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天一亮就發船,反正我心意已決。”
沈桐兒無可奈何地低下頭:“那好吧,至少我是在海邊長大的,如果情況不對,你們一定得聽我的話往回開。”
花病酒哼了聲,不置可否地抱起胳膊,看手下把裝着齊彥之夫婦的籠子擡到船上,才在背對着沈桐兒的角度露出略有深意的笑容。
——
卻說被活生生趕出長湖鎮的吉瑞,生存狀況也好不到哪裏去。
這姑娘因沖動刺傷了沈桐兒,自然也斷絕了唯一的幫助和出路。
由于畏懼水商行的勢力之大,她唯有藏在長湖鎮附近的深林裏伺機而動,卻又為了躲避異鬼而被折磨得精疲力竭。
最危險的夜晚時刻,是最不敢輕易入睡的。
午時剛過,吉瑞謹慎地繞過樹幹上新鮮的粘液痕跡,終于找到處水源,蹲下來迫不及待地喝了兩口。
如此下去定然是找不到妹妹了吧?
她難過地擦了下眼角,後悔當初不該和她分開讨生活。
兩個人既然來到這世界是同時的,走又怎麽可以分開走?
正悲傷的時候,身後死寂的林間忽然傳來細碎而急促的聲響。
吉瑞自小便在血腥的危險中苦苦掙紮,幾乎沒産生任何猶豫,就躍進水中朝着對岸急着游去。
一只異鬼沖開樹叢急躍而出,低沉而恐怖的嚎叫聲以無法想象的速度朝她靠近,終随着落水聲而變得近在咫尺。
幸而吉瑞水性不錯,拼了命地沖到岸上,反身就是狠狠一劍。
餓過太久的兇殘異鬼才不會這般反抗被吓退,它裂開滿嘴尖銳的巨牙,用盡全力朝她撕咬而來。
吉瑞不如沈桐兒那般靈巧,卻比她手辣得多,由于深知你死我亡的殘酷,簡直如同瘋了般沖到它的面前揮砍。
好不容易見到食物的異鬼也不甘示弱,頂着劍傷怒氣沖沖地将她撞飛。
失去平衡的吉瑞後腦重重磕在堅硬的土地上,被震得滿口腥甜。
然而眼前狀況不容她心疼自己:因為又有兩只異鬼從對岸露出泛着紅光的身體,尋着血腥味渡河而來,加入分食的隊伍。
吉瑞忍着痛在地上翻滾到旁邊的草叢中,回首丢出沾有劇毒的暗器,拾起劍便朝山坡上狂奔逃離。
畢竟異鬼一多,她就再也沒有勝利的可能。
在生存面前,人的潛力是沒有極限的。
任誰也想不到一個許些天不曾進食、受傷虛弱的女孩子會跑得如此之快。
無奈再有潛力的人,在異鬼面前也渺小無比。
耳畔呼嘯的風送來腐臭,吉瑞慌張中倉皇回頭,看到那三只異鬼馬上就要觸到自己的後背,在驚慌中腳下一軟,竟然踩空摔下幾十丈的土坡!
她沒法被控制的身體在亂石中橫沖直撞,直接痛到噴血,終于被個灌木卡住的時候實在是再也動彈不得。
耳鳴中只剩下喘息的回蕩。
神智模糊的吉瑞漸漸聽清異鬼的吼聲,絕望地閉上眼睛:雪兒,你是已經死了嗎?自不量力的姐姐要來陪你了……
沒想到那幾只恐怖的怪獸并沒有追随着跳下,反而在一陣徘徊之後扭頭漸行漸遠。
吉瑞的眼前完全昏花,根本不知道正在發生什麽,直到一根拐杖伴着雙布鞋停到身旁,才吃力擡眸、漸漸看清月色下的景象:那是張蒼老到只剩下皺紋的臉,以及雙再也不剩清透的眸子……再然後,就是漫無邊際的黑暗襲來了。
——
夜風夾雜着皂角的香味,若有若無地徘徊在鼻息之間。
吱呀,吱呀——
有點刺耳又很令人安心的聲音怎麽總是響個不停?
受傷後的吉瑞全然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噩夢此起彼伏之後,才忽然急喘過那口氣,從床邊驚慌坐起。
原來夜色仍未消退。
這是座上了年頭的竹屋,所有家具都是蒼綠而潮濕的,唯有四處點綴的錦布色彩斑瀾。
那位昏迷前出現的老人正坐在紡織機前忙碌,手指上的厚繭使得她動作顯得穩妥至極,也不曉得這樣忙過多久了。
吉瑞驚魂未定地摸住額頭遮擋着傷口的棉布,小聲問道:“奶奶,是你救了我嗎?”
