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缺頁人生

人生就好像缺頁很多的書。很難把它說成是一本書,然而它又确實是一本書。——芥川龍之介

白落梅說:“每個哭着來到世間的人,帶給親人的是無盡喜悅,每個微笑離開塵世的人,帶給親人的則是永遠的悲痛。難道一個人自生下來開始,就真的有一本命冊,如同生死簿那般醒目地擱在陰冥之境?而我們就必須按照書頁裏的內容,一字不漏地将其演完才能罷休?若是如此,就真的不必過于奔命,須知因果有定,得失随緣。”

宋堯可以選擇在穆宬忌日這天死去,可在穆宬死之前,他永遠無法預料穆宬的忌日是哪一天。命運這種東西真的很奇妙,有的人覺得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而選擇“聽天由命”,有的人則認為與天鬥其樂無窮而相信“人定勝天”,可真正直面死亡時,又會不禁搖頭感嘆——“這都是命”。

所以當彭子炜接到宋堯的死訊時,他沒有絲毫驚訝,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穆宬死後他不止一次給宋堯打過電話通過消息,都無濟于事。他常常為自己任由宋堯沉湎悲傷而自責,卻一直尊重宋堯的選擇,哪怕那個選擇要付出生命的代價。

好幾次去A市見宋堯,彭子炜都覺得他像極了金庸筆下那只為死去的伴侶撞崖殉情的白雕。從大漠到桃花島,相伴互惜,同進共退;絕情谷一戰,其中一只為金輪法王所傷致死,另一只傷心欲絕,在絕壁之上盤旋悲鳴許久,最後撞崖殉情。

沒有人願意看着雙雕死于崖下,但翅膀是它的,選擇就是它的,它可以獨活,也可以自絕,沒人有權幹涉。宋堯就是那只為愛自絕的白雕。

宋堯一直對彭子炜是心存感激的,他曾說彭子炜和他爺爺年輕時候很像,為好友守着一個看似見不得光,實際無需隐瞞的算不上秘密的秘密。

清明那天全國局部地區大幅降溫,B市就在其中。天陰沉得過分,細雨如針,夾雜着寒氣針針入骨。彭子炜放了一束白菊在宋堯墓前,含淚笑着說:“公子,是我,胖子,好久不見。”

難以控制情緒的他擤了一把鼻涕,哽咽着問:“公子,你在那邊過得好嗎?你應該早就見到穆宬了吧?替我向他問個好,畢竟以後還指望着他照顧你呢。我知道你執念未消,但這來生啊,多半是沒有的,別有什麽牽挂。我去看過你爸媽了,他們很好,就是,有些想你……”

“周爺接管了旅行社,娶了一個導游,日子過得還算滋潤。土豪還是那副浪/蕩公子哥的樣子,勸不聽,就随他吧。至于我,下個月中旬也要結婚了,老婆很漂亮,就是跟我一樣,有點胖。但我們下定決心減肥,閑下來就去健身,已經有點成效了,你看,大肚腩已經小了一圈了,再堅持一個月就不用擔心穿新郎裝扣子會崩開了。”彭子炜邊說邊拍了拍肚子。

呼出來的熱氣在空氣裏慢慢散開。“以前上大學的時候我老說以後不要你當伴郎,怕你把我新郎的風頭搶了,可現在,伴郎不當就算了,你連婚禮都不來參加,是不是有點過分了?其實,仔細想想,有一個你這麽帥的人當伴郎,那是多長臉的事兒啊,要是我預定了你當我的伴郎,你是不是就會為了信守諾言而不幹傻事兒了?哈哈,宋堯,我們,一切都好,放心吧,你,走好……”

不知道是天太冷還是心太疼,說出來的話每個字都在顫抖,直到沙啞的嗓子再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看着彭子炜撐着黑傘離開,周寧才縮着肩膀朝宋堯的墓碑走來。他看了一眼彭子炜放在墓前的白菊,雨水打濕了插在花間的卡片:“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人間多惡意,君走莫歸來。”

“宋堯,畢業的時候沒有送你,其實我特別後悔。如果我知道那會是最後一次見你,我會毫不猶豫跑下樓送你……我,我連你的背影都沒看見,就這樣再也看不到你了……我沒臉見你,因為我發現惡心的人不是愛着同性的你,而是不能容納那樣的你的我,我……對不起……”周寧愧疚不已,幾次幾乎跪下。

這天謝豪還在新西蘭,就沒來看宋堯,他覺得惋惜。不是為自己不能回國掃墓而惋惜,是為世間失去一個雅致的才子而惋惜,為殘酷的現世少了一個溫柔的人而惋惜。

“大爺,請問97號墓地在哪兒?”來人一身黑西服把他襯得更加老成持重。

墓地管理員指了指周寧的背影,說:“看見那個人沒有?順着那個人站的位置往前走三排,數過去第7個就是。”

