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的慘叫和筋肉扯裂的動靜實在令人毛骨悚然。

幾個拿着武器的兵甲也無人敢上前,随着它揮舞的動作連連後退。

“讓開!”沈桐兒不想再看到有誰喪命橫死,這般喊着就沖上前去,朝異鬼甩出數根金縷絲。

毫無防備被捆住的異鬼顯然發怒了,它暗黑的身型大張,竟然又飛速生長出新的手臂,猶如來自黑夜深處的千手巨魔,忽低裂開還滴着血的巨口幽幽低吼:“你……莫要……多管閑事……”

這是怎樣一種聲音?

如銅鐘般震耳,似從地獄縫隙中擠出,帶着惡臭與絕望。

沈桐兒甚少接觸會講人言的異鬼,頓時提高了十八分警惕,一邊借着燈塔遺留的木架往上奔爬,一邊喊道:“不想死的就快走!”

駐守在此的兵甲都是血氣方剛的男兒,此刻讓他們丢下個小姑娘以身犯險,實在難以從命。

但留下又能幫什麽忙呢?

就在猶豫的功夫,異鬼已經丢開那個被他咀嚼爛掉的屍體,又掃地卷起兩個新的肉食!

沈桐兒急到眉頭一皺,立刻擲出金縷絲,準準地打在異鬼的尖牙上。

異鬼吃痛,立刻把到手的人飛甩出去,轉身去抓捕比小猴子還要靈活的沈桐兒。

眼見着木架之戰險象環生,那抹紅衣上下翻飛,數次都差點被異鬼橫橫劈斷。

可惜兵甲們有心無力,舉着長/槍圍在旁邊不知如何是好。

幸好此時兩撥青衣人從永樂門方向跑來,為首的正是那頗受驚虛先生看重的嘉荼。

他雖然看不清周遭之景,卻舉止從容,尋着血氣停步後便揮手吩咐:“列隊,放箭!”

永樂門人動作整齊地聽從指揮,立刻橫排站了一列,舉起手中長弓,朝正在張牙舞爪的異鬼射出無數只火箭。

沈桐兒吓得連忙利用金縷絲蕩開躲避:“看準點!別傷了我!”