“還以為你是雪兒,原來不是……幸好我晚上總是失眠,打水路過那裏……”老人繼續做着自己的事,淡淡說道:“喚我溫瑪便好。”
聽到這話,吉瑞瞬間激動地忍痛下床,用劍支撐住身體:“您認得吉雪?她在哪裏,我是她親姐姐!我叫吉瑞,瑞雪的雪,瑞雪的瑞!”
“認得,只是有段日子沒見過了。”溫瑪實在太過蒼老,蒼老到臉上甚至做不出多餘的表情,她拉下一軸紅色的線,慢騰騰地回答說:“之前那丫頭也是被異鬼在山裏追,逃到我這裏……後來她便常常來看我,送些米面,還幫我修好了紡織機……倒是知恩圖報……”
“雪兒是個非常善良、非常溫柔的姑娘。”吉瑞難過地揉了揉眼睛,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只是我倆月前斷了聯系,最近我不僅沒在長湖鎮打探到她的消息,還被那裏的惡霸驅趕了出來……現在妹妹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長湖……”溫瑪冷笑:“那裏的人,比異鬼還要可怕。”
看起來老人非常了解附近的狀況,吉瑞想要努力挖掘出些希望,忍不住扒到紡織機旁邊追問:“原來您知道長湖鎮?那這又是哪裏?我被趕出來後,迷迷糊糊地在山裏走得迷了路,好像離海邊越來越遠了。”
“傻姑娘,哪裏遠?”溫瑪終于停下動作,拄着拐杖吃力起身,示意她跟上自己。
也不曉得被喂服過什麽藥,吉瑞只覺得原本支離破碎的身體已經好過很多,連忙尾随其後。
溫瑪拎起桌上的油燈,推開門帶她邁步出去。
随着夜色同時撲面而來的,還有股非常清冽的海腥。
吉瑞睜大眼睛,發現她們正處在高山之巅,遠處層層斷壁之外,竟然是漫無邊際的混黑大洋。
雖然星光暗淡而明月躲藏,但依舊能夠從那氣勢逼人的寬闊無邊中,感受到長海的恐怖。
溫瑪漫步離開小竹屋,淡聲道:“既然你是雪兒的胞姐,告訴你也無妨。其實我們所在的地方,才是原本的長湖鎮,依山傍海、富饒安定……只可惜……”
異鬼已經摧毀了人類的一處又一處樂土,這事實無需描述。
吉瑞回首望向後山坡上空蕩的房舍以及數不清的墳冢,不敢置信地問:“那、那現在的長湖鎮又是什麽?”
“不過是處五十年前的熱鬧市集而已,現在長湖人只剩下我一個,我不說,誰還知道呢?所以任那些惡人招搖撞騙去吧。”溫瑪走到院外的水缸前,幫她舀了碗清水,慈祥地勸道:“你應當好好休息。”
吉瑞非常擔心妹妹的安危,根本無心飲用,瞪着赤紅的陰陽眼說:“我必須找到雪兒,她是我唯一的親人,所以傷好些就不會再打擾您。”
溫瑪搖着頭否定:“你根本鬥不過那些海上來的強盜。”
“我不怕他們。”吉瑞拉住她的胳膊追問:“奶奶,為何剛才那些異鬼看到您出現就不追了,為何您可以安然無恙地生活在這裏?”
