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怕只怕現在燃着,回到南陵原就滅了。”花病酒哼說:“到時候難道還來找姓齊的來興師問罪嗎?”

“那你說怎麽辦?”沈桐兒反問。

花病酒不由沉思。

沈桐兒又說:“依我看,燈先燃着,待我們參觀過鲛人和煉油工坊再做決定,到時候對鹿先生據實以報,是真是假現在誰講了也不算。”

未想沉迷圍觀的蘇晟開口道:“如果花姑娘不介意,可否将這鲛膏交與我研究,我對天下古燈與燃油還是頗有了解的。”

“小白?”沈桐兒吃驚回頭。

蘇晟微笑:“希望能幫到你們。”

沈桐兒郁悶抱手:“幫什麽幫……”

花病酒若有所思地瞧了片刻,微笑說:“如此甚好,還望蘇公子能給出決定性的意見,讓這萬兩黃金花到點子上,也不負死在路上的兄弟們的犧牲。”

蘇晟點頭。

花病酒擡手用茶盞扣滅了燈,大方地将其送上。

沈桐兒無奈甩袖:“哼,随便你們吧,反正我也不懂。”

說完她便跑出屋子,爬到房檐上發起呆,思慮着究竟什麽時候才能帶着赤離回家與娘親團聚。

蒼茫的天邊沒有雲朵,也沒有飛鳥,一切都跟凝固了似的,半點生機都顯不出來。

——

毫無精神的太陽緩慢地落到了色彩朦胧的山中,始終燃燒着的鲛膏終于有了用武之地,一點一點照亮死寂的水商行。

不曉得答應鑒別鲛膏的蘇晟在忙些什麽,沈桐兒百無聊賴地打盹到這個時候,仍然沒有被他理睬。

她睡也睡夠了,剛坐起來伸起懶腰,便看到有輛帆布被縫縫補補過的大船從南邊駛來,進入了水商行邊臨時搭建的河港。

沈桐兒忙伸長脖子打量過去,然後飛落到院子裏喊:“好像是齊老板回來了!我們快去找他!”

早就等不及的鹿家人紛紛出動,永不改變的黑衣給院落平添幾絲壓抑。

事實果不其然,齊彥之很快便風塵仆仆地出現,身後依然跟着威武雄壯的張猛。

他見到花病酒後,立刻拱手問好:“雖然油坊明日才開練,但已有新補到的鲛人入水,姑娘請随我來。”

“齊老板一屆普通人,又不會武藝,竟然能往返長海卻安然無恙?”花病酒挑起黛眉。

“那怎麽可能,齊某向來只在海岸邊等待。”齊彥之輕笑:“這邊請。”

沈桐兒發現蘇晟也沉默不語地從屋子裏走出來,趕快跟在他身後問:“小白,你研究明白沒有?”

蘇晟淡聲說:“稍安勿躁。”

花病酒見狀,邊走邊問:“至此我們還沒發現那盞鲛膏有任何異樣,不知鲛人藏在哪裏?”

“它們離開長海便活不了多久,未被煉制的暫時都在河港的水牢裏。”齊彥之像是在講述在極為平常的事情,眼裏依然帶着讨好的笑意。

或許是因為鲛人有幾分像人,導致沈桐兒想起來便毛骨悚然,不禁跟在後面哼了聲。

蘇晟是在了解這小姑娘在琢磨什麽,不禁輕輕按了下她的手背,警告她言多必失。

——

河水常常會帶來潔淨的想象,可惜這晚一靠近河港,空氣裏就彌漫起難于形容的隐隐惡臭。

齊彥之命張猛拿來一疊絲帕給衆人遮鼻,解釋說:“也許前人對不了解的生物都寄托了美好的想象,然而真實的鲛人卻是與我們截然不同的東西,甚至面貌有些可怕,由于最初的鲛膏也帶着這般味道,我們還往裏添加過不少西域的香料用以遮掩,現在的鲛膏已經好聞多了。”

花病酒颔首:“原來如此。”

她流露出無所畏懼的表情,大步走到幽深漆黑的水邊,望着上面透映的點點金光笑道:“鲛人呢?不會叫我們潛進這髒水裏窺探吧?”