“原來沈姑娘在此,失禮。”嘉荼朝着她聲音的方向拱了拱手。

“少裝模作樣……啊!”沈桐兒罵到一半,忽然随着木架的坍塌而摔了出去。

幸好她足夠敏捷,才在落地時打了幾個滾,狼狽地爬起來,沒有傷到筋骨。

與此同時,已被刺痛而陷入狂怒的異鬼徑直朝永樂門人沖去,龐然的身形竟然那般迅速,有位來不及逃開的壯漢瞬時間就被它咬掉了大半個身子,空留了兩條淌血的腿在泥地上滾落。

雖然弓箭造成的傷害不值一提,但異鬼依舊失控,随便揀起個長弓捏成碎片,而後便開始追殺與戲弄這些不自量力的男人。

永樂門的确很讨厭、但他們罪不致死。

已然見過太多慘事的沈桐兒馬上又振作精神追在後面,拼命用十根金縷絲捆住異鬼的巨爪,硬生生把它震撼的腳步拖停。

異鬼不耐煩地回過頭露出黑洞洞的眼睛,重新幻生出新的手臂,狠狠砸在沈桐兒瘦小的軀體上。

她只覺得眼前一黑,甚至感覺不到疼痛,便有腥甜的血從喉口湧出。

得勢的異鬼乘勝追擊,毫不留情地重重抽打沈桐兒,但桐兒就是死命不松手,拼盡一切拽着這東西後退,被收緊的金縷絲完全嵌入異鬼的皮肉之中,濺得滿地血窪。

生死悠關之際嘉荼自不敢怠慢,立即卸下背後的紫金弓,橫起支淬着劇毒的箭。

恐怕世界上沒有比瞎子射箭更可笑的事了,沈桐兒咬住冒血的小牙,滿頭冷汗地望向嘉荼,有種那箭尖正對着自己的錯覺。

那異鬼再也忍受不住疼痛半分似的,忽而松掉力氣,竟然幻化成了個傷痕累累的似人非人的東西,扭身就往漆黑一片的城外荒地處奔逃。

剎那間失去平衡的沈桐兒摔坐在地上,但哪肯就此放棄?她立刻抹掉嘴邊血跡,拿下腰間的紙傘追在後面。

幾乎是同一時間,嘉荼的箭終于射出,擦着沈桐兒的耳側直朝異鬼而去。

她錯愕躲避,一縷發絲被斬斷在空中。

可惜異鬼如已經徹底消失在黑暗裏,空空留下弓箭折斷的聲音。

沈桐兒忍不住握緊了雙手。

“前面的迷雩山瘴氣四散,就算是本地人也不會随意攀爬的,沈姑娘還是三思而後行。”嘉荼款步靠近後如此說道,而後轉身安排:“将罹難的兄弟擡回永樂門,再派來兩隊弓匠将這燈塔盡快修好,其餘事情明早再議。”

“禀告嘉荼公子,金螢石丢了。”有位兵甲面無血色地跑來報告。

“丢了?”嘉荼皺眉,緩慢地扶住眼罩後淡聲道:“莫非是被誰無意揀起?”

沈桐兒傷勢不淺,痛得扶傘而立:“都瞧着我幹嗎,難道我還會貪圖一塊破石頭,要不是你們搗亂,那異鬼早就是囊中之物!”

“在下并未懷疑姑娘,畢竟金螢石灼熱至極,是不可能随身攜帶的。”嘉荼彬彬有禮地問:“沈姑娘可否受傷了?”

“我沒事。”沈桐兒一場警惕地盯着他,慢慢後退幾步,而後便撐着傘回去了城裏。

——

待到沐浴更衣後,天邊已經隐隐的泛白。

沈桐兒謹慎地關上客棧的窗戶,然後才小心翼翼地坐回桌前,展開個用來裝盛魂塵的特制錦袋,望向裏面閃着明光的金螢石——是的,她對嘉荼撒了謊。

雖然仔細端詳半晌,卻全然看不出它的來歷,石頭內裏隐隐流光,伸出食指輕輕一碰,立刻被燙的抽回胳膊,看來若不是混亂之中用金縷絲勾來,而是冒然去拿,肯定無法得手的如此容易。

時間已然不早,如此禍事突發後,黃知府等人定然要尋來多言的。

沈桐兒從包裹裏翻出張堅硬的櫻色厚紙,用頭釵在上面匆匆刻下印記:“雲娘,自春分一別已三月有餘,不知你身體可好?孩兒現入南陵原安然無恙,勿念。此地異鬼之禍波濤暗湧,我機緣巧合尋到塊金螢石,傳說有驅異鬼之功效……”

她認真将家書寫完,又偷偷開了條窗縫,吹響口哨。

片刻後竟有只通體烏黑的食腐鴉飛來,瞪着兩個紅溜溜的眼睛甚是聽話。

沈桐兒把信疊好裝進個小盒裏,栓到它的腿上,它即刻展翅飛入霧蒙蒙的朝色中了。

真是舊傷未愈、又添新傷,簡直前途未蔔。

她微微嘆息,扶住生疼的腹部,正欲關窗,忽聽遠方的山裏傳來聲足可穿透雲霄的鳴叫。

又清又亮,同時凄厲婉轉。

沈桐兒好奇地睜大眼睛,卻再也聽不到更多的聲音。

微風漸漸拂來,夾帶着炊火、荷香和隐約血腥。

看來這南陵原不僅有着赤離草和異鬼。

而且它所潛藏的秘密,是成竹在胸的桐兒也想象不到的黑暗。

8.浮世金銀島

無論怎麽卑微而弱小,努力好好活下去都是生命的本能。

位于南陵原之南的離塔倒塌之後,黃思道便現身組織起官民修建石牆,三步一崗地想要把這座水城竭盡所能地保護起來,他心裏懷着對孫兒的思念和擔憂,但并未辱沒自己的職責所在。

沈桐兒亦不是冷血之人,雖因好奇而偷了枚金螢石觀賞,可怎麽忍心當地百姓再遭屠殺?

