将!”

只可惜,她全數沒有聽見。

***

鶴望原的這場仗,打得很是艱辛。

霍天正本以為自己甕中捉鼈、勝券在握,未料得大燕國的軍力竟比想象中還要強大,硬是讓他折損不少能兵利将。若此役不破關當真守備空虛,定然會被大燕國人長驅南下。

這一場仗,誰也沒讨得好處,還壯了大燕國的聲威,勉勉強強算是個平手。待戰況初歇,霍天正清點折損人馬,這才驚覺江月心尚未歸來。

“小郎将何在?!”霍天正環顧周遭衆人,又驚又怒,“她竟不聽號令,擅自行動了麽?”

一名負傷将領捂着傷口,艱難道:“小郎将她……沒入敵腹,單騎直入,我等不敢追趕……迄今,她還沒有回來。”

此言一出,營帳裏便是一陣沉默。

單騎只身、驅入敵營——無論怎麽想,下場都不會妙。

霍天正只能慶幸,江亭風亦受了傷,正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不至于聽到這個噩耗。他嘆了口氣,蹙眉道:“先去找吧……去戰場上找找。”

此時,卻見得王延撩起簾帳來,大步流星似地跨入,怒道:“小郎将!小郎将她怎麽了?”

“人還沒找着……”在陛下面前,霍将軍有些不敢交代。

下一瞬,王延便轉身出去了,一點兒猶豫都未曾有。

外頭還下着滂沱大雨,地上被澆得一片泥濘。他未撐傘,腳步走的也急,泥點子飛濺起來,立即沾花了他雪白的衣擺。

他少年颠沛,雙腿落了疾。這整夜整日的大雨一下,潮氣入侵,便令他的膝蓋隐隐泛起痛來。他咬牙忍着這痛楚,去馬廄牽了馬,直奔鶴望原。

大燕人的軍隊已撤了出去,這片古戰場上,只餘一片狼藉缭亂。于河川旁信步的白鶴早不見了蹤影,連片的蘆葦也被屍山血海壓了去。有幾列軍士冒着雨點子,正将一具具的屍體朝草席子裏搬。

沙沙的雨聲裏,有人正在高聲歌唱。

“彼爾維何?維常之華。彼路斯何?君子之車——”

唱的是一曲《采薇》,調子喑啞。

王延舉目望去,一時之間,竟不知從何處找起。情急之下,只能從腳下的屍堆開始翻起。

大燕将士與天恭将士的身軀彼此交疊,血漬四處皆是。那些将士們死得不甘,面上尚且挂着龇牙咧嘴的怒憤,一雙眼似乎無論如何都不肯合上。

他忍着膝蓋的痛楚,用力撥開這些屍軀面上糾結的亂發。竭力去辨認這些人或兇惡、或不甘、或畏懼的面孔。

他的手哆哆嗦嗦的,既盼着找到那個人,又生怕在這裏找到那個人。

一不小心,他便從屍體的衣襟間抽出一封被血跡浸潤的信。字跡雖有模糊,卻依舊能瞧得出寫了什麽。他匆匆一瞥,只見上面寫着“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竟是一封妻子寫來的家書。

王延的身姿一頓,握着信的手指顫了起來。

結發為夫妻……

這是哪家的父親、丈夫,死在了戰場上,将要化作白骨?

他再仔細一瞧,發現這封信原是屬于大燕将士的,連忙又将其放了回去。繼而,他便繼續翻找着那些身軀。

也不知過了多久,雨勢時而大、時而小,他的雙膝因着舊疾的緣故,已疼痛到近乎麻木,不得不一直彎曲蹲行,模樣狼狽極了。若是讓宮中那些人瞧見了,定然會大驚失色。

終于,他的手摸到了什麽熟悉的物件——

是一盒胭脂。

煙火戲的那晚,他假借“贈禮給霍大小姐與霍夫人”的由頭,将這盒胭脂交到了江月心的手中。而如今,這個染着血的胭脂匣子出現在了一片血泊裏。

“思思?”他呆怔了一下,顫着手朝前摸去,茫然地喊道,“思思,你在這兒嗎?”

