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山鬼》作者:連城雪
男主永生癡漢鳥(沒錯~)X 女主女神變蘿莉
本文又名《一只寵物奮鬥成一家之主的血淚史》
——
傳說,山裏有那吃人的鬼
鬼笑,山外皆是負心的人
清涼夜話,半飨讀者,半自娛,日更~
新讀者群:170473083
內容标簽: 情有獨鐘 陰差陽錯 靈異神怪
搜索關鍵字:主角:沈桐兒,蘇晟 ┃ 配角:鹿笙 ┃ 其它:異鬼
金牌推薦:
五十年前,不知從何處而來的異鬼侵襲了大江南北,滅亡村鎮無數,成為老百姓們生存下去的最大威脅……異鬼生性殘忍,且不沾人血時視不可見,唯有生着陰陽眼的禦鬼師能夠捕捉到它們的蹤跡,成為大家唯一的希望。女主人公沈桐兒正是名年僅十六歲的禦鬼師,她來到看似繁華的神秘小城,本為換取救母神草才幫忙鏟除異鬼,卻因在山中遇到專食異鬼的鬼鳳凰蘇晟,而卷入了複雜的命運之中,逐步發現了件數千年前便來開始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陰謀與悲劇…… 作者用幹淨簡練的文筆描繪了一個完整有趣的奇幻世界,故事以懸疑疊起的劇情為主、章章抽絲剝繭,在吊人胃口之餘穿插的感情線溫暖真誠,男主情深之處引人動容。
1.不平靜的夜錦河
時節剛過小暑,南陵原便已被霧蒙蒙的熱氣所籠罩了。
即便到了星辰漫天的戌時,光影顫動的暗河邊仍舊如坐深甑遭蒸飲,稍微小許動彈,便紗衣濕透。
舞女在游船裏慵懶憑欄,酒客大醉後的高談闊論,還有幾個嬉鬧的纨绔子弟急着把彼此推入河中,笑罵不斷,極樂而又堕落。
然而任何地方都有與熱鬧無緣的人,懷抱着芙蓉糕的乞丐阿古就是其中一個。
潮熱使得大家對刺鼻的氣味更加敏感,他所過之處,難免引來毫無憐憫的抱怨。
“哎呀,髒死了,小要飯的怎麽到這裏來了?”
“快走快走,小心染上瘟病。”
“看什麽!還不快滾,別打擾了本大爺賞荷的雅興!”
……
雖然阿古才十二三歲,但這些冷言冷語是自懂事後就聽到耳朵生繭的,自然不會多加在意。
他一路上點頭哈腰着道着歉,悄步拐入河邊的陋巷。
周身的光頃刻暗了下去,心也跟着平靜起來。
正如畫卷要用影來表現強光,再繁華的城鎮也都有些肮髒混亂的角落。
夜錦河邊是那些名流商賈的樂園,這頹垣斷壁便是蝼蟻的藏身地。
石路滑膩漆黑,阿古卻踩着愉快的步子越走越快。
不知是不是巷角那個殘破的燈籠也熄滅的關系,他原本熱到發燙的皮膚竟漸漸涼了下去,空氣中也彌漫起比往日更加明顯的腥臭,令人不禁懷疑有偷懶的小販将死魚死蝦倒在了附近。
阿古忍不住抽抽鼻子,終于遠看到親人藏身的簡棚,立刻飛跑了幾步,喊道:“爺,我給你帶了吃的回來!”
然而總是露着臉皺巴巴的笑容迎接他的老頭卻沒有出現在門口。
“睡了嗎?今天金銀島的秦阿婆發喜茶,我趁亂領了兩塊芙蓉糕她也不嫌,這糕香的喲——”阿古正像他這個年紀的孩子,面都沒見着就叽喳個不停,然而所有尚未傾吐的話,都随着他踏進簡棚的剎那戛然而止,再沒機會說了。
吧嗒、吧嗒……
這聲音像是個肥頭大耳的胖子咀嚼滑膩的鱿魚,又像是沒牙的老太婆舔食着粘稠的粥飯。
總而言之都很惡心。
然而阿古遭遇的事實,更要令人作嘔的多。
他瞪大了眼睛,滿臉驚愕而恐懼地望着平時和爺爺窩身的草席,半個字都吐不出來。
草席還在,爺爺也仍躺在那裏。
可怕的不是草席,當然也不是爺爺。
而是半蹲在爺爺面前、約有十尺高的詭異的巨大黑影。
……那是個人嗎?