為了盡快抓到行跡鬼祟的怪物,她主動承擔起巡夜的責任。

每到暮色/降臨,便會準時準點地出現剩餘的幾座燈塔附近,來回檢視城鎮安全。

為此黃思道分外感激,不僅自掏腰包安撫了死者家屬,竟還設下奢華的宴席準備對她大加款待。

炎炎的白日,晴空萬裏皆是湛藍之色,窗外的臨街叫賣聲仍舊熱鬧非凡。

沈桐兒正躲在客棧房間打磨金縷絲,開門迎見黃府小厮,接到張墨香四溢的請柬,不禁疑惑:“金銀島?是河中間那艘巨船嗎,我常聽大家提起。”

“正是,此船乃南陵原最為風光的場所,黃老爺希望姑娘務必能夠賞臉。”小厮一如既往地有禮貌。

“見識番倒也無妨,只不過莫要耽擱巡夜之事,否則遭殃的可不是我。”沈桐兒眨着大眼睛笑。

“去留全憑姑娘喜歡,小的告退。”小厮拱了拱手,痛快地轉身走下樓去。

沈桐兒關緊房門後,低頭仔細翻看大紅色的請柬,忍不住笑意更明顯,顯出些許貪玩的模樣:“嘻嘻,不曉得那是什麽花天酒地的場所,上次嫌我年紀小不讓我進,這回看誰還會攔我。”

——

為什麽不管發生怎樣可怕的事,都阻止不了人間歌舞升平呢?

南陵原如此,其他城鎮亦是如此。

難道享樂竟成為我們對抗恐懼唯一的方式?

當晚沈桐兒走在火光粼粼的夜錦河邊,忍不住暗自嘆息。

如果沒有赤離草牽絆,也許她早就離開這個不詳之地了。

現在每時每刻神經都是緊繃的,兩岸百姓們卻顯得若無其事。

甚至還因黃知府的另眼相待,而對這小姑娘流露了幾分讨好與親近。

夜色流轉中燈火如游龍。

沈桐兒正輕盈踱步,忽然有位垂髫小童跑過來,舉着荷花燈說:“姐姐,送給你。”

“咦,多謝。”她接到手裏,望着孩子跑進人群裏,而後才發現燈裏懸着張小字條,上書“勿碰吃食、萬事小心”。

燈燭還在燃着,宣紙卻漸漸燒掉了。

沈桐兒面色褪去幾分輕松,望向遠方猶似金色巨鯨的船舶,瞬間加快了步伐。

——

盡管被稱作“島”,但正如眼前所見,金銀島其實艘長約五十餘丈、極盡奢華的巨船。

其造型之美幻、其規模之龐大,即便是在天子腳下的玉京,恐怕也不曾有這等鬼斧神工之物。

拿着請帖順利登入後,便有美麗的綠衣姑娘笑顏如花的迎上來:“沈姑娘,您終于來了,可叫我們好等。”

沈桐兒從小就只會舞刀弄槍,被她衣衫沾染的脂粉嗆到直咳嗽,掩面說:“我遲了嗎?”

“沒有沒有,只是黃知府盛情之切,早就等在裏面,還有永樂門的幾位也都……”綠意姑娘解釋道。

沈桐兒打斷她:“永樂門?”

姑娘颔首。

沈桐兒嘆息:“真是陰魂不散吶,他們在哪裏,你給我指個方向便好,我自己去。”

“正在三樓的雲霄廳。”姑娘擡起長袖執着帶路:“這邊請。”

誰曉得沈桐兒卻忽地擡手用金縷絲繞住樓上的欄杆,在她的驚呼下翻身魚躍而上,轉瞬後就帶着那抹衣紅消失了。

——

綠衣姑娘所言非虛,雲霄廳內正是杯盤豐盈、笙歌陣陣,一派奢靡極樂之景。

本陪着驚虛先生暢聊的黃思道看到桐兒入內,馬上起身迎接。

沈桐兒四下打量一番,而後才在他的指引下輕松落座,偷瞧了眼不動聲色的嘉荼,感嘆道:“沒想到這偏安一隅的南陵原竟比玉京還要氣派,許多吃穿用度我可是見都沒見過呢。”