溫瑪已經渾濁的眼睛裏浮現出赤誠的崇拜:“因為明燭娘娘永遠保佑我,保護長湖。”
“明燭娘娘?”吉瑞疑惑地重複。
“是啊,很久很久以前,這裏本是荒山野嶺。”溫瑪對着漆黑的長海嘆了口氣,反握住她的手轉身朝鎮上的廢墟走去:“是明燭娘娘帶來了遠方的勞工,指引着大家建造屋舍、開墾荒地,逐漸安家落戶,才造就了我們一代又一代的長湖人。”
雖然以玉京為中心的中原宗教已被異鬼的出現徹底摧毀,但是偏遠的地方仍舊各有信仰,這種狀況吉瑞是明白的。
雖然聽起來明燭娘娘并非什麽神靈,只不過是從外地而來的貴族,但是她未敢擅自評價,反而跟在旁邊點頭,追問道:“那這裏是因為異鬼才變得……”
溫瑪脆弱而衰老的身體微微顫抖,語氣依然能夠因為往事裝滿恐懼的味道:“是啊,當年我還是你這般年紀,哪見過那等怪物?它們第一次從長海中襲來的時候,鎮上的人全都在恬靜的睡夢中,多半死時還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最大的異鬼比酒樓還要高聳,伸出長着鱗片的爪子,進窗撈人便吃,血把整條街都染紅了……”
與這位老人不同,吉瑞出生在亂世又長着陰陽眼,自然早見慣那地獄般的慘景。
不過但心內凡有良知,無論見過幾次,都無法習以為常。
她深吸了口氣,因着心裏埋藏的恐怖記憶而褪去了臉上的血色。
溫瑪邊走邊追憶:“當時我的父親是這裏的鎮長,盡管同樣害怕、同樣手足無措,卻因為肩上的責任而不能選擇退縮,他将我藏在,明燭娘娘廟中的石像下,便帶着大家拿着武器沖出去抵抗,最後當然……沒有回來,長湖鎮經過三番五次的襲擊,最後活着的,就剩下我一個人……”
“可您怎麽能獨自度過這五六十年呢?為什麽不去別的地方讨生活?”吉瑞疑惑發問。
溫瑪扶住胸口:“因為父親把明燭娘娘的信物交給了我,拿着信物就是鎮長,我走了,這個鎮就徹底不存在了。”
“是不是也因這信物……異鬼才不會近您的身子?”吉瑞終于明白其中精妙。
溫瑪沒有講話,推開廟宇陳舊的門,将她引至神像前,便虔誠地放下拐杖拜了又拜。
吉瑞擡起眼睛朝上打量,意外看見這破敗的地方竟然立着個纖塵不染的玉雕,在黑暗的破廟裏散着融融的暖光,的确極有聖潔之意。
——
為了保住脖子上的腦袋,水商行的人辦事極為麻利。
不出幾個時辰,倉促而成的船隊已随着朝陽升起而準備就緒,可以進行遠航。
非常滿意的花病酒持着鞭子站在甲板上,舉起那盞潔白的長明燈說:“齊老板,我勸你別再耍什麽鬼心眼,只有我們鹿家好,你和你的妻兒才能平安無恙。”
已別無選擇的齊彥之蹲在籠中摟着吳容,面色即憔悴又憤恨:“我已經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了,長海向來是死域,到時出了事,就算你逼死我也毫無作用!”
絲毫不受影響的花病酒嬌笑道:“無妨,死之前我肯定會拉上齊老板墊背的,現在你只需老老實實講出發現鲛王的位置,沒準我心情好,就不拿你喂鯊魚!”
“你想抓它對不對!你根本就不是來買鲛膏的!”齊彥之激動起來:“不可以!它是海裏的神明!”
花病酒啧了聲,垂下抹了桃色香粉的眼眸:“如此喪心病狂的惡棍竟能講出這種話,讓我幾乎都要相信了呢,不過我勸你還是擔心擔心自己吧!你們——”
她用鞭子指着岸邊的水商行家仆,大聲道:“把那些沒用的鲛人放了,然後起航!”
事情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沈桐兒實在搞不清楚他們的目的何在,扶着船欄但見水牢裏的鐵箱被拽起打開,不由微微松口氣,望向蘇晟的眼睛發出求助之意。
蘇晟扶住她的頭,輕聲道:“人無黑白之分,你用不着為之糾結,只記得不要離開我身邊就好。”
“我們這是幹什麽去……長明燈是鲛王送的,又不是用鲛膏做的,難道還能抓住它讨要來更多嗎?”沈桐兒皺起眉頭:“小白,你當真是為了幫我完成任務,才這麽積極着出海?”
“不然呢?都走到這步,難道留在碼頭你會甘心?”蘇晟淡笑反問。
沈桐兒不想懷疑他,也沒理由懷疑他。
所以終而還是點點頭,拉住蘇晟的袖子強調:“其實我也不是沒朋友……島上除了我娘以外,還有條可愛的小魚常常來看我,娘在幹活的時候,只有它會陪我說話了,所以我不想傷害魚,不想傷害鲛人……我、我娘要是知道赤離草是用鲛膏換來的,肯定會大發雷霆……”
蘇晟苦笑:“既然如此,為何你要答應鹿笙呢?”
