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伴了一夜的雨聲,卓爾睡眼惺忪起身,望着那兩扇合上的木窗,愣了一下醒覺是常素昨夜合上的,神色微微緩和了些,她如往常一般走到窗邊,郁綠的芭蕉葉另一側便是那雨打了一夜的池塘,此時隐隐有些細雨,淅淅瀝瀝,在池邊打開一絲清涼。
卓爾不禁回想起那人的眼神,捉摸不透。索性不想其它,洗漱用了早飯後便出門。
雨落空山湧詩卷,宮牆上露出的那處遠山放眼望去便多了些朦胧,卓爾不自覺呆立在門前。
“姑娘何處去?”常素手中握着傘柄追出門,見此情狀不禁惑道。
“昨夜君上傳了那太監來同我們說的話,你不記得了?”卓爾接過那把淡雅的素傘,慢慢下了槲仙居門前那三短階,緩緩道。
“哦!我記得了,原是姑娘今日要出宮去呢。”常素恍然悟道。
卓爾不答言,打了傘便走遠了。
“姑娘早些回來。”常素捋了袖子,見那漸行漸遠的背影笑道。心中碎念着要是還能碰見越王自是再好不過了。
南宮門外,陸陸續續來自金陵宮城各個宮殿裏的伎人着各色衣裳裝點着精心準備的妝容,三三兩兩聚着聊天。
卓爾一襲淺淡青長擺及地,墨色及腰長發被梳成靈巧的斜旋髻,綴着一支通體瑩潤的琺琅彩花卉簪,又不失簡樸地添了幾只玲珑小巧的似蝶寶藍點翠玉扇在鬓間。
這般裝束配上那不加掩飾的貌容,自然惹得不少人眼紅,但又有人認出卓爾這身長裙雖然淺淡,但絲綢布料分明是六公子宮內才有,不免止住了欲上前挑釁的心思,紛紛斂了袖竊竊私語,也少不了指指點點。
卓爾自入金陵宮城前便被不少人鄙棄甚至唾罵,現今遇到這般窘迫之境不覺得奇怪,倒是适應得很。
不過此時的她明白,無論是先前那副模樣,還是如今的不加掩飾,都掩飾不了她原本卑賤的身份,唯一能讓尊敬的,只有她現今所依附的那有些可笑卻實用的地位,若是要靠着自己,她現今卻也什麽不是。
這般想着,心中愈發堅定了,她挑眸望去,只見昔日那名年紀稍大的公公後方跟着幾個侍衛,登時了然,随即邁着比那數名伎人快了許多腳步行至跟前,緩緩合袖行禮,“公公。”
“卓伎人有禮。”頓住腳步,面露淡淡的悅色,那老太監微微點頭,随即悠悠道:“各位伎人可要聽好了。”
那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的女子聞聲,急忙分散開按照自己本來的位置排好隊伍,合袖垂首,“公公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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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爾從容不迫回到隊伍,面上不動聲色。
身旁的女子不禁咬牙,白了她一眼,被那老太監突然咳嗽一聲吓得忙縮了縮脖子。
只見老太監手臂上搭着一把拂塵,眯眼道:“君上昨日下旨命太子殿下啓程迎娶鄰國公主,爾等都該清楚自個兒的身份,不論是在各自的府上編排何樣的歌舞,最後都該是擺出來給旁人瞧的,不可怠慢。”語氣微頓,又道:“昨夜君上更是傳诏,久聞林懿公主舞技出群,對我們金陵王城宮樂甚是崇仰……今日奉诏出宮購選那編排舞樂之材可要把心提起來,爾等可明白了。”
聞得衆人應聲“諾”,老太監便持拂塵悠悠甩至另一只手臂,轉身朝宮門外走去。
衆伎人默默整隊跟上那老太監出了宮門,見宮門那條熟悉的護城河,河上駐着幾艘船,有幾艘華貴,剩下幾艘簡樸。
“啊!”見那護城河聽着不少的船,衆伎人笑罵着嚷嚷着争吵着,一邊擠上了各式華貴舒适的船。後頭跟着的幾名侍衛則坐上了停駐在另一端的簡樸小船。
“那幾艘船滿了,卓伎人且随我來。”老太監擺了拂塵,平靜道。
卓爾心中疑惑,卻又無從得知,只得默默随那太監一同上了一艘簡樸的船。
坐定後,衆船徐徐駛開。
窗外那河水湧過,泛過日頭的幾分光亮,似撒了一連串兒的碎珠兒好看得緊兒。
“卓伎人可還記得當初入宮城內時那些曾一同坐船來的姑娘們?”老太監見卓爾一直望着窗外,沉吟一番,驀地啓唇問道。
卓爾聞聲,将目光收回,轉而望着那太監臉上倏地泛起的一絲笑,縱使心頭疑惑叢生,亦不動聲色道:“她們有些已被逐出錦雲閣了。”
老太監眼中沒有絲毫驚異,臉上笑意尤甚,不慌不忙道:“伎人可想知曉那剩下的伎人如何了?”