“當然不用。”齊彥之拍了拍手。

一衆健壯的水手立刻從船梯上爬下,訓練有素地拖動起牢牢捆在岸邊的麻繩。

瞬時間,原本平靜的水面就冒出股股波瀾,數個巨大的鐵箱隐約浮了出來,随着河濤上下起伏。

“開蓋。”齊彥之冷聲吩咐。

水手們觸動機關,鐵箱的蓋子立即朝左右兩側滑走。

卻見許多如水鬼般恐怖的女人披散着長發,從裏面争先恐後的冒出來,嗓子裏不知發着什麽奇怪的聲音,半點都聽不懂。

随着黑色水花翻騰的還有巨大的腥臭魚尾,它們瘦骨嶙峋嶙峋的蒼白手臂仿佛自地獄而出,要把這些不痛不癢的旁觀客活生生地拉下去。

沈桐兒後退半步,因為作嘔的沖動而捂住嘴巴。

當然,在場深感不适的并不只她一人,除了蘇晟面無表情,就連花病酒都移開目光。

但齊彥之卻依然笑意滿滿,說道:“叉上來只給他們瞧。”

肌肉翻着古銅色的水手走到岸邊,舉起巨大的魚叉,毫不猶疑地紮入離自己最近的鲛人腰部,甩着鮮血便把它丢到花病酒腳邊。

那鲛人裸/露着潰爛的胸部,在青石板上痛苦扭動,發出了刺耳的慘叫。

沈桐兒在異鬼前面不改色,卻無法直視眼前的殘忍。

之餘鲛人而言,這些水手和異鬼又有什麽分別?

幸好蘇晟緩緩捂住她的眸子,率先開口道:“齊老板,我們看清楚了。”

“那便好,先叉十只送進油坊,抓緊時間出貨。”齊彥之朝手下喊完後,扭頭笑:“那我們就回院去,我還特意吩咐廚子,多準備些玉京風味的美食招待各位,也不曉得做得地不地道。”

此時鹿家人哪有心思吃東西?恐怕他們聞見油腥的話,就連隔夜飯都能吐出來。

幸好蒼天有眼,一位匆匆而來的家仆靠近禀報:“老板,外面來了位姓吉的姑娘,說是鹿家的朋友,想要求見。”

花病酒瞬時瞪向沈桐兒,嫌她節外生枝。

沈桐兒裝傻望天:“哈哈,吉瑞姐姐也來了呀,那不如就添雙筷子一起用餐吧。”

41.是誰在說謊

吉瑞來訪的結果和沈桐兒想象得相差無幾。

雖然齊彥之眼底露出不耐之色, 嘴邊還是勉強挂着微笑:“鹿家的朋友就是齊某的朋友, 快請過來吧。”

“抱歉,小孩子家不懂事。”花病酒轉身罵道:“沈桐兒!拿到這水商行的腰牌是老板對我們的信任,你怎可随意借給他人!”

“我錯啦……”沈桐兒心虛回答, 而後解釋:“齊老板你別生氣, 那位姑娘是來長湖鎮找妹妹的禦鬼師,只怪她人生地不熟, 問不到什麽消息, 想到您在此地德高望重, 故此叨擾,當真只想來打聽些家人的消息罷了。”

“妹妹?”齊彥之微笑:“如果齊某知道些什麽, 自然據實已告,只不過……”

沈桐兒關心:“只不過什麽?”

齊彥之拱手笑:“只不過平日我實在繁忙,除了重要主雇一概不接待、不接觸, 所以并不比長湖鎮其他人識得更多面孔,長湖鎮的大部分人也不熟悉我面目, 結果恐怕要令你們失望了。”

沈桐兒聽出他并不願幫忙, 郁悶低頭:“那怪我自作主張。”

齊彥之依然笑得溫和:“無妨。”

就在幾句話的功夫裏, 吉瑞已經被張猛帶到了水港邊。

她臉上原本還帶着半絲忐忑, 卻在瞧見齊彥之的剎那全身一震,神情古怪起來。

齊彥之的表情一如往常:“這位就是你們的朋友嗎,不知她要尋找的姑娘有什麽特征?”