不,哪有人會這麽龐大!
它那說不上像四肢的東西,扭曲、纖細,暗而模糊,散發着從剛才就分外明顯的腥臭,根本就是不該存在于世間的惡相!
除了腥臭,同時彌漫開來的還有鐵鏽般的味道。
阿古像被凍住的目光慢慢地移到被月光照亮的泥地上,隐約看到深紅的血。
芙蓉糕在他雙手垂下的剎那滾落下去,滾到了黑影的腳邊,致使它停止了汁液四濺的吮咬,飄着黑霧的“手臂”伸近,已可見的速度長出了五個長短不一、極其尖利的“手指”,将糕點緩慢拾起。
“爺……爺爺……”阿古終于發出聲音,卻因被氣淚阻住而顯得嘶啞。
因為他看到自己唯一的親人已經胸腹大開,像堆爛肉般死在了角落。
這種時候,無論發生什麽都該沖上去吧?
但阿古不敢,雙腿簡直像被鋼釘釘在地上,快要抖成篩子卻半步都邁不出去。
“咕……”黑影仿佛打了個嗝,深夜中的血氣更重幾分。
阿古瞬間意識到什麽,抖得越發厲害。
黑影像個傀儡般飄乎乎地回頭,竟然露着張長滿灰毛的巨臉,雙目黑洞洞的,嘴如被刀子切開般橫到頰側,裂開欲笑般,亮出了粘着紅色口水的兩排尖牙。
——
求生是所有生靈的本能,阿古在黑影撲過來的剎那扭頭便逃。
這曲曲折折的狹窄廢巷已然無法再熟悉,随手用力撥倒的黴木和破廢擺設也是良好的擋路之物。
無奈那黑影不僅行動迅捷,而且力大無窮,始終死死地追在後面,所遇的障礙全被它粗魯地撞開,根本毫無用處。
阿古這輩子從來沒有如此拼命的邁動過雙腿,雖已然意識到這東西是什麽,卻根本沒有心情細細琢磨,滿腦子都是跑快點、再跑快點!
他深知遠處河邊那片霧蒙蒙的光是自己唯一的活路。
——
少年凄厲的尖叫在南陵原喧嘩的夜裏模糊不清,但是房屋倒塌、磚石四射的動靜相當沉重。
起先是靠近陋巷的行人隐約聽到動靜,他們紛紛在路邊停步,抱着手臂、搖着扇子,事不關己地悠閑議論。
“難道官差又開始驅趕那些乞丐了?倒也應該,臭烘烘的,還是早點趕出南陵的好。”
“未必,倒像是哪裏的游俠在打打殺殺。”
“總之趕緊散了吧,可別傷到咱們,反正啊,咱們也管不着。”
穿着绫羅和塗着薄荷香膏的男女如此講完,正準備輕笑四散。
但那悲慘至極的叫喊卻漸漸清晰起來。
“救命啊!異鬼!異鬼出現了!誰能救我!!!”阿古飛奔地跌跌撞撞,臉上流的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破爛的衣服上也不知沾了爛泥還是鮮血,如同瘋了般直沖進湖邊燈火闌珊的鬧市來。
異鬼!