寂靜無聲,唯有河波與雨響。

這片空泛的寂靜,叫他心底有了一片沉沉的死寂。

難道是才重逢,便要再相別了……

他正這樣想着,卻見得前方那一堆屍軀動了起來,有人掙紮着探出一只手來,無力地揮舞着,似乎是在和他打招呼。繼而,微弱的喊聲便從那下頭傳來了:“唉,阿延,我,本郎将在這呢……”

莫大的喜悅,在此時湧入了他的心扉。

“思思!”他連忙丢開那胭脂,努力扒開屍堆,把江月心扯出來。

她受了不輕的傷,肩上還插着一柄羽箭,長發被血漬糾結成一團,糊在了臉上。

“我有些……頭疼。”她勉強從屍堆裏坐了起來,喃喃道,“怕是自己走不動了。”

“無妨。”王延對她道,“我背你回去。”說罷,他就直起瘦長身子,将女将軍背到了身上。因着盔甲有些重了,他還特地剝掉了那些殘存的甲片,叫她只餘下一襲染血的直裰內衫。

江月心的身子颠了颠。

她挂在王延的身後,視野朦朦胧胧的,只能瞧見王延的耳後。男子的後頸一片白皙,與那些不破關的武将截然不同。發冠下幾縷細碎發絲,烏沉沉的。

“阿鏡……”她忽然喃喃開了口。

“顧鏡怎麽了?”王延問。

“……沒什麽。”她閉了口,不再多言。

天地間的雨絲漸小,他背着她,一步步踏過沾滿泥濘與血跡的鶴望原,朝紮營的方向走去。

他心想:已經不能再等了。他險些便錯過了她。

于是,他一邊背着身後的姑娘,一邊喘着氣兒,艱難道:“思思,我要老實和你交代一件事。”

“欸。”她胡亂地應了,神思很是昏聩的樣子。

“我其實本名不叫王延,也不姓喬。”他擡眸,掃了眼灰蒙蒙的天際,深呼一口氣,緩緩道,“我本姓李,乃宣帝李律次子,喚作李延棠。”

這樣一句話,已是将身份如數托出了。

沒錯,他并不叫王延,而叫李延棠。

李延棠心底略有不安。只可惜,他背後的姑娘并無回答的聲響,只有粗淺的呼吸,也不知道她聽到了這句話沒有。

“思思,你聽見了麽?”他撇過頭,問了一句。

“……”女子已阖上了眼睛,沉沉地睡去。但因着他的問題,仍是掙紮着發出了一聲“唔”,也不知道到底是否定還是肯定。

李延棠怕驚擾到她,不敢再多問,只是以極輕的聲音說道:“我當你聽見了……你是聽見了的吧?思思。”

***

兩人離去後的鶴望原,一片寂靜。

新一日的夜色,複又重新降臨。一隊大雁士兵,借着夜色的遮掩,複又重新潛回了戰場上。他們舉着微弱火把,翻着一具具屍軀,似乎是在特意尋找誰的身影。

魏池鏡的面容,在火光的映耀下顯得格外蒼白。

“給我找。”他冷冷地開口,“她就在這下面。”

“五殿下……”所有的士兵皆露出嘆息的神色來。

五殿下乃是先國主唯一的血脈,亦是如今大燕國光複的唯一希望。他不顧自身安危,冒險重新潛回鶴望原,竟是為了搜尋一名敵軍将領,實在叫人難以理解。

“五殿下,已經過去一日了,恐怕早就兇多吉少。”有人為難地說道,“不如先行撤回……”

“若是還活着呢?”魏池鏡冷眼看他,薄唇抿為一線,眸中是數不盡的沉戾與冷意,“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總之,給我找。”

然而,他的念頭最終還是落了空。

無論如何搜尋翻找,士兵皆不能找到他口中所說的那個女将。

火光微跳,魏池鏡的神色比雪夜還要冷上幾分。

終于,他背過身去,道:“罷了……定然是,還活着吧。回去吧。”