沈桐兒立刻給吉瑞使眼色。

未想吉瑞卻從牙縫裏擠出了四個字:“原來是你!”

齊彥之微怔, 簡直不明所以:“這話是什麽意思?”

吉瑞撲到他面前, 用力抓住他的胳膊追問:“我妹妹呢, 雪兒在哪裏!”

“幹什麽,退下!”張猛當即把她大力推到一旁,護住老板安危。

“這是怎麽回事?”齊彥之狼狽地整了整長袍,無語道:“我并不認得你妹妹,全是看在鹿家的面子上才多問幾句,姑娘莫要胡言亂語。”

“你敢說你不認得!雪兒和我長得一模一樣!”吉瑞急切地說道:“她原本好好的,家書每隔半月都會寄來,風雨無阻,可自從告知我與此地的一名男子相愛後,竟變得杳無音信,找來找去,原來你就是那個男人!”

忽然被扣上帽子的齊彥之皺眉不悅:“這話怎麽講的,在下從未見過姑娘、更不識得你的妹妹,現今發妻還有孕在身,莫要傳這些沒有邊際的話令她心焦。”

沈桐兒沒想到齊彥之已有家室,更想不到吉瑞尋親的結果如此,左顧右盼之後,插嘴道:“吉瑞姐姐,看起來齊老板确實是挺冤枉的,你既然是第一次到長湖鎮來,又怎麽能确認齊老板是你妹妹的戀人呢?”

吉瑞的手微微顫抖,從懷裏摸出張被疊過幾次的淡黃宣紙:“因為雪兒曾給我寄過他的畫像!”

話畢她便将那紙舉起展開。

衆人借着岸邊的火光一看,上面果然繪制着齊彥之臨海眺望,其模樣神态分毫不差。

沈桐兒不禁為此面露狐疑之色。

被倒黴事纏住的齊彥之簡直有口難辯,未想家仆趁機慌慌張張靠近禀報道:“夫人聽說了消息,已經過來了。”

果不其然,家仆的話音剛落,水商行方向便出現了幾個掌着燈籠的丫鬟,被包圍在中間的妙齡女子容顏姣好,腹部微凸,見面便大大方方地被攙扶着屈膝問好:“吳容見過各位貴客。”

“夫人啊,你怎麽來了?這真的是誤會一場。”齊彥之忙不疊地扶住她。

吳容朝夫君淡笑,而後看向吉瑞道:“前因後果我剛剛聽說,碰巧路過便來瞧瞧,姑娘拿着張莫名其妙的畫朝我們要人,實在和胡攪蠻纏沒有分別,還是請回吧。”

吉瑞低頭瞧了瞧畫上的男子,又望向齊彥之,堅持道:“雪兒不會對我撒謊,也沒必要制造這種謊言,您不如好好問問自己的丈夫做過什麽!”

聽到這話吳容并無憤怒之意,甚至氣定神閑:“實不相瞞,小女子本也是位禦鬼師,若非懷有身孕,這水商行的大半生意都要靠我打理,彥之不過一位本本分分的生意人,全身半點武藝沒有,是哪來的膽子瞞着我做這種事呢?再者說,他除了要照料鲛膏的煉制,就是每日陪伴我與未出世的孩子,實在分身乏術,當真沒有發生過姑娘懷疑的事情。”

“現在我妹妹丢了,只留下這張畫像和幾頁書信,我怎麽知道不是被你們夫妻二人所害?如果你們互相包庇,那豈不是在愚弄我嗎?”吉瑞原本不算咄咄逼人的性格,卻在見過齊彥之後不依不饒,此刻更是氣急敗壞。

吳容疲倦地扶住額頭,擺手冷聲道:“既然姑娘蠻不講理,那我們也沒必要以禮相待,在這長湖鎮還輪不到你撒野,把她趕出去!再敢踏本鎮一步,殺無赦!”