聽到這兩個字,那些旁觀者剎那間便成為褪了色的木偶,變得蒼白而又僵硬。
也不曉得是誰最先起了反應,抱着孩子哭喊逃跑。
河岸周圍頓時人仰馬翻,燈滅船掀。
有膽小的店家不顧一切的關門閉窗,可堅實的石牆卻被随之路過的黑影沖破,成為廢墟中的一員。
片刻前的極樂之景,全部都碎成了浸透恐懼的碎片。
被稱為異鬼的黑影又漲大了許多倍,橫沖直撞地跳躍到破碎的瓦房之上,身後滾滾煙土。
阿古拼了命奔跑至此,本以為見到希望。
但兩岸數不清的同鄉卻逃得比他還快,仿佛恨不得他快被吃掉才萬事太平,根本沒有任何勇士伸出援手。
再沒有力氣了,幾乎快要把心肺撕碎的恐懼讓阿古感覺不到雙腿的直覺,他太疲憊、太害怕,竟然直順着石階跳入了黑漆漆的夜錦河中,而瘋狂追逐的黑影也随之而入,濺起巨大的水花後消失不見,讓場面在瞬間陷入了詭異的死寂。
——
這異鬼……或許并不算虛無缥缈的鬼,也并非自陰間爬出、與人相隔陰陽。
它們身型難測而力大無窮,喜以人畜為食,低等種如失去神智的餓獸,高等種可變幻形體、混入市井之中行兇作惡。
取一個“鬼”字,是毫不掩飾的懼怕,而取一個“異”字,則是非我族類,必為大敵!
誰也不知道異鬼從何而來,原本只是古籍中躲躲藏藏、當不得真的傳聞,卻在近一個甲子內頻繁出沒在人群密集之處,猶如仙佛降下的災禍,給帶來無數屍橫遍野的血案。
據傳聞所說,北方許多地方都已只剩焦土和荒野,但向來太平的南陵原還從未見其真面目。
這晚在鬧市中毫無預兆地出現這嗜血的怪物,怎能不叫沉溺于歡樂的人們大驚失色?
——
生于夜錦河岸的阿古水性極好,他入河後不顧一切地朝對岸游去。
待到氣喘籲籲、滿身狼狽地爬到岸邊,終于力竭,躺在那再也動彈不得。
吓到魂飛魄散的同鄉早就逃回家了,還有些不要命的看客也只是躲在船艙中、閣樓上,怯怯地露出眼睛,并無半個顧及他死活。
阿古急促的喘息着,喉嚨裏滿滿的血腥味,望着轉瞬空無一人的街道,難免慘烈大笑。
然而這笑——又随着陣細不可聞的水聲戛然停了!
只見盡在咫尺地河面起了幾個漩渦,空氣中随之飄散起那股濃重的腥臭。
酒樓裏扶着窗楣偷窺的店小二臉色發青,跟身後不敢妄動的賓客們說:“糟了,聽說這畜生露出本形時,不沾血是看不到的,剛才入河後洗去人血……現在真不知已經躲在誰的身後……”
客人中還有七八歲的孩童,聞言立刻躲到桌下大哭起來,驚的母親趕快俯身去捂住他的嘴,生怕招來禍患。
但此時此刻,誰能有阿古更絕望呢?
他顫顫巍巍地扶着石欄站起來,雖然什麽都看不見,卻清楚地知道異鬼就在身邊,因為周身的石板上,漸漸出現淡粉色的水窪,那是被混入河水的爺爺的鮮血從那巨口獠牙中滴了出來的,只因血液太過稀薄,才沒讓異鬼現形。
死吧……死了也好……
死了就不用擔驚受怕,還能跟爺爺團聚……
一陣惡臭之風迎面襲來,阿古絕望地縮起脖子、閉上了眼睛!
誰也沒想到,就在這個瞬間,忽有條泛着光的金線以電光火石的速度自酒樓之頂飛下,在月光下晶亮尖銳,仿佛瞬時擦破了什麽東西似的發出刺耳難耐的摩擦聲,轉而岸邊便響起異鬼兇惡的吼叫!
阿古完全被驚呆了,胸口此起彼伏。
那金線盡頭綁着小鈴铛,蹭地在石欄把手上自己捆了幾圈,而後便有滴鮮紅的液體順着金線流了下來。
2.紅衣與紅玉
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正當所有人都驚異于那破空而出的金線之時,剛剛消失的異鬼又在河邊現了形!