一只青尾鹞子掠過天際,飛落在他的肩上。他回望一眼身後的鶴望原,還有那隐匿在黑夜之中的不破關城,終于将視線徹底錯開。

這一轉身,似乎将過往的六年歲月,并不破關城的回憶,盡數丢棄在了雨中。

***

鶴望原一役,已過去了兩日有餘。

回想到當日場景,霍天正仍舊心有餘悸——未料到大燕國蟄伏一段時日後,竟已壯大至斯。若非是誤打誤撞設下這個陷阱,恐怕不破關真會在被出其不意地攻下。

而且……

想到失去行蹤的顧鏡,霍天正眉心狠狠一皺。

若是顧鏡當真是大燕人,那這不破關的情報恐怕早已流入大燕人的手中,後患無窮,他只能從今日起,盡可能将不破關城內外守備全部改換。

想到顧鏡,霍天正就想到了江月心。

她在戰場上險些喪了命,是李延棠與其餘軍士一齊翻撿着屍體才将她找回來的。她傷得重,現在還發了高燒,時不時說糊塗話,也不知道日後會變成什麽樣子。

就在此時,外頭的士兵來報,一副急匆匆的模樣:“大将軍!小郎将醒過來了……就、就跪在外頭!怎麽也勸不走!”

“跪在外頭?”霍天正微驚。

不破關夏日多雨水,眼下外面正下着大雨,江月心好不容易醒了,怎麽跪到外頭去了?

霍天正一撩營帳,急忙向外走去。但見大雨傾盆,江月心卻穿着薄衣、吊着手臂,跪在冷硬地上。見霍天正走出來,她便低下頭,道:“末将失職,未能察覺顧鏡乃是大燕探子,還請大将軍降責。”

雨水嘩然,她這副狼狽樣子,叫所有人看了都有些心疼。

霍天正聽聞,愣了一下,繼而,久久地嘆了口氣。

“不怪你。”他命身旁人去扶江月心起來,“……是顧鏡太狠了。他連我都能騙過,更何況是年紀尚輕的你?”他悠悠望向雨幕,喃喃道,“他殺起同胞來,比我們都要狠。又能藏、又能忍,連我都看不出一絲破綻來……你又要如何察覺?起來吧。”

顧鏡入軍六年,從未留下分毫破綻。天恭國軍士私下常有言語羞辱大燕王室,顧鏡聽聞,從來不惱,偶爾還能一起玩笑。

這樣的人,要如何瞧出破綻來?

當年他覺得顧鏡定非池中之物,如今看來,竟真的以這種方式一語成谶。

聽聞大燕那頭,這兩天蹦出來個老國君的第五子,喚作魏池鏡,正在招兵買馬、壯大聲威,大有取魏華園而代之的趨勢,吓得魏華園當即修書一封遞來天恭,要天恭國保住他的帝位,免得皇位被正兒八經的先帝之子給搶去了。

畢竟,魏華園只是先帝侄子,魏池鏡才是正正經經的先帝子嗣。

想到此處,霍天正又是一嘆。

也怪自己當年太過草率——當年在大燕上都那燒為廢墟的宮殿裏,皇帝與妃嫔、子嗣的屍身整整齊齊、一片焦黑。霍天正命人勉強辨認他們身上的玉佩名牌等信物,篤定魏老皇帝的一家子都死了,還以為已斬了草、除了根。

誰又能知道,那些焦黑屍體裏有一個不是魏家人,魏五子魏池鏡,竟然逃出了生天。

終究是大意了!

江月心到底是剛剛醒來,身子還弱。她被扶起來後,晃了一瞬兒,人便又仰倒下去,歪歪斜斜地靠着。扶着她的軍士一碰她額頭,驚道:“小郎将還在燒着呢!”

“趕緊送回去休息,叫大夫來仔細瞧瞧。”霍天正叮囑道,“亭風已醒了,他要是知道他妹子傷的重,恐怕要難受得緊。”

幾個軍士得令,連忙将江月心送回營房裏頭去了。江父和周大嫂子輪流照顧着月心,給她上藥和驅熱。過了午後,李延棠也來了。

他叫王六退到外頭,自己坐到江月心枕邊,從熱水裏絞了帕子擱在她的額上。

女子披發阖目,躺在床上,面色虛弱得很;蹙着眉,似乎是在做噩夢的樣子。日光黯淡,她肌膚也染了一層陰影,耳後的紅月褪了色,不再是那鮮豔的一彎。

李延棠瞧着那抹紅月,心底微微一動。

他彎下身,輕輕地用唇碰了下她的脖頸。繼而,便是她柔軟的耳垂。

說來也怪,他一坐下來,一直昏迷不醒的江月心竟然真的模模糊糊地醒過來了。她捱在枕上,眯着眼兒瞧人,聲音沙沙的,疑惑問道:“哎,阿延,是你啊。你咬我耳朵是個什麽毛病?”