齊彥之在旁邊小心翼翼:“夫人,你可不要動了胎氣。”

此等糾紛鹿家斷沒有插手的道理,大家全在冷眼旁觀,只有沈桐兒看到吉瑞被張猛拎着硬拽開來,急得欲言又止。

蘇晟扶住這小姑娘的肩膀,皺眉阻止道:“夠了,撲朔迷離之事,你管不了。”

——

卻說好不容易找到點眉目的吉瑞被張猛等壯漢一路拖到破敗的鎮子外面,狠狠地丢出圍牆。

她自然氣急不服,站起來喊道:“肯定是姓齊的玩弄我妹妹年幼無知,敗露後就和妻子害她性命!”

張猛面無表情:“随便你怎麽說,長湖鎮天高皇帝遠,不怕死的話再進城試試!”

吉瑞瞬時間拔出腰中長劍,緊緊握在手裏。

正在劍拔弩張之際,沈桐兒忽從天降,攔在兩人當中說:“且慢!”

從頭至尾只有這小姑娘伸出過援手,吉瑞盡管憤怒不已,卻也強壓怒火沒再發作。

沈桐兒把她拉得離張猛他們稍遠了些,然後勸道:“好女不吃眼前虧,這地方的人都是殺人不眨眼的,你打不過他們,就別再硬碰硬了。”

“不是打不過就可以不追究,難道我要不管我的親人了嗎?”吉瑞依舊激動:“雪兒在信中告訴我她所戀之人赤子心腸,幹幹淨淨,誰想得到竟然是水商行的狡猾老板?其間定有騙局!”

沈桐兒頭一回遇到比自己還不理智的女孩子,被吼得愣了愣才道:“可我看齊老板的詫異不是裝出來的,現在是他妻子要殺你,你還是暫且回避吧,這些銀子是方才齊老板偷偷給我,讓我勸你回家之用,不拿白不……”

她的話還沒講完,錢袋就被打落在地上。

吉瑞罵道:“我才不碰這等髒錢,誰知道你是不是和齊彥之一夥的!”

“我?”沈桐兒瞪大眼睛,頓時也來了脾氣:“我若與他一夥還搭理你幹什麽,狗咬呂洞賓,活該你被欺負!我看你妹妹八成已經死了!”

聽到這話吉瑞頓時揮劍朝她刺去!

沈桐兒根本沒料到這姑娘會與自己動手,雖以最快的速度側身躲避,卻還是被劃破了胳膊。

她翻身往後推了兩三步,氣得立即甩出金縷絲,捆住吉瑞的腰便把她砸到地上!

正當圍觀衆人目瞪口呆之際,不放心的蘇晟終于露面,擡聲說:“桐兒,算了!殺掉她你自己又要後悔!”

沈桐兒從來也沒對同類痛下狠手的**,捂着淌血的胳膊委屈:“是她先砍我的。”

“這種自私的人只會把你的好意當成理所當然,不準再多管了。”蘇晟非常厭惡地瞥了吉瑞一眼,便拉着沈桐兒回了鎮內。

吉瑞趴在地上,含着眼淚低頭喊道:“公子,我沒有撒謊!為什麽誰也不信我!”

蘇晟當然不會回頭。

吉瑞想象不到,一只對人類毫無情感的鳥根本不會在意她講得是真話還是假話。

傷了沈桐兒,在蘇晟的世界中就已經成為“惡”。

不過此刻無需他動手,被獨自抛棄在荒郊野外,本就離死亡的厄運不遠了。

——

幽暗的燭火似是很難照亮長湖鎮漆黑夜色。

蘇晟在桌前将有了年頭的油燈調了又調,才稍微提高它的亮度。

“不是有長明燈嗎,為何給滅啦?”沈桐兒從裏間沐浴完畢,擦着頭發出來詢問。

“暫時未搞清鲛膏到底是什麽東西,還是遠離的好。”蘇晟向她伸出手:“上藥。”

沈桐兒胳膊上極深的裂口已經自己止住了血,她捂着躲避說:“不用,過幾天就沒事了,我的身體向來比旁人複原的快。”