沈桐兒擡起頭,眼底裏藏着淚花:“因為娘總說她活不過明年的,我想讓她在去世前看看我長什麽樣子,這樣記住了的話,下輩子她才會認出我吧?”
——
一陣又一陣涼風襲來,平白為這沿海的高山降了幾分溫度。
因為傷勢實在不輕,吉瑞沒有辦法繼續為尋找妹妹想辦法,只能留在溫瑪身邊暫且認真修養。
雖然她的性子向來浮躁又容易激動,好在從來不會受嗟來之食,自然而然選擇在早起後做些力所能及的粗活幫助老人。
由于溫瑪的身子骨已經不行了,無法耕作和捕撈,平日所吃的都是在附近采集來的野菜和果子。
吉瑞仔細認清品種後,就拿起籃子說:“奶奶,我去幫你摘吧,我手腳快。”
溫瑪搖頭阻止:“那些異鬼四處亂爬,已經有不少路過的外鄉人被咬死吃掉了,我可不想這個歲數還為黑發人樹碑。”
“沒關系,我不會走的太遠,而且禦鬼師必須要學會保護自己。”吉瑞拿起劍微笑:“我苦慣了,這不算什麽。”
溫瑪慈祥地望着她:“你和雪兒真的是像、太像了……你們都是心地善良的好姑娘。”
吉瑞并不善于甜言蜜語,她繼續彎彎嘴角,便拎着籃子朝着坡下的樹林方向邁步走去,柔軟的馬尾辮蕩在空中,因着一些身上殘留的傷而顯得比平時更要清瘦脆弱,卻又被剛剛升起的朝陽鍍上了溫暖的光。
——
倘若沒有異鬼,人世間該有多美好?
這個想象或許藏在所有老百姓的心中。
眼前的山土壤肥沃、果蔬遍布各處,實在是天降的豐饒寶地。
吉瑞仰着脖子摘摘采采,幾乎可以想象出長湖鎮當年的幸福與熱鬧。
她本答應着不離開小竹屋太遠,可又惦記着多幫老奶奶存儲些食物再辭行。
故而難免在林子裏走得深了些。
幸好附近枝葉間陽光燦爛,并不像有異鬼活動的跡象。
吉瑞又發現了棵枇杷,立刻靠了過去,誰曉得光顧着樹梢上的果子,卻被腳下的枝蔓絆了個跟頭。
籃子中的碩果和野菜立刻被摔得到處都是。
吉瑞扶着傷口吃痛爬起,撿了幾下才發現絆倒自己的并不是樹枝,而是從松土中裸露出來的尚未腐爛的人腿!
她在全然意外的震驚中愣過片刻,才爬過去用劍挖起來,想要知道是誰被埋在這裏。
萬萬沒想到,最後重見天日的只有腿。
一條一條挂着爛肉的,屬于女人的斷腿!
恐怖的想象不自覺地擠入吉瑞的腦袋,她控制不住地瘋狂挖掘,全身都在無法控制的劇烈顫抖,終而在看到一條腿骨上挂着的熟悉腳鏈而徹底僵硬住,任大滴的眼淚湧出眼眸。
身邊的被摔爛的水果好像不能吃了……
吉瑞側頭無意識地瞧望,漸漸露出有些扭曲的笑容,任眼淚滑進唇間、苦澀蔓延。
44.異鬼的力量
陽光與海的組合, 無論如何都會帶來令人心曠神怡的景色。
可是随船隊出來的沈桐兒卻始終坐在甲板的陰影處,低着頭用棉布認真擦拭金縷絲。
這武器是雲娘祖傳的寶貝, 既然鄭重其事地交給自己,當然要好好珍惜。
從桅杆上眺望過後, 蘇晟輕輕松松地躍下, 幫她拿來水囊。
沈桐兒嫌棄搖頭, 一臉悶悶不樂。
盡管相處的時間很短,但花病酒這個女人的不擇手段已經顯露無疑,她半點疏忽都不肯讓水商行的人抓住, 竟然坐在關着齊氏夫婦的籠子上淡笑:“公子這輕功是從何處習得?簡直比咱們頭頂的海鷗還要輕盈。”
蘇晟側頭:“就當是向鳥兒學來的吧。”
“難怪南陵原的那些愚民都傳聞公子是鳳凰之身。”花病酒又開始舊事重提, 目光盈盈地瞪着他。
好在蘇晟并不在意這人究竟怎麽考慮自己,靜靜坐到沈桐兒身邊安慰:“別生氣了, 如果這次出海還是沒結果,我們就回去好嗎?”