“姑娘有所不知,金銀島正是由玉京巨賈鹿先生所斥資,于多年前興建在此,方才帶動了本地的繁華。”黃思道摸着胡子說道。

“玉京鹿家……難怪,他們的生意通貫南北,說富可敵國絕不為過,但南陵原實在閉塞,為何鹿家要把舉世無雙的游船興建于此?”沈桐兒好奇。

黃思道揮走左右伺候的女侍,然後才淡笑:“此中奧妙本官也是上任後方才知曉,其實金銀島并非普通游船,而是賭坊。”

沈桐兒更加疑惑:“賭坊?可我進來時沒有看到有人在玩骰子啊。”

始終冷眼旁觀的驚虛先生不屑哼道:“那等粗俗之事,何須鹿家奮力經營,金銀島賭的自然全是在別處賭不了的東西。”

“賭不了的東西?難道是人命?”沈桐兒皺起眉頭,不太相信黃思道一任父母官會由着這等生意胡鬧。

黃思道嘆息道:“并非那麽簡單,只要出得起賭資,想得出賭注,的确是世間萬物都可以拿到這裏來賭,小到風花雪月、肢體殘全,大到父母兒女、國事興衰,但凡是得島上掌櫃見證的賭局,不管需多久才能應驗,不管輸的人逃到天涯海角,賭注都是追的回來的。”

沈桐兒全不明白有錢有勢的人何以如此喪心病狂,愣了愣才厭惡地扭開頭,對面前滿桌珍馐毫無興趣。

結果未等黃思道緩和氛圍,廳內又來了新的客人。

只見穿金戴銀笑如彌勒的老婦,親手攙着位身形颀長、氣質文弱的美男子靠近桌前,樂呵呵地問好道:“今日黃知府與驚虛先生一同光臨本店,實在是蓬荜生輝啊,這位就是沈桐兒沈姑娘吧?”

沈桐兒見兩個老爺子前後起身還禮,對方也的确年事頗高,便随之站立問道:“您是……”

“哎呀,瞧我這老糊塗了。”婦人笑說:“老身秦望春,這位是吾兒、金銀島的掌櫃陳雲起。”

“原來如此,失敬失敬。”沈桐兒好奇地望向面如冠玉的陳雲起,見他眼神淨透,不禁徒生出絲好感,但轉而念及這金銀島的複雜生意,又不信他表裏如一,便決意坐下靜待圍觀。

黃思道關懷問道:“陳掌櫃身體恢複如何了?”

“多謝黃知府惦念,是比之前舒服許多。”陳雲起舉止風流,擡袖而笑:“最近常聞沈姑娘巾帼不讓須眉,終而得見方知與想象不同。”

沈桐兒微微蹙眉:“怎麽,你也想說我是個乳臭未幹的小丫頭?”

陳雲起彎着丹鳳眼:“姑娘言重了,只因姑娘看起來一派天真而已,今日我們能團聚此處也是有緣,陳某便鬥膽獻醜,表演出皮影助興吧。”

從某些方面而言,沈桐兒的确依然是個小丫頭,她聽了這話立刻開心鼓掌:“皮影戲?好好好。”

秦望春示意女仆們把所需的一幹器具都搬上來,而後才落座于桌邊。

周圍明燈漸暗,幕布後倒照得亮堂堂。

陳雲起走入其後,緊随而來的樂伶便開始吹拉彈唱。

那聲音當真是金聲玉振、雪起雲飛,與這極盡奢華之所相得益彰。

陳掌櫃所表演的正是沈桐兒兩次大戰異鬼的故事,他所制的皮影精巧如生,手法更是出神入化,僅在方寸幕布間便将那危機四伏的打鬥演繹了出來,使得在場者無不屏息凝視,看到渾然忘我。