“好,謝謝。”男人順着指引過去,正好跟打算離開的周寧擦肩而過。他特意看了一眼那個墓地,也沒指望能看清,但他就是想瞥一眼。

徑直找到97號墓地,男人把手裏的花放在碑前,一句話也沒說。他像要把墓碑看穿一樣盯着墓碑上的黑白相,這色調和那抹陽光的笑格格不入。

不知道過了多久,男人才緩緩開口:“聽說宋堯死了,他真傻。可他又确實很勇敢,我不得不承認,可能他是真的很愛你吧。突然發現他跟方帆很像,一樣的極端,一樣的傻,也一樣的愛着被生死捉弄的人。阿穆,如果你遇見了方帆,記得幫我告訴他,下輩子看見我的時候躲着點,別再讓我招惹上了。”

另一邊,同病相憐的兩對中年夫妻圍坐在圓桌前,這是他們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飯。

穆天常把在穆宬房間發現的房産證推遞到宋聿夫婦面前,沉聲說:“這是之前宋堯和穆宬在A市買的房子,名字是宋堯的,現在還給你們。”李忻把手放在包裏摩挲着一張紙,那是宋堯夾在房産證裏的,一張按着手印的遺囑。上面寫着房子留給穆天常夫婦,可她沒有拿出來,她不想要什麽房子,她想要的,全都離她而去了。

“房子我們不要,我們只有一個要求,就是宋堯和穆宬埋在了一起,我們希望你們能代我們常去看看他。”蘇梓珉淚眼婆娑地說。“還有就是,之前穆宬來找過我們,是關于他和宋堯的婚事,我們沒同意。其實現在想來,我們應該感謝你們在他們最需要支持和祝福的時候跟他們站在了一邊,對此我們很慚愧。”宋聿夫婦現在已經什麽都沒有了,有的,只是一張宋堯留下的貼着紙條的銀行卡,紙條上是他們的生日組成的密碼。

宋堯始終以為那股一直欠着的東風是一個求婚的好時機,或者是一場合法的婚禮。可他錯了,他再也不會知道,穆宬說的“東風”是自己爸媽的認可和祝福。

原來穆宬一直背着他在跟他父母交涉,他準備好了結婚證,準備好了婚服,準備好了戒指,甚至準備好了婚禮場地,他準備好了一切需要準備的東西,他已經萬事俱備,卻依舊“只欠東風”……

而現在萬事俱備了,東風也刮起來了,人卻沒了……

他們一起忍受着來自世人惡意的眼光,一起等待着雙方父母的認同,一起期待着走入婚姻殿堂的那一天,他們熬過了多少個日日夜夜,經歷了多少次風風雨雨,可最後卻逃不過生死離別,逃不過造化弄人。命運乖戾,對于往事,又是一陣唏噓……

生命脆若蘆葦,折斷是很容易的,艱難的是在風雨中飄搖地活着。

推開“寵愛”寵物醫院的門,穆沐跑上去撲到槐憶安身上,親熱地舔着。

“槐醫生,請把宋堯哥哥的墓地地址給我好嗎?我和木木想去看看他。”肖雨萌遞上一個小本子和一支筆,眼巴巴地望着槐憶安。

槐憶安看看她,又看看她手裏的那束黃白兼有的菊花,接過紙筆寫下兩行飄逸的字遞回去。

“謝謝。這個給你。”肖雨萌從衣服口袋裏掏出一張照片。

槐憶安擡手接過,照片上是穆沐把他撲倒在地,壓在他身上不停舔他的畫面。他看着照片裏笑得燦爛的自己,像是被感染了,嘴角也揚起一抹淺淺的笑。

肖雨萌拿着槐憶安給的墓地地址找到宋堯的墓碑,送上那束菊花,隐隐啜泣:“宋堯哥哥,我帶木木來看你了,它很乖,也很好,你不用擔心,我們現在是很好的朋友,我答應你,會照顧好它,陪伴它直到它老去……”說完挂着淚痕摸摸呆坐在旁邊等候的穆沐。

穆沐看着墓碑,動了動頭,像人一樣似乎在思考着什麽。可惜它已經無法認出曾經疼愛自己的主人了,熟悉的氣息随着長埋地下的骨灰被掩埋,經過風吹雨打已經消散得無影無蹤。印刻在墓碑上的黑白照片太過灰沉,不細看完全無法分辨出那是不是自己的主人,不是穆沐忘了,而是它感覺不到了……