它的後背撕裂了道很長的傷口,皮肉外翻,導致暗紅的血灑了滿地。
意想不到的襲擊顯然引起了狂暴的憤怒,異鬼張開巨口大聲嘶吼,四下瘋狂尋找之際已然忽略險些成為腹中之物的阿古,終而發現金線所在,順着那方向便企圖朝酒樓之上跳躍,驚得酒樓窗邊偷窺的人們瞬間驚呼奔逃。
但它再沒有躍過去撒野的機會。
更多的金線掣電而出,在夜空中撒出數道光芒,簡直比最鋒利的刀劍還要可怕,瞬時間捆綁住了異鬼畸形的四肢。
阿古死裏逃生,連跪帶爬地躲到石欄後,擡頭緊張眺望。
只見異鬼像是木偶般被吊在頭頂,拼盡全力地扭動掙紮,卻讓奇異的金線越嵌越深,勒進血肉之中。
而數根金線的另一端,皆彙集在屋頂邊角坐着的小孩子手上。
那是個孩子吧?
肩膀瘦弱,看起來比發育不良的阿古大不上許多。
真不知哪裏來的神力,竟然能制服這種拔山扛鼎的怪物。
或許是手中牽着的異鬼太瘋狂,或許是驚愕的百姓們表情太過呆滞。
金線的主人竟然發出細細的笑聲。
輕盈飄渺的嗓音,原來是個女孩子。
阿古情不自禁地咽了下口水,生怕她下一刻就葬身鬼腹。
異鬼并非毫無神智之物,此刻眼見着無法靠硬碰硬地逃脫,竟然翻身變成了只惡狼大小的灰貓,甩起如肉蟲般的巨尾,如離弦之箭般企圖竄入街巷的陰影之中。
但還發着笑的小姑娘并未放松警惕,剎那間收起金線飛身而下,身上輕便的紅衣在月色中發出簌簌的聲響。
她的動作不比那怪貓慢多少,加之再度用力扔出手中韌可穿骨的金線,馬上造出天羅地網攔住它的退路!
異鬼惱羞成怒,已然決意做困獸之鬥,轉身重新現出暗黑扭曲之形,利爪已申至一尺多長,毫不留情地朝她砍去。
慘案危在疏忽之間,阿古被吓得捂住眼睛。
幸而小姑娘身手敏捷,側面翻滾躲避開來,卻在下一刻被異鬼狠狠踩住!
“啊——!”阿古的心像所有其他看客那般揪了起來。
異鬼用極其詭異的弧度彎下腰身查看,又露出血氣森森的微笑。
正在大家都覺得小姑娘大勢已去之時,竟有一顆金色的鈴铛帶着金線從異鬼腳背上似箭而出,直直穿破異鬼的眼眶,痛得它仰身飛摔,撞倒了被遺留在街邊的無數攤位。
冰冷的腦漿和腥血濺得滿街都是。
小姑娘氣喘籲籲地跳躍起身,啐了口血水,乘勢繼續甩出金線!
由于距離太近,阿古終于看清那金線是從她十指所帶的戒指下發出,顯然是精絕之暗器。
再無勝算的異鬼扭動着試圖逃跑,但可怕的線已經纏上它的脖子和肢體。
誰也想象不出,這麽瘦弱的姑娘竟然比那些壯漢還要逆天,果決地撐起力氣将那異鬼掄了起來,直接把它扔到夜錦河上,用線割成了無數碎片!
死了……
異鬼死了……
阿古不敢相信地無助嘴巴,望着那些殘肢碎肉在降落中化成黑煙,只留下抹亮晶晶的光暈。
誰知片刻前還胸有成竹的小姑娘忽地叫道:“糟糕!我的魂塵!”
她的聲音又清又亮,身體輕盈到像是會飛的鳥,慌張地飛跳過去抓住光暈,然後才踩着荷葉翻身回來,把那抹光滿意地裝進了腰中的錦袋裏。
可以松一口氣了嗎?
阿古癱坐在地上,擡頭望向自己的救命恩人。
盡管小姑娘身上沾滿血跡和塵土,可愛的團子頭落下幾縷碎發,原本幹幹淨淨的紅裙子也被異鬼撕壞,但是她那明亮的黑眼睛和燦爛的笑容,在這糜爛繁華的不夜城中仍然那般美好。
怎麽可能不美好呢?
