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上京(四)

江月心就這樣在京城的霍府住了下來。

霍青別的發妻早亡, 府中無有女主人,只有個總管事家的操持着家宅事宜,喚做溫嬷嬷,是個厚道合宜的人家,總是笑面迎人。這霍府雖富貴,卻沒什麽女眷,因此溫嬷嬷平日事情倒也不多。難得來了幾個姑娘,熱鬧一些,溫嬷嬷顯得很是高興。

“霍家向來清淨, 未來的皇後娘娘來這頭下榻,想必老爺的心中也是高興的。”溫嬷嬷領着江月心去她住的宅院,一路溫聲細語, “小郎将住的地方,喚作‘天月居’。老爺瞧着這匾額上帶個‘月’字, 便覺着應當是合适的。”

溫嬷嬷口中的“老爺”,自然就是霍九爺霍青別。

江月心聞言, 連忙道:“霍大人有心了。”頓了頓,她又好奇道,“那大小姐住在哪兒?”

“大小姐住的地方,叫做‘霸世堂’。跟着小郎将一道來的褚姑娘,則跟着您一道住在天月居裏頭, 應是已搬了進去了。”溫嬷嬷答。

“霸、霸世堂?”江月心的嘴角抽了一下,“這名字……”

“哎,不瞞您說。”溫嬷嬷露出苦色, “這名字是堂小姐剛剛改的。那地兒原先叫‘明珠堂’,堂小姐嫌棄不夠好聽,就給改了個名兒。”

江月心:……

江月心到了天月居一瞧,只見塗了綠漆的雕花扇上回了十二道流雲紋,八寶架上陳設的俱是精雕玉琢的玩意兒。那些古玩、字畫之物,縱她不太懂品賞,也知道定是價值連城之物;角落裏還落了張香幾,黃花梨的料子,擺了頂更值錢的翠藍香爐,正氤氤冒着淺淺細煙。

和自家那破破落落、屋頂尚未修好的屋子比起來,這天月居确實是精奢無比。

溫嬷嬷将人送到了,便退了出去,臨走前,還道:“聽聞小郎将上京來,還想請楊醫正瞧瞧病痛。那楊醫正身在宮中,平日只給太後娘娘問診。老爺已差了人去打點,恐怕還要些時日才能請來。”

江月心受寵若驚,連忙道謝。

待溫嬷嬷走了,江月心在原地僵立了會兒,這摸摸,那瞧瞧,一時有些嫌棄自己——鄉下人沒見識,來了京城,可不能這麽眼皮子淺!

她唾棄了自己一句,便撲上床想躺一會兒。可這鷹平木的黑漆钿镙床竟比她想象中要硬邦邦得多,叫她膝蓋撞得疼。她哎喲了一小聲,弓着身子悶在床上想:哎,不論是不破關還是京城,人人都愛睡硬床!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天色漸黯淡了下去,外頭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因還在夏日,天氣有些悶沉沉的,草叢裏伏了群蟲,窸窸窣窣地唱個沒完。

溫嬷嬷來請江月心,道:“咱們家老爺想和小郎将說些話。”

江月心誠惶誠恐地去了。

霍青別在書房裏等她。

江月心進了書房,就聞見一股子極淡的檀香。霍青別坐在桌案後,穿了白日那件半舊的青衫,卷了袖口,提着茶壺給自己滿茶。他是個文人,桌案上堆了些畫軸書卷之物,雖案上滿滿當當,卻一點都不亂,正如他這個人似的。

江月心瞧着他的模樣,有一瞬,覺得阿延和他的氣質甚是相似,只不過霍青別更沉穩一些,像是塊被徹底打磨得無鋒無芒的石子兒,怎樣的刺都不能叫他撕去那平和的笑面。

“小郎将且坐吧。”當朝右相擱了茶壺,擡手,将茶杯遞給她,問道,“小郎将可知道,來京城是做什麽的?”

江月心內心是想說“找阿延”,但她也知話不可這麽說,口頭上,只能老實道:“承蒙宮中厚愛,月心被選入了後|庭……”

霍青別淺淺地笑了下,道:“小郎将定然是很不解的,陛下為何偏偏要了您。”

江月心連連點頭,滿面惑色。

“陛下年少,又是自叔父手中接過玉玺。”霍青別托着一只薄瓷茶盞,慢悠悠踏至月光下,語氣微微一頓,“朝中有二心者,多不可數。”

江月心微微吸了口氣。

這等秘辛,與自己說,不要緊麽?