沈桐兒對赤離草的渴望幾乎被悲慘的鲛人徹底摧毀了, 聽到這句話, 她終于聽話點頭。
“你們何必如此悲觀?我倒覺得會有意想不到的結果呢。”花病酒挑着柳眉:“瞧瞧周圍,不是很賞心悅目嗎?”
“哪裏賞心悅目?!我家那裏的海清可見底, 才不像這裏肮髒到泛着綠, 真不知底下游着多少只異鬼!”沈桐兒終于忍不住壓在心底的抱怨:“等它們發起狠來, 這條破船支撐不住片刻, 到時候摔進水裏, 我不信你們鹿家人能活着回去岸邊。”
“無妨。”花病酒把玩着那盞怎麽都熄不滅的燈, 忽然倒進杯茶去, 茶水瞬間被火焰蒸成氣消失了。
這奇異的一幕沈桐兒當然從未見過, 不禁好奇地瞪大眼睛。
“好厲害的火啊。”花病酒瞥向齊彥之:“不知燒起人來是何滋味?”
齊彥之向她投去怨毒的眼神,閉嘴不答。
花病酒狠狠踹了籠子一腳:“注意航向!”
有孕在身的吳容禁不起這等折磨,頭上細汗冒個不停。
齊彥之屈服道:“一直朝東開便是了!我就是在那裏遇到鲛人的!”
沈桐兒實在是不忍心圍觀到眼前的事,雖然知道吳容和她相公都算不得什麽好東西,但至少肚子裏的孩子很無辜,所以勸道:“你把這畜生宰了也無妨,但還是對孕婦積點德吧?”
“哎,小姑娘啊!我告訴你,有善心呢,就是做聖人,而聖人到這肮髒不堪的俗世間只能吃苦。”花病酒終于從籠子上跳下來,走到她面前說:“想要成大事,除了狠毒!還是狠毒!”
沈桐兒被講得發懵。
幾乎就是風吹帆動的剎那瞬間,花病酒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竟然直接把那盞燈甩向了蘇晟!
沒想而向來動作奇快的蘇晟并沒有去接,而是本能地選擇了躲避!
沈桐兒倉皇站起:“小白!”
鮮紅的火焰如同有着生命,在蘇晟化為白鳥騰空而起的瞬間染到了它的身上,剎那焚燒成災!
“小白!快入水!!!”沈桐兒知道蘇晟從來不喜歡火焰,恐怕更懼這長明燈,見狀忙聲嘶力竭的大喊。
然而沖向空中的白鳥并不是主動進入海底,而是失力跌進去的!
沈桐兒從來沒有在如此短的時間內便感受到痛徹心扉,她甚至來不及憤怒、來不及反抗,伸手甩出金縷絲蕩到船欄邊,徑直追着跳了下去,抱住了被灼燒的蘇晟!
所有的事發生在須臾光景之間。
燈盞落地,終歸如常。
花病酒的臉色變了幾變,急道:“快把那小丫頭給我撈出來!快!”
——
刺目的太陽升到當午,照着“長湖鎮”周圍被風卷起的沙土,實在荒涼無比。
像失掉魂魄般的吉瑞一步一步走到城門口,手因握劍太過用力而泛起青色。
她不是個快樂的人,因為遭遇過太多坎坷而在心底盛滿懦弱,但仇恨的青苗初次鮮明地生長出來,就茁壯到令她自己都手腳生寒。
齊彥之……必須死!
吉瑞沒辦法壓抑住內心的怒火,雖明知這念頭可能會危險到讓她付出生命,卻仍舊逼得雙腿一步又一步靠近殘破的鎮門。
誰曉得正在這個時候,忽然從裏面蜂擁出許多邋遢而狼狽的男女,各個都背着包、趕着馬,好似樹倒之後的猢狲。
吉瑞皺眉攔住個少了只胳膊的禦鬼師問:“發生了什麽事,你們去哪?”
“姑娘,趕緊走吧!”那壯漢急道:“水商行被鹿家給端了,老板和老板娘全部被押走,他們那的家仆方才剛剛揣着金銀跑路,萬一這時候異鬼襲擊,誰也抵抗不了!”