如果不是她,自己已經不存在這世上了。
阿古抽噎着地抹着臉上的淚水說:“多謝姑娘救命之恩,不知姑娘芳名,日後……”
紅衣女孩兒聞言低頭瞧他,笑容不減:“用不着這麽客氣,我叫沈桐兒,初來乍到——看來這南陵原也不幹淨了呀。”
她講完忍不住朝周圍淡淡張望,對緩慢路面的人們不屑一顧地說:“這只是最低級的異鬼,如果你們齊心協力砍下它的腦袋,也不是沒有勝算,結果卻只想躲起來自保這可真是……若不是我剛好路過……哼!”
話畢,沈桐兒又蹲下身對阿古說:“你受傷了。”
阿古摸住後頸的清涼,這才發現是逃跑時被異鬼爪子劃破的口子。
只是當初太過驚恐,根本沒顧上這麽許多。
“來,借你一用。”沈桐兒笑着摘下脖子上的吊墜,毫不嫌棄地給了小乞丐:“等你傷好再還給我,莫要弄丢了。”
阿古将其呆呆地握在手中,發現是塊流淌着奇光的通紅玉片。
說完沈桐兒站起身來,悠閑地捂着嘴打了個哈欠:“好乏,各位再會。”
此刻才敢遲疑地站到街邊的人們,就這樣望着小姑娘跳上房檐,三下兩下跑不見了,難免為此議論紛紛。
“這、這是何方神聖啊,她可是用了法寶才降伏異鬼的?”
“都說北方有種神職叫禦鬼師,他們長了陰陽眼,能看到化為原形的異鬼,這便是其中之一吧?”
“禦鬼師和異鬼同時出現在我們這兒,莫非有什麽陰謀?總而言之快去告訴永樂門的驚虛先生,咱們南陵原啊,竟然也開始不太平。”
阿古扶着石欄艱難起身,不敢相信他們竟然半點都不念那姑娘的好。
但本就是卑微之人,此刻又能為她說什麽呢?
唯有長嘆一聲,步履維艱地在大家厭惡的躲避下隐入夜色之中。
怪物已除,被河水與十裏蓮荷環繞的城恢複平靜安恬。
倘若不是附近建築傾倒,血氣腥濃。
所發生過的事又和做夢有什麽區別?
本來星辰漫天的蒼穹無聲地飄來沉重的烏雲,随着驚雷響起,溫熱的雨點便稀稀拉拉地掉落下來。
驚魂未定的百姓們頓時無心在外流連,全都用手遮擋着腦袋,三五成群地歸家去了。
——
人活着的時候,圖的是一口吃食。
人死了,剩下的也只是三尺青冢。
身無分文的阿古不可能買得起棺木,只能趁夜把慘不忍睹的爺爺埋在了南陵原外的亂葬之地。
他年少體弱,待到挖出合适的墳位後,已經十指泛血,天色微明。
“爺爺,昨晚我沒有出去玩耍就好了……也許我沒本事救你,但也總不至于讓你一個人……”阿古還沒忘記異鬼那扭曲血腥的模樣,低着頭哭起來:“為什麽世上竟會有這樣肮髒的東西,以後、以後我自己該怎麽辦……”
他喃喃自語着,正獨自跪在荒墳中間頂着細雨埋葬屍骨,遠處忽然傳來喧嘩之聲。
阿古茫然望過去,見有個穿着錦布青衣的少年帶着些男子朝自己走來,不禁變了臉色。
看打扮應是城邊神府永樂門的弟子,他們平日沒少打着守護一方安危的旗號搜羅民脂民膏,真出現異鬼時連影子都不見,現在竟然找自己這一窮二白的人來挑事,不可能安什麽好心。
果然,那少年剛靠近,便繃着玉脂般的小臉指揮道:“快把這老頭的屍體挖出來燒掉!”
滿身是泥的阿古頓時爬過去阻攔:“你們要幹什麽,別碰我爺爺!你是誰?”