李延棠被人捉着了幹壞事,卻一點兒都不亂。他思忖着藥該煮好了,便一掀衣袍去外頭,口中淡定道:“不過是京中習俗罷了,咬耳朵包治百病。”

江月心視野一片昏花,但她心底卻有歡喜的意味——她覺得李延棠真的為人不錯,竟然這樣挂念着自己的傷。于是,她立刻沙着嗓子誇道:“哎!多謝!阿延可真是個好随從。”

“不必謝。”李延棠從外頭端來了藥,吹了吹,要喂她喝。

“你是阿喬。”她忽然想到什麽,很篤定地對他說,“對吧?”

“對。”他回答了這個傻乎乎的問題。

江月心傻笑了一陣,道:“那你回京了那麽久,為何不回來找我?”

李延棠拿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頓。

“京中……諸事繁忙。”他想到當年回京後面對的那一切,心底有些冷,“叔叔不念親情……堂兄弟也不大喜歡我。很長一段時日裏,我都沒怎麽見過外頭的光,不比待在不破關城好到哪兒去,因此……也沒有閑暇來尋你。”

李延棠的叔叔登上了帝位,自然是想把帝位傳給自己的兒子。可天恭國講究血脈正偏之說——先帝之子,比先帝之侄的血脈更正,李延棠才是更有資格繼承帝位的那個人。

唯有李延棠死了,方能解決這個困擾。因而,李延棠雖還了朝,卻還是過不好日子,依舊活在刀光血影之中。若非有個軍功震天的霍天正在背後扶持他,恐怕他在還京的第一日就死了。

後來,李延棠登了基,面對的亦是群虎環狼。為了威震以葉家為首的百官,李延棠決意做出一番功績——他對不破關更熟悉,便決心一氣拔除北關世代跋扈的豪族段家。因此,他便回來了不破關城。

當然,他特意回來,也是有私心的。

尋找那個叫做思思的姑娘。

“算了算了。”江月心也不是個計較的人,便沒再追問了。

她還發着燒,身上四處都有傷口在隐隐作痛,肩膀和手臂都酸澀得很。她只覺得身子難受,便胡亂說道,“唉,你給我捏捏肩呗……你不是我的副手?”聲音軟綿綿的,卻偏要做出一副老大的架勢來,“你要是給我捏一輩子的肩,該有多好啊!”

“人還虛着,鬧什麽?”李延棠不随她胡鬧,只是把藥送到她唇邊,道,“喝藥了,溫度剛好。再不喝,就冷了,冷了更苦。”

江月心一聞到藥那苦味,就覺得難受。她強撐着身子往床裏頭縮,嚷道,“姐姐不喝!你拿回去。我們這種粗人都不喝藥,自己捱一陣子,傷口就好了!”

“……喝藥。”李延棠用藥勺追着她,“別鬧。”

此時,外頭有人敲門,原是王六探頭探腦地張望着,小聲催促道,“公子,你快些呀,回京的馬車在外頭等着了,段大少也到了。再不上路,就來不及啦。”

“叫段千刀等一會兒。”李延棠慢聲道,“我先照顧小郎将。”說罷,又把藥勺追了過去,哄道,“喝罷,一會兒,我就要走了。”

江月心捏着鼻子,勉為其難地灌下了藥。她努力擡着眼簾兒,貪戀地又看一眼李延棠,道,“哎,你可真好看。”

說罷,眼睛一閉,也不知道是睡過去了還是醒着。

李延棠聽得外頭王六催得急,不得不起了身。

他生怕江月心又找不到自己,趁着這最後的機會,對合着眼睛的江月心道:“思思,我這就要回京去了。我怕你忘了,再告訴你一遍……我名為李延棠,乃先帝次子。待我回京後,我便命人上你家來求親。若你不想嫁我,就告訴霍天正罷。”

這話已是說的足夠直白,将所有能交代的都交代了。李延棠仔細尋思再三,覺着應該沒有錯漏了,這才問道:“小郎将若是聽見了,便好好休息罷。”

江月心模模糊糊地應了聲“好”。

李延棠再看一眼她睡顏,撩了門簾,出去了。段千刀和王六已在等着他了。霍天正特意派了支軍隊護送他回京,此時,那威武的軍士正齊齊候在門外。

李延棠将要出門時,在門廊處撞見了霍将軍一家子。

霍夫人本是來幫着理事兒的,她眼尖,一眼就瞅着段千刀恭恭敬敬地跟着李延棠去了,頓時疑惑道:“這王延什麽來頭?竟讓段大少老老實實地跟着他去了?”