方才還下定決心與齊彥之同歸于盡的吉瑞發懵:“什麽?不可能吧!”
“怎麽不可能!現在水商行亂七八糟,能拿得都快被人拿光了!”壯碩的禦鬼師同情心有限,不想再跟她浪費時間,轉而便背着家當随大部隊朝西邊跑去。
終于回神的吉瑞皺了皺眉頭,忽然提起劍,扶着頭上隐隐作痛的傷口朝碼頭邁開急促的步子。
——
向來不靠譜的傳言竟然貨真價實。
當氣喘籲籲的吉瑞沖進齊家大門時,果然只看到滿地狼籍,雖然還剩零星幾個仆人東拉西扯些行李,但根本沒有誰準備搭理她的出現。
原本只在傍晚活躍的烏鴉飛舞于頭頂發出慘叫,似乎在慶賀着眼前荒蕪。
吉瑞咬住嘴唇,到院內一間房一間房地翻找過去,果然什麽熟人都不剩了,正當她快要失望的時候,忽然發現後院有間廂房門口守着位面無表情的黑衣人,正屬于鹿家,忙沖過去追問:“蘇晟呢?那些人都去哪了?!”
黑衣人似沒有喜怒哀樂,只是抱着手站在原處不允許她往裏沖,對周圍往來的荒誕熟視無睹。
未想原本安靜的屋內竟然傳來咳嗽聲。
吉瑞隐約記得鹿家隊伍裏有個半死不活的傷患,忙喊道:“大哥!大哥你醒了嗎!我是花姑娘的朋友!”
稍等過片刻,緊閉的房門終于被從裏面打開。
足足瘦了一圈的季祁淡淡地垂下眼眸,啞着聲音問:“你是誰?”
吉瑞知道花病酒是最有威望的,忙撒謊重複:“我是花姑娘的朋友!我想知道他們去哪了!”
“進來吧。”季祁回答側身。
相貌堂堂的異性向來能夠引起好感,吉瑞本能地跟着走了進去,卻在關門的剎那被一股狠力掐住脖子。
季祁皺緊濃眉:“你到底是誰?!花病酒的朋友,那應當就是我的仇人了,你知道是誰把我害成這幅模樣的嗎?”
吉瑞被掐的骨頭咯咯作響,憔悴的臉飛速地憋得鐵青,她努力想要推開不人不鬼的季祁,全身的武藝卻半點都使不出來。
幸而季祁并不打算殺害弱小的對象,忽然松手把她甩在地上,捂住心肺痛苦咳嗽着說:“快回答……我的問題……桐兒在哪裏……”
——
被縫補過很多次的陳舊的船帆仍舊豎在長海之上,然而波光粼粼的海面卻不再風平浪靜。
兩個鹿家的禦鬼師被從水裏拽出來,抹着臉禀告:“花長老,并沒有發現那鳥和小姑娘的身影,但是有不少異鬼跟在船的後面。”
“哼,長明火是天火,鬼鳳凰早就被燒成灰燼了,如果當初有這東西,家主也不用那麽麻煩,還害餘離還栽在了上面!”花病酒的眼神冷若冰霜:“可惜沈桐兒卻是丢不得的。”
黑衣人們半句話都不再講,乖乖聽候她的安排。
齊彥之和吳容大概已經被這變故吓呆,雙雙縮在籠子裏一動不動。
花病酒感受到他們的注視,立刻投去可怕的眼神。
齊彥之結巴着指向大海說:“再往前開一裏,我們就是在那裏遇到鲛王、得到燈的。”
“長老,水底半只鲛人都沒有,小心有詐。”剛剛下過海的禦鬼師低聲禀報。
花病酒擡起水袖輕笑:“試試就知道是真是假了,我拿天火燒了鬼鳳凰,也不曉得家主會不會生氣,如果能找到更多當然是美事一件。”
話畢,她便踱步到籠邊。
齊彥之詭計多端,瞬間明白她的目的,緊緊地抱住妻子道:“你不要傷害她,不要傷害她!”
“好感人吶!”花病酒感慨,而後擡高聲音罵道:“可我這輩子最讨厭男女相愛,把這大肚婆給我拴起來丢到海裏,若那鲛王真像齊老板說得那般善良,肯定會去救她的!”