“在下永樂門許喬。”少年不屑地拱手說道,然後皺起眉頭毫無禮數地唾罵:“誰想碰你爺爺,我們不嫌髒嗎?但是這被異鬼所食之人如果不趕緊火化,會變成四處亂咬的鬼儡、散播有毒的瘟疫,難道你想南陵原變成死城?”
“胡、胡說!我從來沒聽說過!”阿古拒不退讓,畢竟爺爺悲慘一生,連這最後入土為安的資格都沒有,實在太可憐了。
許喬顯然也并不願到此處行這差事,不耐煩地擺擺手:“把他趕走,還得跟官府通報一聲,這小子以後也不準再入城,誰曉得被異鬼咬過後會變成什麽妖魔。”
只剩一把骨頭的阿古被兩個男子一撈,便如廢物般丢在旁邊,吃痛爬起來叫喊:“我才沒被咬,我只是——”
他伸手摸向後頸那道傷,卻摸了個空,撫着恢複如初的皮膚滿臉困惑。
“趕緊動手。”許喬從包裏拿出個瓷瓶:“這油一點就着,是師傅給我的。”
“放過我爺爺!你們要燒他、除非從我的屍體上跨過去!”阿古不顧一切地撲到墳土上阻攔。
許喬不耐煩地擡起清秀的眉毛,顯得忍無可忍。
與此同時,頭頂古老陰森的槐樹上卻傳來少女的清音:“小乞丐,你最好聽他們的話,人化為鬼儡便如同行屍,觸者多半要随之喪命,三年前玉京那十萬鬼屍的慘案,沒有流傳到南國來嗎?”
……沈桐兒?
阿古仰起脖子,發現果然是昨晚力氣驚人的姑娘。
她換了身幹幹淨淨的紅衣服,還打着把繪着錦鯉戲蓮葉的紙傘坐在樹幹上,懸空的小靴子輕輕晃動,容顏如圖年畫上的童女一般可愛無暇,與周圍這殘破肮髒之景格格不入極了。
3.涼涼初夏光
如若是許喬這等人提要求,恐怕廢更多口舌,阿古都能豁出命來不退讓。
可神出鬼沒的沈桐兒對他而言卻是恩重如山。
故而話音剛落,小乞丐便遲疑地從墳地上爬了起來:“真、真的嗎……”
沈桐兒自樹梢跳下,落地無聲。
她依然打着那把精致漂亮的紙傘,彎起嘴角說:“我自北方來,鬼儡之事乃親眼所見,如果你不相信,我也沒別的辦法。”
這姑娘總是帶着笑,因為年紀尚小而并不溫柔可人,卻帶着股說不出的活潑得意、勃然生機。
許喬瞪着烏亮的眼睛瞥了又瞥,然後才扭頭哼道:“怎麽,小乞丐,大家都這樣說了,你還打算裝聾作啞、撒潑打诨嗎?”
阿古終于委屈地讓開身子,晶瑩的淚水轉了幾轉,真的不忍心爺爺就這樣屍骨無存。
雨依然在下着。
散發出潮濕惡臭的屍體露了土,很快就被那些成年男子徹底挖了出來。
明明異鬼已經吃光了它的五髒六腑,但青白色的皮膚下,卻仿佛仍舊藏着什麽似的,隐隐鼓動。
許喬厭惡地傾倒上油脂,丢出個火折子後便帶着幫手後退了兩步。
赤紅的火焰在暖雨中騰空而起,飄散出惡心的肉香。
旁邊始終緊盯的阿古想起爺爺從前的好,又忍不住內心悲恸,蒙眼痛哭了起來。
“用不着在這鬼哭狼嚎了,有閑心惦記着死去的人,不如想想自己該葬身何處吧,從今以後南陵原不歡迎你,若敢踏入半步,我們永樂門可是不會客氣的!”許喬拿起腰邊挂着的長劍,轉而對小乞丐疾言厲色。
阿古眼圈通紅,面色又變得蒼白:“我……你這是逼我去哪兒呢?”