沈桐兒一會兒瞧瞧皮影,一會兒瞧瞧陳雲起若隐若現的雙手,反倒橫生出了種此人亦揮舞着陰氣鬼爪的錯覺。

雖然現實中她沒有抓住破壞燈塔的異鬼,但在這場戲裏,小小的沈桐兒卻将惡魔大卸八塊。

倏忽之間,樂停燈亮,所有角色都碎成皮屑紛紛落下。

“好!”黃思道忍不住随大家鼓起掌來。

驚虛先生也在旁摸着胡子感慨:“都說陳掌櫃的皮影戲是一絕,今日終于得見,傳言果不欺我,只是這皮影制作不易,毀掉未免可惜。”

“好花還需賞花客,良琴重在知音人,陳某這出戲是專為沈姑娘而排,如今演完了,也便沒有繼續留着的理由了。“陳雲起款步走出,蒼白着臉咳嗽了兩聲,嘆息說:“如此良辰美景最宜呼朋喚友,可惜在下這身子……阿娘,接下來就由您來招待貴客吧。”

“陳掌櫃且慢。”驚虛先生站起身來:“今夜難得聚在金銀島,如果不下個賭局,是否有些糟蹋這番盛情?”

聽他這麽講,沈桐兒頓時冒出絲不詳的預感。

驚虛先生接着說道:“現在黃知府的孫兒仍未找到,我們為此焦灼于心,況且之前本就此事與沈姑娘有約,不如就在此處請陳掌櫃做個見證,先尋到譽齊者得赤離草!”

看來他是無論如何都要為嘉荼得勝了。

沈桐兒畢竟年輕,若叫她時時刻刻都沉得住氣也是太難,想起雲娘那雙雖美麗卻無神的雙眼,頓時答應道:“好啊,本也約好了,何必三番提起?難道還怕我出爾反爾不成?”

“沈姑娘痛快!”驚虛颔首。

陳雲起沉吟片刻,又問:“贏者得赤離,輸者又要付出什麽代價?”

驚虛毫不猶豫地說:“既然黃知府認定譽齊丢失乃因異鬼之禍,那就堵上我們這雙能識破異鬼的眼睛吧!”

沈桐兒深感意外,轉而大笑:“用我的陰陽眼換你那昏花之物,你倒想得美!”

“怎麽,沈姑娘是覺得老夫看不見異鬼?”驚虛氣惱地拂袖,竟伸手射出幾道暗器,寂滅了廳內光火。

黑暗中,頓時出現了雙赤紅的雙眼瞪着沈桐兒。

“老先生又是何必呢?”陳雲起立刻點起折子,又帶來光明:“我金銀島取此名圖得就是華光之盛,滅燈可不怎麽吉利,此事若沈姑娘同意,陳某自然願意做個擔保。”

沈桐兒滿臉不敢置信,盯了驚虛老頭片刻,才輕聲開口:“好,輸的人就來把眼睛剜到此處,向黃知府賠罪!”

9.南陵原往事

搖晃在河面上的金銀島仍舊歌舞升平,但沈桐兒已經沒有繼續留下來的心情。

顯然黃思道想為自己之前的輕視找補,時不時便對驚虛先生阿谀奉承,使得亮出陰陽眼的老頭分外得意,端着月光杯幾乎來者不拒。

如此一番,倒顯得沈桐兒的本事沒有那般稀奇了,誰也不知道這丫頭是不是開始暗自懊惱嫉妒,總之她的臉色并不十分好看。

滿桌醉酒客,一派荒唐言。

始終靜坐的嘉荼忽然深吸了口氣,輕聲勸道:“師父,貪杯誤事。”

“言之有理,老夫醉了,醉了。”驚虛先生笑起來。

然而此處的舞女們早就在風月場上身經百戰,拿不吃不喝的黑臉小姑娘沒辦法,圍起這糟老頭來倒是輕而易舉。

沈桐兒挑眉望着驚虛先生摟住位極美的姑娘,不禁心生厭惡,拿着紙傘起身說:“時候不早了,我還得去周圍巡夜,多謝黃知府款待,今日就此別過。”

她撂下話來,也不等對方回答,便起身大步往外走。

天幕下夜色正濃,金銀島的生意也處在一天裏最鼎盛的時候。

沈桐兒出門後從欄杆翻躍了下去,正打算找到梯子跳回岸邊去,肩膀卻忽地被人用力按住,自然心生警覺,瞬間回身過了兩招,才發現是剛才在宴席間表演過獨舞的舞女。

舞女笑臉盈盈,如蝴蝶般将她引至暗處:“小女子羽夕,忽然攔下姑娘,多有得罪了。”

對漂亮的人和事都不太忍心露出冷眼,這是桐兒這般年紀之人的通病,她不解問道:“有什麽事嗎?”