蘇晟不理拒絕,用力把她按在床邊,而後才小心地稍稍拽起她的袖子,低頭塗抹從花病酒那裏讨要來的藥膏。

沈桐兒想起方才吉瑞的憤怒,主動承認道:“感覺我又做錯了事,那位姐姐真不讨人喜歡。”

“無所謂對與錯,是你自己本性使然。”蘇晟回答:“只不過她随随便便就傷你,可見對你并不在意。”

“嘿嘿。”沈桐兒忽然笑起來:“因我覺得她有點喜歡小白呢,還拐彎抹角來問我與你是何關系,見我們親密,肯心聲別扭。”

蘇晟擡起明亮的眼眸,似是有所期待。

然而沈桐兒卻又将注意力移到別的事情上:“小白,你說齊彥之真的跟她妹妹……”

蘇晟頓時黑臉。

沈桐兒擺手:“好啦,誰是誰非我都不再多問,好不好?”

蘇晟的表情這才有所緩和。

沈桐兒抱住他的胳膊哀求:“快變回小鳥吧,我都受傷了,我需要毛茸茸的安慰。”

“咎由自取,誰要安慰你?”蘇晟沒好氣地躲到一旁,又拿起桌上的鲛膏觀察起來。

沈桐兒追在旁邊道:“比起人家的愛恨情仇,倒是水牢裏那些鲛人更叫我厭惡,這個水商行當真變态的緊,看得我毛骨悚然,要不是我有求于鹿家,肯定要去把它們都放回海裏。”

蘇晟放下油燈:“無謂的仁慈只會惹來更大的麻煩。”

沈桐兒咬住嘴唇沉思。

“等你長大就明白了,再怎麽恨旁人的貪欲、那貪欲也不可能消失,這是生命的本性。”蘇晟扶着她的肩膀,目光中透着悲傷:“別平白搭上自己的幸福。”

沈桐兒小聲道:“但覺得對的事情總是害怕不去做,就會漸漸活成一個錯誤。”

蘇晟走神了片刻,終于不再堅持自己的想法,只是壓抑不住太難熬的回憶,忽地伸手擁抱住了她:“罷了,只要桐兒不傷害自己,想做的我都願意陪着。”

從來都未與異性親密接觸過的沈桐兒頓時呆住,她個子太矮小,通紅的臉忽然貼到結實的胸膛,頓時變得更加滾燙。

然而蘇晟卻并沒有松手的打算,仿佛拒絕再失去一般,摟得極為用力,用尖俏的下巴抵住她柔軟的發絲,閉眸說道:“但我希望這次你能做個自私的人。”

還在小心髒砰砰亂跳的沈桐兒立刻仰起臉:“這次?”

蘇晟回神,松開她道:“別再像在南陵原時那麽傻了。”

沈桐兒正摸着下巴疑惑時,窗外忽而飄過個長發黑影,吓得她立刻跳到床邊:“誰?!”

蘇晟也瞧見了,往前一步推開門扉,空蕩蕩的廊橋外卻什麽都沒有,只有帶着淡淡水腥味撲面襲來。

沈桐兒面如菜色:“這……長湖鎮冤魂無數,不會真的鬧鬼吧?”

“世上哪有鬼魂?”蘇晟否認。

“可是……”沈桐兒大眼睛使勁眨,不願顯得太沒用。

“恐怕是水商行不希望我們留得太久,才故意用這些陰招,今日我聽到鹿家其餘禦鬼師在議論類似的事。”蘇晟哼道:“想必明日參觀完油坊,齊彥之就會催着成交。”

沈桐兒嘟囔:“成交也沒什麽不好,我看你也別再去管那油了。”

蘇晟側首淡笑:“自有打算,桐兒只需相信,我絕不會害你便是。”

沈桐兒坦蕩地望向他的俊臉,自然是絕對信任。

然而世上從來沒有真實的純粹,任何東西變得絕對了,到頭來都難免惹人傷懷。

——

許些貓膩手段用在常人身上,或許還有效力,然而遇到花病酒這等棘手性格卻只會自取其辱。

次日清晨時分,太陽将将在山頭露出微亮明光,水商行的院子便熱鬧起來。

總是喜好穿着綠衣的花病酒将個身首分離的女子屍體丢到門外,當着齊彥之的面歪着頭道:“齊老板,抱歉了,這個瘋子深更半夜在我兄弟們窗外晃來晃去、裝神弄鬼,我全當是刺客将其處置,若是有冒犯之處——那也沒辦法了!”