誰不知道段千刀乃是不破關一霸,難對付的很?

霍夫人狐疑地盯了一陣子李延棠,目光游移在他清隽貴氣的背影上。忽的,她眼微微一亮,口中道:“莫非,這王延當真是京城哪個名門的貴公子?!若不然,一介窮酸書生,怎麽會讓段千刀跟着跑?”

霍将軍聞言,生怕霍夫人把女兒婚事的主意打到了李延棠身上,連忙認認真真道:“夫人,你就別打那王延的主意了。他不過就是個普通的窮酸書生,家在京城外頭,窮的很,沒什麽來歷,配不上淑君。”

霍将軍最懂自己夫人——夫人哪兒都好,就是對女兒的婚事太過狂熱。要是知道李延棠是當今陛下,恐怕得削尖腦袋把淑君給塞進陛下的馬車。也只能把陛下的身份,說的可憐一點兒了……

果然,霍夫人聽了,頓時興趣缺缺,刻薄道:“我還以為淑君的婚事有着落了呢!”

霍淑君一直垂着臉兒,哽着不說話。聽聞此言,她含着兩汪眼淚,哭咽道:“娘!現在剛打了仗,你怎麽還淨在關心這等事情?”

霍夫人聽了,也惱了:“外頭打了仗,你娘一個婦道人家,又能做些什麽?還不是只能惦記着你,怕你日後在不破關過得苦,想要你在京城嫁個好人家!就是因着打了仗,才更急着把你嫁回去!”

說罷,霍夫人也是嗚嗚地哭起來,開始仔細掰算着從小到大的每一筆賬。

“小時候叫你跟着你九叔,你不肯,非要來這破地方。你爹也是個沒心沒肺的,非要留在不破關,十年八年地不回家。我一個人待在京城,竟叫那些葉夫人、吳夫人追着取笑。如今操心你的婚事,還要叫你這沒良心的埋汰……”

霍夫人哭起來的功底,一點兒都不輸給江父。

霍大将軍正被戰事攪和得頭疼,聽到母女倆拌嘴,愈發感到頭大了。他連忙将母女兩分開,對霍淑君道:“淑君,你去照顧小郎将去。她在我營帳外頭跪到暈了過去,你親手照料她,替我表個态。”

霍淑君委委屈屈地應了,一抹眼淚,飛速地跑了。

***

霍淑君帶了丫鬟紅香,到了江月心營房裏頭,撩袖子親手照顧月心。她雖是個脾氣驕橫的大小姐,可照顧人這事兒卻是極拿手的,仔細起來,一點兒都不輸給旁人。

見着江月心昏睡不醒,霍淑君給她換了額上的帕子,心思不由自主地飛遠了。

顧鏡已經消失了很久了。

聽聞趙将軍他們說,顧鏡便極有可能是藏在不破關內的那個探子。若當真如此,她這一輩子,都不會再去追顧鏡了。

霍淑君忽然想到,他們三人一塊兒到鶴望原上去的那一日,顧鏡蹚水過了河,站在對頭,對她說:“霍大小姐,你快點回去吧。”

那時,她覺得橫在兩人間的河流,便像是王母娘娘灑出去的銀河似的。如今看來,那可不是銀河嗎?原來所謂的“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就是這麽個意思啊。

霍淑君一顆心空落落的,不知該先恨顧鏡是個騙子,還是該先可憐自己看錯了人,把豺狼當做了良人。

想到此處,霍淑君的眼眶微紅。

恰好,江月心又動彈着醒過來。見到霍淑君照料着自己,她迷蒙說道:“哎,大小姐,我做了個夢。”

霍淑君給她墊了枕頭,道:“什麽夢呀?”

“我夢見,王延對我說,他是先帝次子,乃是當朝陛下,日後要來娶我……”她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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