“羽夕只是想奉勸姑娘一句,再也不要随便登上金銀島,此處沒那麽簡單,也不是黃思道那老知府能夠保你的地方,異鬼雖可怕,人心更黑暗。”羽夕有雙極其動人的眸子,笑起來時簡直令身後的燈火闌珊都黯淡了下去,她講完這席話,便垂下手優雅地微微屈膝:“人多眼雜,與姑娘說話也是冒了極大風險,羽夕就此告辭。”

“喂,那荷花燈是你給我的嗎?”沈桐兒立刻說道:“我剛剛可是什麽吃喝都沒碰過。”

已經往前邁出幾步的羽夕回首嬌笑,轉眼就随着紗裙的衣角飛揚而不見了蹤影。

沈桐兒自然打算再追上去問個仔細,偏偏有隊抱着琵琶的美人魚貫而過,待她躲避過再往前邁步時,早已分不清羽夕到底是鑽進哪條廊道了。

——

夜錦河邊依然飄蕩着十裏荷花、菱歌泛夜,美到不似人間景。

經常游走在暗處的阿古已經坐在角落裏很久了。

達官貴人有達官貴人的耳目眼線,販夫走卒也有販夫走卒的小道傳聞。

他傍晚就聽聞過沈桐兒要去金銀島的事,直等到月明星稀時還沒見她歸來的身影,自然內心焦灼。

畢竟那輝煌如天宮的巨船不是誰人都能登上,裏面所發生的扭曲血腥之事,偶爾傳出一兩件出來,就足夠大家戰栗着琢磨許久了。

小乞丐正發呆走神的時候,忽有飄飄的紅裙在不遠處閃現。

眼尖的他一個激靈站起身來,發覺果然是沈桐兒,立刻飛奔過去呼喚道:“恩人、恩人!稍等半步!”

沈桐兒詫異回頭,見是被自己救過的乞丐阿古,不禁露出開朗的笑容:“咦,幾日沒見,你還好嗎?”

“托姑娘的福,好的很。”阿古跟在她旁邊使眼神,示意她随自己到人少些的地方詳聊。

沈桐兒明亮的眼睛轉了圈,決意暫且跟上。

——

幾日出了異鬼食人的慘事,此刻的陋巷之中更是無比荒涼。

因為從小就沒什麽機會吃飽肚子,阿古的身形比同齡人幹瘦許多,看起來不過是個半大的孩童。

他警惕地朝周圍望了望,才把沈桐兒帶入最近暫且窩身的破宅裏說:“我知道姑娘事忙,但見你和永樂門那些人一前一後的登了金銀島,心裏實在怕得緊,總忍不住想囑咐姑娘幾句,千萬不要去招惹那個驚虛先生,他手段辛辣得很,早已有幾件命案在身,偏得幾任知府護着,可以說是我們南陵原的地頭蛇了。”

“我不想招他,他卻不放過我。”沈桐兒抱起胳膊氣道:“我上了船方知那是賭坊,現在可是帶着賭約下來的。”

“什、什麽?”阿古的碗驚得掉在地上。

沈桐兒嗤笑道:“那驚虛老頭咄咄逼人,非要和我比試誰能找到黃知府的孫子,輸的人剜下陰陽眼交給對方,真不知何以如此深仇大恨。”

聞言阿古的臉色變得比見到異鬼還慘淡上幾分:“沈姑娘,你還是趁着現在快逃吧,驚虛先生老奸巨猾,他敢賭那就是有十成十的把握,到時候輸了的話,金銀島的高手自然有辦法找到你履約的!”

“我偏不,我倒要看看他在裝什麽神弄什麽鬼,驚虛先生?呸,我看叫虛驚還差不多。”沈桐兒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他若能看到異鬼,那才真叫見鬼了!”