女子的頭顱是被齊齊隔斷的,淌着鮮血在衆人面前滾了好遠。

正在啃包子的沈桐兒頓時失去胃口,為自己這兩夜的膽小深感羞愧。

有點意外的齊彥之擡袖擦過額角冷汗,幹笑後扭頭訓斥張猛:“這不是上個月翻了癔病的丫鬟嗎,怎麽不看緊一點!”

“屬下知錯。”張猛只得擡起粗壯的胳膊認錯。

“快收拾幹淨,別壞了貴客的興致。”齊彥之厭惡地擺擺手,然後邀請道:“油坊已經迎着日頭開工了,花姑娘不嫌棄的話,可以随我一瞧。”

“好。”花病酒嬌嗔的擡起裙擺,好像生怕沾到血似的小步跟上。

沈桐兒連忙拉起蘇晟的手:“我們也要看!”

蘇晟拒絕:“你受不了的。”

沈桐兒的好奇心大過天,堅持道:“我答應鹿先生給他運回鲛膏去,不仔細瞧瞧怎麽行?”

花病酒笑意盎然:“說得好,那就請齊老板帶大家開開眼界吧。”

——

所謂的煉油工坊的規模實在比港口水牢強不了多少,不過是三五個臨時搭建的石頭房子,稍微靠近後便能聞到奇異肉香。

齊彥之指揮着張猛引路,解釋道:“讓動物出油的最好方式便是炙烤,而後再經過濾、提純、香料調配等種種工序,最後才能制出鲛膏來。”

“哦?不知齊老板再來長湖之前是做什麽的?怎麽曉得傳說之物的制法?”沈桐兒立刻追問。

“齊某本家正是在南方開食用油坊的,無奈異鬼橫行,幾乎慘遭滅門,只有我與愛妻逃難出來、流落此地,後來也是機緣巧合,在海邊撿到鲛人的屍體,才趁此機緣做起生意。”齊彥之顯然已經回答過多次,說得眼睛都不眨,話畢便率先進門道:“請看。”

沈桐兒跟随大家邁進屋內,果然瞧見數個架在炭爐上的細密鐵網,鲛人屍體已被烤的熟透,它們滴滴答答淋着透明的油,全濺在地下的銅盤裏,最後順着吸管彙聚入缸,那味道實在很像灼熱的食物,卻又透着莫名的怪臭。

愛美的花病酒擰巴起眉頭,難免不願觀察眼前的恐怖。

倒是蘇晟依舊平靜,忽然伸出修長食指,試圖觸碰油膏。

齊彥之頓時大驚失色:“公子小心,鲛膏奇燙,莫要傷了你!”

蘇晟不知在想什麽,在快要碰到的瞬間又收回胳膊,輕聲回答:“多謝關心。”

此時,忽有只鲛人的尾巴經不起小火燒烤,忽地從鐵網中漏下尾肉來。

沈桐兒瞧着它已經軟化變形卻與人類無異的頭顱,忍不住捂嘴巴,逃出油坊大門,将剛剛吃過的兩口早餐吐了出來。

42.鲛王傳說

毫無神采的長湖鎮日頭仍舊毒辣, 沈桐兒扶着膝蓋吐個七葷八素, 簡直連胃都要被翻出來,她雖見慣了殘忍血腥的畫面, 方才卻仍産生了無法抑制的幻覺:仿佛被按在油上炙烤的是個活生生的女人, 是自己悲慘的同類。

蘇晟絲毫不嫌髒,端來茶水後, 便輕撫着她的背安慰:“難受就回去休息吧, 不必在這強撐。”

齊彥之随之跟出來,笑說:“沈姑娘天真爛漫,沒見過這等粗糙場面,情有可原。”

沈桐兒本就覺得此人多有古怪, 現在更是厭惡爆滿,即便當姓齊的講話全部屬實, 卻仍舊無法叫她理解:他們到底有多麽邪惡, 才會在看到鲛人屍體時想出這等利用之法?還是說自己的太過強烈的同情, 只因鲛人與人類的容顏泰國菜相像?