每個故事都有一個結局,或美好,或悲慘;每個季節都有新的故事發生,或與你有關,或與你無關。

聽說加拿大的楓葉是全世界最美的,蘇廷傑向公司提出了留職深造,只身去了這個有“楓葉之國”美譽的國家。孟蘭已經成了他泡在杯子裏沖淡了味道的茶葉渣滓,而方帆仍是烙在他心頭最紅的那片楓葉。

彭子炜在5月中旬籌辦了婚禮,妻子是和他在同一所學校讀研的校友,所以婚紗照是回學校拍的。那時在教學樓上課的一個坐在窗邊的女生用手肘碰了碰身邊女孩的手,讓他看窗外拍婚紗照的那對新人。身邊的女孩歪着頭幻想着自己穿婚紗的樣子,臉上洋溢起甜甜的笑。

周寧看着妻子遞來的檢查上那團黑乎乎的小陰影,又是驚又是喜,激動地抱起妻子在客廳轉圈,笑聲爽朗。初為人母的妻子拍着他的背讓他把她放下,別傷着孩子。他把妻子放在沙發上,傻笑着把耳朵貼在妻子平坦的小腹上聽胎動。妻子推他:“他才那麽大一點,你能聽到什麽啊?真是個傻爸爸。”他還是傻笑。

謝豪依舊風流倜傥,對于他爸反對他娶一個新西蘭美女回家這件事他一直耿耿于懷,直到遇上另一個更漂亮性感的女人,他才停止了和家裏人的冷戰。

肖雨萌開了一個視頻賬號,每天上傳金毛木木和美短小小的生活日常,收獲了一大批吸貓族鏟屎官粉絲。她曾在一個給木木洗澡的小視頻裏說:“這條金毛是一個特別美好的人送到我身邊的,他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柔的人。”

李忻剛下課就接到穆天常打來的電話:“我在教學樓旁邊的停車場,你快點下來,不然過會兒就堵車了。”“催催催!你就知道催我!我又沒讓你來接我,堵車也是你自找的。”

昏暗裏,宋聿目不轉睛地看着舞臺上那個最優雅的演員,看着她在燈光下的舉手投足,眼裏浮泛起濃濃愛意。話劇結束後,他到後臺溫柔地給妻子披上外套:“累了吧?”她搖搖頭,笑得像個戀愛中的小姑娘。

一個二十出頭的男生抱着一只泰迪跑進“寵愛”寵物醫院,慌慌張張:“醫生醫生!你快幫我看看我的狗,它快死了!”

“先把它放到病床上。”槐憶安看了一眼背上流血的小泰迪,戴上口罩和手套查看傷口:“怎麽傷的?”

“路上強行撩別的狗被咬的。你不知道,那薩摩耶可兇了,一看就知道是公的,就我這小破狗看不出來。”

“……”

“醫生,它會死嗎?”

“不會,只是小傷,處理好就沒事了。”

“喔,那就好。可它老是招惹別的公/狗,你說它不會是有病吧?需不需要開點藥什麽的?”男生一臉正經。

“……”槐憶安一時間無語。“下次出門記得牽好狗繩。”

“醫生你叫什麽名字啊?”

“槐憶安,槐花的槐,回憶的憶,長安的安。”槐憶安只顧着幫泰迪處理傷口,随口答道。

男生看着槐憶安認真的樣子和撲閃的睫毛,鬼使神差地擡起手想要摘掉他的口罩,被他一巴掌拍開:“你幹什麽?”

“我不就是想看看醫生你長什麽樣嘛,那麽兇幹什麽?真像那條薩摩耶……”

“……”槐憶安一臉嫌棄,果然有其主必有其狗。

人生就好像缺頁很多的書。很難把它說成是一本書,然而它又确實是一本書。只是有的書薄一點,有的書厚一些,有的滞銷,有的知名。不用太過在意這些,多看看內容,才會發現它們各有各的精彩之處,哪怕它們曾缺失過一部分很重要的內容。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提及蘇廷傑說為愛赴死的宋堯是勇敢的,并不是在宣揚為了愛情可以抛棄生命,只是每個人的出發點不同,對于死亡的理解也就不同。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可為國捐軀,可舍生取義,但絕不能感情用事犯傻,黑色的浪漫主義之于現實是不可取的。

到此全文完結,雖然很少人看,但還是很感謝每一位讀者。寫這篇文的初衷只是為了取悅自己,沉迷寫東西使我快樂,哈哈哈!有些篇章可能偏文藝,有些篇章又很陰暗,甚至出現篇章間的小斷層,但我每次都有認真地寫,認真地考慮時間線和邏輯。可能存在很多不足,但我發現不了,也希望有看的讀者幫忙指出,我一定改正。

這是我有史以來寫的第一篇字數破十萬的文,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繼續寫,當然了,如果有新的想法和故事我還是很願意跟人分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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