不怪他如此反應,南陵原就像南方深山裏的一顆明珠,傍着夜錦河繁華無雙,但周圍并不存在其他村鎮,倘若想尋到有人居住的地方,不依靠駿馬或木車做長途跋涉是不可能的,而與世隔絕正是此處始終沒有得異鬼之害的重要原因。
許喬平日裏跟着師兄弟趾高氣昂慣了,怎麽可能對這等小人物有善心,頓時擡着眉毛轉身離開。
結果須臾之間,竟有根金線擦着風聲釘入他面前的泥地裏,差一點就紮入腳面!
“……你、放肆!”許喬回身便罵,然而底氣不足。
跟着他的永樂門人也是面面相觑,未敢輕舉妄動。
畢竟昨晚沈桐兒誅殺異鬼又将金線使得出神入化的故事已經傳遍了南陵。
方才始終沒有與她對話,也是許喬心虛地有意為之。
然而沈桐兒卻笑意溫暖坦蕩,收回金線搖着傘說:“焚燒屍害的确有理,但你們不讓這位小兄弟進城是何原因?做人莫要嫌貧,還是厚道點好。”
“呸,南陵原的乞丐多了,就算是論貧窮他也排不上號,我才不會針對他。”許喬色厲內荏,使勁憋出副大人模樣,理直氣壯地說:“昨晚鄉親們都瞧得一清二楚,這家夥被異鬼咬傷,滿身是血,誰知道會變成什麽東西?我不準其進城全是為了百姓安危,姑娘還是少多管閑事。”
“此話倒是不假,被異鬼咬傷确實有可能不治身亡,然後成為瘟疫的源頭,但他已經痊愈了。”沈桐兒靠近阿古,伸出了白皙的小手欲拉扯這位小乞丐。
阿古愣了愣,盯着她手上奇怪的戒指和懸下來的小鈴铛,半晌才把泥糊糊的手搭上去。
沈桐兒瞬間不費吹灰之力便把他拽起來,擡眼檢查過他的後頸,而後道:“我那紅玉是娘親用十只可幻化人形的異鬼魂塵煉制的,有治療異鬼之毒的神奇功效,護我性命多時,昨晚我将它借給小兄弟,此刻他的傷已然無憂,你若不信過來查看便是。”
阿古這才明白自己傷口愈合的緣由,趕忙把脖子上的紅色玉片摘下來物歸原主。
沈桐兒拿到手中,滿意微笑,嘴形如同纖細又傲嬌的貓咪。
別看許喬像位世家小公子似的尊貴,在永樂門裏他卻不怎麽得志,常受師父責罵,故而出門來格外喜歡裝模作樣。
此刻看到眼前的少女與自己年齡相當,卻能侃侃而談、分外大氣可靠,不禁充滿敵意的質問:“我憑什麽相信你的一面之詞?這紅玉我見都沒見過,也不知你從何而來,你當然怎麽講都成。”
沈桐兒不卑不亢,淺淺微笑:“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多費口舌了,總而言之我要帶這個小兄弟回南陵原,如果你們那個雜耍門有不滿意之處,随時可以來尋我麻煩,倘若打不過你們,自然算我輸。”
她說着便轉身催促阿古:“走吧,我還要去辦正經事呢。”
阿古出生市井,自小無家可歸,也從不相信人性本善。
但講不出原因,他每次望見沈桐兒的眼睛都打從心底裏信服,馬上倉皇點頭,尾随在她的身後,稍微走遠了些才回首偷看氣急敗壞的許喬,小聲道:“……沈姑娘,那永樂門在南陵原比官府還厲害,可不要因為我而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
沈桐兒步伐輕盈,悠閑地幫他打着傘嬉笑:“得罪又怎樣?難不成還怕了他們?”