像是瞧出了她的不安,霍青別安慰道:“小郎将是來日皇後,定然也是要知道這些的,你不必擔憂,坐着聽便是。”呷一口茶,他又繼續道,“陛下方登位,葉家、吳家便都已選出了四五位千金,想要送入宮中。若是皇後在其中所出,那對陛下而言,可不是一件妙事。”

這些話,江月心竟然聽懂了。

——若是皇後為葉家女或吳家女,那這二家的權勢便會越發難以約束,今上的帝位也就越發地坐不穩了。

“因此,我與長兄便想出了個主意:皇後之選,不取華族女。”霍青別擱下空茶盞,終于踱回了座上,“而這其中,屢建軍功的小郎将又是最能令人信服的,且也能使我霍家放心。更重要的是……”

霍青別微微一笑,道:“阿延喜歡你。”

聽到這個“阿延”,江月心險些一口茶就噴了出來。想了半天,她才想到今上的名諱便是“李延棠”,這個“阿延”定然指的是今上了。

見她一副噎住的樣子,霍青別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麽。他連忙道:“見笑了,陛下少時歸京,在我這頭學過幾年書畫,我喊習慣了他小稱,如今都不大改的過來。”

江月心不敢說話。

——直到現在,霍青別都敢喊陛下的小名,可見他在陛下面前是如何地受寵了。acdj

“所以,這個皇後,只能由小郎将來當。”霍青別道,“小郎将可明白我說的話?”

“……明、明白了。”江月心感覺自己肩頭的擔子陡然變重了,“謝過霍大人指點。”

“不必如此見外,随着淑君一道喚我‘九叔’便是。”霍青別道。

外頭忽然響起了“通通通”的敲門聲,霍辛在外頭扣門,有禮地喊:“爹爹,我新畫了幅畫兒,拿來給爹爹看看!”

霍青別的笑容越發溫和了:“進來吧。”

霍辛推了門,舉着副畫兒興沖沖地跑進來。霍青別摸了摸霍辛的頭,慢聲道:“客人在這兒,還不快見過小郎将?”

霍辛白日想要在客人面前念詩讨個歡喜,卻平白被爹爹喊了句“先回去吧”,現在心底正委委屈屈的。瞧見江月心,霍辛眼底便有些難受,扭捏着行了禮:“見過小郎将。”

“哎,有禮了。”江月心打招呼。

霍辛畫了只昂首擡頭的大公雞,紅通通的。霍青別看了,便贊道:“倒是挺像模像樣的,比前幾日大有進益了。”

江月心也跟着誇:“小少爺真是個天賦十足的人,瞧這畫的,可比我好看多了。”

霍辛一高興,小孩子脾性作怪,就想在江月心在自己面前展示滿肚子文墨,當即道:“我不僅會畫畫,還會念詩!”頓了頓,他又搖頭晃腦地念了起來,“玲珑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

“阿辛。”霍青別有些無奈,揉了揉額頭,道,“罷了,你先回去吧。這詩,不是你當念的。”

霍辛收了聲,委屈巴巴地出去了。

見霍辛眼眶紅紅,江月心還有些不忍,連忙道:“這也不是小少爺的錯處,他年紀輕,不知道這詩是什麽意思。”

霍青別笑道:“小郎将不必擔憂,我不會為着這點兒小事犯火。”頓了頓,他慢條斯理地又替自己倒了茶,淡笑道,“從前妙覺寺的緣光大師對我說,我最好少發些脾氣,做個和氣人。所以沒點兒天翻地覆的大事,我都是不會計較的。”

江月心也覺着霍青別看着就是個和氣人,溫嬷嬷也是。

兩人的話說完了,江月心便退出了書房。在走出書房的一瞬,她忽然想到:自己雖覺得阿延與霍青別有些像,但這兩人到底是有區別的。若是阿延的話,應當還是有些脾氣的吧。

想到阿延,便想到當年他所贈的骰子,還有奔赴鶴望原之夜的那句“玲珑骰子安紅豆”。再想起陛下的小名、立後之命、信上的骰子……種種巧合串在一塊兒,令她有了個不妙的猜想。

——莫非,阿延就是當今陛下?

她甩甩腦子,把這個念頭甩開了。

怎麽可能呢?

那定然是絕無可能的。

她在庭院中反複踱步,仔細思量着李延棠與王延的關系。可思來想去,終究因線索過少而無法得到頭緒,只餘下滿腦袋的疑問。

她拍拍頭,到了井邊,對着井深處喊道:“阿延——你這個——大傻子——生死騙我,行蹤騙我,連名字都騙我!若是神明有靈,就讓你今晚上睡不好覺,從床上滾下去打兩個轉兒!”

***

次日,當朝陛下不早朝。

聽聞宮內的大太監說,是陛下昨夜沒睡好,不知怎的着了涼,今晨打了兩個噴嚏。沒什麽大毛病,卻驚動了太醫院。

至于到底是怎麽着的涼……

誰也不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  九叔=佛性老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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