對比下格外平靜的蘇晟瞧着桐兒狼狽地漱過口,竟然單手将她抱了起來,淡聲道:“煉油之法我們也看清楚了,多謝老板,其餘事情待與花姑娘商議後再做決定吧。”

“诶……”沈桐兒全然掙紮不開, 就被暈暈乎乎抱走掉。

雖然這模樣實在有**為主人的尊嚴,但也總比一個人待在這裏寸步難行要強得多。

她疲倦地閉上大眼睛, 靠着他的肩漸漸沒了反應。

——

薄荷清茶入口, 加上洗過澡後屋內焚香, 直到周身再也聞不到灼烤鲛人的臭氣,小姑娘翻江倒海的胃裏才好過了許多。

無奈她但凡亂動還是頭暈惡心,最後也唯有病恹恹地倒在裏屋,偷聽鹿家人與小白的密談。

蘇晟照舊氣定神閑,将鲛膏用銅勺從燈裏挖出過後,淡聲說:“我曾認識位對燈具之術頗有造詣的朋友,故也習得分辨燃料之法,齊老板自己早就承認,這東西是通過複雜調配而成的,配方十分複雜,我細細鑽研過兩日,方才在油坊裏又瞧過他們所用的西域香油,現今才分辨通透。”

花病酒坐在桌邊微笑:“願洗耳恭聽。”

蘇晟道:“為了遮蓋原油的異味,鲛膏中添加了迷疊香、**與胡椒等常見之物,同時為使其凝結泛白,又混入豬脂,當然,這些都與長明之效毫無關系,真正能使燃料長燃不滅的,是兩種油脂,一種其實各位并不陌生,也是方才逼得桐兒忍無可忍的罪魁禍首——人屍油,那是只有放置腐爛的人類屍體才會産出的油脂,在些偏遠之地,常會被神棍用來當作特殊的香料。”

“這個姓齊的果然不幹不淨,另一種呢?”花病酒追問。

蘇晟道:“應當就是方才我們看到的新鮮魚油了,那種東西任我也未曾見識過,但能夠肯定的用它所添置的長明燈定然是謊言。”

聽到這裏的沈桐兒忍不住從床上爬下來,咳嗽着湊近問道:“所、所以這是場騙局嗎?”

“如果想要萬古長明,就意味着燃料根本不會在火焰中變少,只有如此才能保證在無外力破壞的情況下永不熄滅。”蘇晟拿出片金葉子,将鲛膏在上面稍沾少許,而後用指腹抹平,引以明火,瞬間便有明亮的焰苗憑空而起。

可惜由于油脂只要薄薄一層,葉子上的火也越燃越小,不停地朝中間靠攏。

蘇晟說:“如不出意外,半個時辰後它就會徹底熄滅,而我手裏這盞燈即便燃起,最多也只能支持數月,雖然比起尋常燈具算是了不起的東西了,但和鹿老板所期望的祭祖寶器還是相去甚遠。”

聽到這裏,全屋最失望的非沈桐兒莫屬,既然鲛膏不過是謊言而已,那用它換赤離草的諾言自然而然也便不成立了。

“哼,不出我所料!怎麽可能平白無故出現傳說之物?”花病酒嗤笑:“如果生意沒問題,他們斷然不用趁着深夜在客房外裝神弄鬼吓唬我們,但鹿家豈是這等山野村夫可利用的,這般便盼着我交錢走人?簡直是春秋大夢啊!”

蘇晟道:“但此地不存在官府管束,居民個個兇悍,那齊彥之能夠成為地頭蛇,想必是有些本事的,更何況見錢眼開之人,不太可能任你擡着金銀全身而退。”

花病酒每每陷入沉思的時候,就會摸住腰帶,因為那裏藏着她的武器,只要能使出武器的日子,總不至于太絕望,她最後決意起身,擡起杏眸笑說:“那就先下手為強!”