阿古紅着臉低頭結巴:“我、我沒什麽本事,但沈姑娘救了我的命,我不想看到姑娘吃虧,講這些話莫要覺得我多管閑事。”
“放心,我自有分寸。”沈桐兒轉了轉明亮的大眼睛,露出深深酒窩:“娘親常叫我為人低調,不過這回偏要他們全都注意到我,我才能——”
阿古好奇地回視。
沈桐兒卻又笑着閉了嘴,悠閑地帶着他往城裏邁步。
一襲紅衣在這夏樹清美的郊野,像極了團燃燒的火焰,果然吸引住那些或明或暗的複雜目光。
——
無論在何時何地,生存都是人所追求的本能。
自從異鬼橫行于世之後,各地神府的崛起也變不足為怪了。
雖然神府內外養尊處優,但也肩負着守護一方水土不被怪物侵害的重責,平日裏頗受人尊敬。
只不過在這自來平靜的南陵原旁,極少有作為的永樂門卻多出幾分霸道與邪惡。
它由道人驚虛先生所建,短短十餘年便修起了依山傍水的宅院,四季鮮花繁盛、霧氣缭繞,猶如仙門,門徒數百餘多,實在不曉得浪費了多少血汗之財。
将事情辦妥之後,許喬自然匆匆回去複命,見到師父驚虛便添油加醋地禀報:“我已将那老頭的屍身燒的灰也不剩,只是小乞丐卻不聽警告,回到了城裏,實在可氣!”
驚虛先生年已半百,發鬓斑白,由于常年習武而顯得精氣矍铄,不悅地摸着胡子質問:“為師沒有告訴過你,倘若他不聽、就別再給他留什麽聽從的機會,若那鬼瘟傳染開來,可不是咱們能應付的了的!”
許喬垂頭喪氣,擰巴着俊俏的小臉低頭道:“我是打算殺了他,但是昨晚那紅衣姑娘偏偏出現,說什麽也要護着小乞丐,還對我亮出那不知何路的金線……我想着倘若魯莽動手,萬一輸了豈不是滅我門威風?而且那姑娘還有塊奇異紅玉,說是可以治療異鬼之傷,小乞丐帶了一晚後傷口果然愈合,所以……即便回了南陵也無大礙吧?”
“滅我門威風?我看你分明是怕自己吃了虧,技不如人還講得如此理直氣壯,真是個廢物!”驚虛先生從椅子上猛然站起。
多年來許喬沒少被他棍棒教訓,吓得立刻跪倒在地:“師父饒命、師父饒命!”
驚虛先生恨鐵不成鋼地瞥開眼神,皺眉道:“金縷絲乃北海穆家獨門暗器,穆家敗落,此技也早已失傳多年,那女娃娃可是姓穆?”
“聽聞她姓沈,叫沈桐兒,看起來柔弱嬌小,但是昨晚被異鬼踏在腳下還能安然無恙,玩弄着那金絲将其碎屍萬段,可怕的很。”許喬滿臉戰戰兢兢的模樣:“師父,異鬼真的來了嗎?我可沒有陰陽眼,我……”
“休得胡言,你且去城裏探探姓沈的來路。”驚虛先生滿臉凝重,擺手便不打算再與這沒用的小徒弟多說了。
許喬得令後馬上拿起劍來匆跑出去。
其實也不怪他膽怯,世上神府雖多,真有陰陽眼的禦鬼師卻鳳毛麟角——如果連異鬼在哪裏都看不到,又何談誅殺呢?
在這南陵原的方圓百裏,大概也只有師父他老人家能靠得住?
許喬雖未親眼見證異鬼到底是什麽東西,但光聽那坊間傳聞便已吓得膽寒:異鬼連喜臨門那石頭建的百年酒樓都能一爪拍碎,肯定比老虎之類的猛獸厲害的多吧?
難不成……難不成真是從陰曹地府爬出的修羅餓鬼?
盡管這夏日酷熱難熬,但琢磨至此,許喬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急匆匆地朝南陵原去了。
4.十株魂塵貴幾何
每座歷史悠久的城鎮都是飽具頑強韌性的,盡管昨夜發生那等駭人聽聞的血案,但在急雨之後重新迎來和熙日光的南陵原,又歡喜地恢複了往常的人聲鼎沸。
盡管酷熱離開夜色會更加難熬,但絲毫不影響那香車寶馬的川流,與此起彼伏的叫賣。
将小乞丐平安送入之後,沈桐兒便收起紙傘,若無旁人地走在街邊閑逛。
她看到粼粼的河水之上橫着座雕刻精美的石橋,不由快步上前憑欄眺望,然後擡頭嗅了嗅空氣裏彌漫的荷花清香,喃喃感慨道:“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