“嗨……這年頭有身武藝又自稱禦鬼師,總是能混得幾分富貴,誰又知真假呢?”阿古嘆息:“之前除卻永樂門,城裏也有些其他的同職,現在還不是被驚虛先生鏟除了?他治不治了異鬼尚不可知,治住尋常百姓總是綽綽有餘的。”

沈桐兒輕松地跳上枯井邊落座,然後笑着看他:”小乞丐,你可知禦鬼師有什麽特點?”

阿古摸摸頭遲疑說:“自、自然是能看得到異鬼、殺的了異鬼喽。”

“看得到不假,殺不殺的了得憑個人本事。”沈桐兒嘆息:“我娘親告訴我,有陰陽眼的人通常都活不過四十歲,大部分會在小時候夭折……驚虛老頭已過花甲之年,不是江湖騙子是什麽?”

阿古顯然頭一次聽說這件事,但對她的話依然深信不疑,立刻急道:“那、那姑娘你……”

沈桐兒擡頭咧嘴笑:“即已生成此命,何必再勞神自憂?我活一天過一天,每天随心做事便夠了。”

不知世間有多少人會如此灑脫,阿古被她飽含溫度的笑容安撫道,低頭嘆息:“總之姑娘還是小心為上,不要未被異鬼所傷,卻着了奸人的道,我沒別的本事,混在本地乞丐群裏替沈姑娘打探些消息還是可以的,但凡永樂門有風吹草動,我定然立刻……”

他的話沒說完,遠處黑暗的群山中竟然毫無預兆地響起了長鳴之音,與前些清晨沈桐兒無意間聽到的別無二致,一聲接一聲,穿雲驚霄,簡直沖破山間迷霧而震蕩起她的耳鼓。

阿古發現恩人姑娘猛然驚訝起身,不由疑惑:“怎麽了?”

“你聽不到嗎?山裏……有東西在叫。”沈桐兒指向南方,正是破壞燈塔的異鬼逃走之方向。

阿古愣了愣,不自在地移開目光:“那聲音有很多年了,常常隐約出現。”

沈桐兒難受到捂住耳朵:“隐約?我覺得再響幾分我就要聾了!”

阿古發愣:“也許是姑娘聽覺特別敏銳。”

沈桐兒擰着眉毛煎熬片刻,終于等到鳴聲漸弱,猜忍不住說道:“或許我應該去山上一探究竟,那日的異鬼也進了山,結果偏偏被那嘉荼攔住,跟我講什麽山中霧氣有毒。”

“使不得!迷雩山不可入內!這在我們南陵原是連小孩子都知道的事,那山要吃人的!”阿古吓得連忙擺手後退:“陸陸續續總有些外地人不信邪,他們爬進去可都再沒出來過,也不曉得死在了哪裏,旁人我勸不住,卻不想看到姑娘以身犯險啊。”

“真的嗎?吃人?”沈桐兒摸着下巴皺眉,轉而瞪他:“你是不是有什麽瞞着我?!”

阿古全身上下都髒兮兮的,只有雙眼睛黑白分明,他欲言又止地回視剎那,終于結巴着開口:“其實……也不是誰都沒出來……”

沈桐兒好奇心非常重,立刻湊到他面前追問:“哦?聽你這話裏話外果真有秘密?方才我只是在詐你而已。”

阿古無奈地深深嘆息:“以前爺爺跟我講過些一事,我發過誓絕不亂傳,否則不得好死!但如果姑娘想知道的話……”

沈桐兒才不信那些莫須有的賭咒,馬上催促道:“告訴我吧,不管山裏有什麽,沖着異鬼躲了進去我也必須探查清楚,否則待它養好傷再殺下來,還不是大家遭殃?”