——

自從來到長湖鎮後,季祁便是種被安置在廂房好生照料,可惜他的外傷好了不少,卻并無蘇醒的跡象。

當夜赴宴前夕,沈桐兒背着蘇晟偷去探視朋友,還帶了束從院子裏偷來的花兒擺在床頭,嘆息感慨道:“也不曉得這水商行到底什麽實力,如果你還在的話,我們也多些勝算……真希望晚上一切順利,若出了事,小白一定能全身而退吧……”

季祁面色蒼白地躺在那裏,沒有半點反應。

沈桐兒微笑:“只要小白沒事我就開心了,雖然認識他的時間不長,但是……真的好喜歡小白呀……”

她說完,便扶着床沿站直身體:“以後我也會像季大哥一樣厲害又可靠,保護起大家的,這回你一定要挺過來,好嗎?”

季祁當然依舊沒有回答。

沈桐兒幫他塞好被子,忽然嘿嘿一笑:“等你爬起來,幫我去跟小白提親吧,我娘肯定不願意我嫁給一只鳥的,萬一為此打斷我的腿可怎麽辦?”

說完她就活動了下十根手指,摩拳擦掌地赴宴去也。

——

夕陽西沉,破敗小鎮被染上詭異血色。

然而水商行裏卻充斥着與本地格格不入的熱鬧,往來侍者端着果肉銀盤,香氣誘人,也不曉得這些奢侈的物資究竟從何而來。

沈桐兒哼着歌從長廊快步走過,結果還沒到大堂,就被人從後面拎住衣領。

她回首發現是蘇晟,立即高興道:“咦,小白你終于舍得穿這件新衣服了,改名叫小藍吧!”

雖然新衣樸素平常,但襯着蘇晟高挑的身材仍舊玉樹臨風,無奈他表情不善,質問道:“你幹什麽去了?”

沈桐兒攤開手:“沒幹什麽,随便逛逛。”

蘇晟哼道:“那人是死是活,都不用你多擔心。”

“嗨呀,季大哥那麽慘,你亂計較什麽?”沈桐兒摟住他的胳膊笑說:“小白穿什麽都好看,等我回家就給你縫新袍子,之前娘也教過我呢。”

“給我……嗎?”蘇晟的氣焰頓消,扶住藍衣不自覺地彎起

43.山與海的傳說

當齊彥之被花病酒劫持着上了東拼西湊的巨船之時, 沈桐兒才意識到:原來這幾日大家的和平相處不過是種錯覺。

他們各司其主、各為其命,本就與自己的狀況截然不同。

但這般毫無準備地駛向大海,之前連半點準備都沒做, 實在太過于沖動。

怎麽可以這樣呢?

不知老天爺是否為此顯露了不祥之兆, 碼頭上的風變得很大, 吹到大家衣物飒飒作響。

眼見着水手們乘夜色紛紛登船,沈桐兒不安阻止道:“花姐姐,別這麽魯莽好嗎?我們不能只聽他一面之詞就行動,萬一是瞎編的怎麽辦?姓齊的又殘忍又靠不住,這點已經無需證明了!”

“所以我才要帶他一起出發,越是靠不住的人,越不會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就算編得出故事,他編得出這盞燈嗎?”花病酒的态度非常自信, 自信到讓沈桐兒感覺詭異。

正在她全然措手不及的時刻,蘇晟竟然也扶住她的肩膀勸說:“的确, 即便最後沒收獲, 也比錯過機遇要強,再說如有不測的狀況, 我盡力帶你回來便是。”

沈桐兒失去語言, 雖然明知小白有雙不畏風浪的翅膀, 但船上還有這麽多禦鬼師,風又這樣猛烈……

可惜悲天憫人是沒有用的。

此刻狀況容不得她再多考慮, 花病酒已顯出不耐煩的神色:“小丫頭平時幹幹脆脆, 怎麽到了關鍵時刻反而畏手畏腳?你去不去, 直接給我個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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