“不要!”齊彥之拼命地拉住妻子,可他怎舍得大力,終究還是任吳容被拽了出去。
想必花病酒對沈桐兒的教育發自真心,她幹起這種事來毫不含糊,親手捆綁孕婦竟然還能笑得出來。
齊彥之驚恐地瞪大雙眼,望着妻子就這樣被投到海裏,從腹底發出撕心裂肺的絕望叫喊。
未想這時操縱着航船的水手卻毫無預兆地拿出個火炮扔到空中,瞬間炸裂出濃黃色的煙。
花病酒只擡頭一望,便擡袖捂鼻:“閉氣!有毒!”
可惜那濃煙還是随着海風四散出去,但凡嗅到其間魚腥氣味的禦鬼師立刻手軟腳軟,癱倒在了甲板上。
自始至終都不露弱點的花病酒黛眉一皺,竟然也學着沈桐兒,帶領剩餘的禦鬼師跳入了茫茫大海。
“在長海,鹿家算什麽?這銀蓮魚可是好東西,尾能縫制鲛人,膽能煉制麻藥,就算是天王老子聞到後也站不起來!”坐在籠子裏齊彥之惡狠狠地罵道,然後匆匆開鎖,指揮着服過解藥的水手說:“快,快把容兒救上來!”
挺着足月的肚子泡到還水裏可不是什麽舒服的經歷,吳容躺在甲板上好不容易喘過氣來,嘴唇卻仍舊泛着青灰。
齊彥之心疼地把她抱在懷裏:“沒事了,沒事了,我們離開這鬼地方,再去別處做生意也是一樣。”
吳容沒有力氣說話,顫抖地擡起手來,好像要提醒他些什麽。
尚未反應過來的齊彥之只覺得頭頂的陽光忽然被遮住,在水手絕望的慘叫中尋聲望去,毫無防備地看到有只二十餘丈的異鬼爬上了船,身上沒有鱗片,只有陰森黑毛,将搖搖欲墜的桅杆瞬間撞碎,不管不顧地朝他襲來。
船随着異鬼落地而甲板飛碎,搖晃不已。
齊彥之本可以稍微躲避的,可他卻選擇死死地抱住妻子,故而剎那間就被異鬼揮爪抓起。
身下比深淵還要可怕的巨口已經張開。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絕望之際,原本平靜的海面忽然卷起急轉的漩渦。
異鬼沒有急着吞食獵物,反而饒有興致地歪頭打量。
只見一直渾身青色、布滿魚鱗的恐怖鲛人破水而出,頓時風湧浪起!
“鲛王!是鲛王!”齊彥之又喜又怕的呼喊。
異鬼丢開這毫不起眼地家夥,躬身做起了迎戰的姿勢。
——
好熱,又好冷。
眼前黑洞洞的什麽都沒有……
思緒也完全是空白的……
是不是靈魂丢在了海裏呢……
我是誰,這是哪啊……
天盡頭裂開紫色的閃電,轉而滂沱的雨便落了下來。
大概是雨點的急促與冰涼太過難以忍耐,它們一次又一次打在沈桐兒的臉上,終于讓昏迷在沙灘上的她睜開了眼睛。
被灼傷的小姑娘茫然地呆滞片刻,才意識到懷裏焦掉的鳥兒,不顧疼痛地爬起來哭喊:“……小白!你快醒醒——!你不是說自己死不掉嗎!小白!”
完全看不出原本模樣的鳥耷拉着腦袋,脖子軟軟的毫無力氣。
沈桐兒趴下去聆聽它的腹部,發現沒有呼吸,也沒有心跳,頓時哭得更加凄慘:“小白——我再也不聽你的話了!從花病酒說入海我就覺得她奇怪——可你怎麽會出事呀,你不是說陪我到我死的那刻嗎,我還沒死呢……”
可能被放在腿上的蘇晟再也不會安慰她了吧?
沈桐兒這般沮喪着,就像被人戳了刀還無情攪動,捂住臉上氣不接下氣:“我想帶你回家……我還叫季大哥幫我跟你提親的——可你們怎麽都沒好下場!誰粘到我都要倒黴嗎,我以後再也不心軟,再也不理你們,再也不要跟別人講感情了!”
小姑娘的眼淚混在雨水裏,滴到了白鳥燒焦的羽毛上,它薄薄到眼皮忽然動了動,然後發出微弱的聲音:“叽……”
“啊,小白!”沈桐兒忙用燒到血肉模糊的手扶住它:“小白!!”
可憐的鳥兒終于努力張開眸子,用僅剩的力氣發出虛弱的追問:“……提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