阿古猶豫着原地轉了幾圈,最後失力地坐到廢石階上,決定道出爺爺講述的往事,由于事情發生久遠,敘述者又是一位老人接一個孩子,期間有語焉不詳之處,倒也不足為怪了。

——

“說起來很多老人都知道,南陵原過去并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的,我爺爺年輕的時候,當地人多以養藕荷水産為生,日子過得清貧安定,直至有位北方的玉面公子游至此處,方才改變一切。

他見到河邊美景如畫,興致大發,不僅小住半月有餘,還在夜錦河邊買下許多地産,最初老百姓們只覺得公子是出手闊綽的世家子弟,後來一座氣派的酒樓拔地而起,為此地帶來最初的熱鬧,才曉得他竟然來自玉京鹿家。

鹿家的買賣從南至北,恐怕沒有誰不曉得,即便是在閉塞的南陵原也是聲名如雷貫耳。

當年人人都在議論,這個小漁港要發達了。

果不其然,自那酒樓之後,一座又一座商鋪、當鋪、浴場、勾欄院……統統都沿着河水嶄露峥嵘,其中不僅有鹿家的産業,也有別處的商人趕來分杯羹而展開貿易,總而言之南陵原人的生活天翻地覆,過去的水農和蓮女通通做了商鋪裏的夥計和櫃仆,也有些命苦者淪落紅塵,自來不被世人知曉的小地方漸漸成為這亂世中的安樂窩、快活林,雖然山遙路遠,但每日到訪者仍舊多如牛毛,沈姑娘如今所見之繁榮也是由此而來。

不過南陵原活了,南陵原周圍的山仍是死的。

那裏瘴沼彌漫、四處都是毒蛇猛獸,自古便少有當地人進得去,幾乎不存在任何人類存活的痕跡。

不僅如此,老人們都說啊,那山裏有鬼,特別是南面的迷雩山,每年春末夏初都會冒出慘白鬼影在山腳徘徊,遇到迷路的山民便會拖進去吃掉,屍骨無存。

可是本地扔諱莫如深的事情外地人怎麽會相信?

許多來南陵原潇灑的公子小姐都會被這鬼語逗得哈哈大笑,三五一群地進入冒險。

結果呢?

誰也沒見他們回來。

時間長了,消失的人多了,再不怕的人就少了。

偶有人進山,也都像沉進水裏的石頭,進去就再聽不到半聲響。

爺爺曾給商人做過苦力,後來年紀太大,因故腳瘸,沒有賺錢的本事,才淪落到要飯求生,十多年前他有個相依為命的老夥計日日相伴,某次因為爺爺感染惡疾,無人願醫,老夥計便鼓起勇氣去迷雩山角挖草藥,結果……竟也憑空消失無蹤,福大命大的爺爺熬活下來,曾幾次三番想要去尋自己的朋友,卻又缺乏勇氣,那段日子他除了在城裏的富人家門口混點吃食,就是到荒郊野外猶豫徘徊着想辦法,結果有天夜裏,爺爺竟然看到十多個男人趁着夜色上山,而且多半在黎明未到之際便安安全全地走了出來!

聽說那十多個男人都穿着黑衣、騎着駿馬、趕着木車,紛紛自北方的夜色中冒出,他們停到迷雩山下,将馬拴好後,從車裏擡出個黑漆漆的棺材,徑直搬起朝山上走去,心心念念想要上山的爺爺被駿馬嘶鳴聲吵醒,自然而然也想尾随,但那些黑衣人全都帶着長劍和寒刀,身形比一般人強壯巨大許多,這讓連路都走不穩的老人家怎麽敢驚擾?于是他決定先躲在暗處看看情況。

爺爺反複跟我提起過:那天夜裏山中一直刮出極為寒冷的風,對于這一年到頭都熱到流油的南陵原來說奇異極了,如果沈姑娘去翻縣志,便會發現那夜次日竟然下了幾十年來的第一場小雪。

雖然爺爺不知道黑衣人在山裏做了什麽,卻記得很清楚:當晚上山的黑衣人是十一個,下山時還剩八個活的和一個死的被橫擡出來,而且棺材也不見了蹤影,他們上馬便離去,再無影無蹤,只用詭異二字不足以形容。”

——

沈桐兒坐在夜風中聽完阿古講的故事,皺眉問道:“棺材?難道他們是上山安葬什麽人?”

阿古似是心有餘悸的搖搖頭:“不知道……可是沈姑娘不覺得,很多事還不去了解比較好嗎?”

“不覺得啊。”沈桐兒笑:“聽你這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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