“前頭船內如此之多女子裏該有她們。”卓爾盡力穩住呼吸,平靜回答。
怎料得老太監忽而冷了臉,将拂塵探出另一側的竹窗外,敲了敲窗沿。
登時後頭的船便傳出輕微的動靜,疊蕩了不少河水,發出“嘩嘩”的水聲。
卓爾來不及轉身,只瞥見那窗外飛速掠過幾縷影子,轉瞬即逝。
“啊!”
“救救我們……”
“你們……”
僅僅是那陣河水起波瀾時,前頭畫船內傳出的說笑聲便化作聲聲嚎哭驚叫求饒,卻在片刻間同這河水一般徹底恢複平靜。仿佛什麽亦沒發生過。
卓爾心下一跳,微變的臉色又迅速恢複平靜,死亡的寂寥,原來是這般輕易。
“公公?”卓爾沒有親眼見到她們遇到侍衛們刀劍相向的場景,卻笑得有些無力。她什麽都不怕,被侮辱被毆打,這些對她來說并不可怕,她唯一的弱點,還是怕死。
“姑娘放心,我奉六公子之名好生照料你,自會保你周全。”老太監收回拂塵,将它擱置在膝上,狀似和藹地笑着。
卓爾只覺毛骨悚然。
“此番出行,并非采購這般簡單,乃是君上借着出宮事宜趁機除了那數名貪心不足敗事有餘的舞伎。在此之前,那些數月前雕花閣的一些姑娘,早在卓伎人你入住槲仙居那晚,被人拖出去淹死在這條河內了。”老太監說得風輕雲淡。
“奴何德何能僥幸存活于如今?”卓爾蹙了眉。
老太監目光炯炯,倒不像那年紀大了些的無神,篤定道:“就憑伎人當初那支釵子,還有至關重要的,錦雲閣三月之期考核日額間繪制的曼沙珠華。”
聽聞曼沙珠華的那刻,卓爾眉心一跳,豁然大悟。
“奴的心思,是六公子看出來?加之,為何君上欲如此行?”她平緩了氣息,柳眉微挑,慢慢啓唇問。
“君上……”老太監收起笑容,肅然道:“這如今權勢,君上恐怕是無發言之機。”
“公公之言,乃是現今有人假借君上的王诏,來行他一己私欲?”卓爾眉眼間泛出一絲興味,唇邊驀然溢出幾分笑意。
“此事牽扯前朝舊事,又涉及當今這朝堂秘事,明争暗奪,我們這等奴才的命,還是莫要多論。”老太監臉色變了變,對眼前這女子刮目相看,卻不得不別過頭回避問題。
卓爾斂眸,掩去眸中那抹厲色,乖巧垂首道:“多謝公公提醒。不過,人命果真卑賤,任那高位這般恣意玩弄。君意狡詐孰難辨矣。”
老太監嘆道:“這世事人非還判那三六九等,今日這般損了幾條無用人命還有何稀奇?伎人日後待的時日久了,便會習慣許多。”随即讪笑了一番。
卓爾勾唇,“曉得。今日收獲頗豐,奴再次謝過……”
“若要謝,還得多謝那……”那太監笑意凝滞在臉上,話語頓止。
卓爾以為那太監道的是六公子,便回了淺淡的笑,不再說話,繼續看向窗外,此時她的眼中不是那清澈的河水,而是漫卷了多少鮮血的殺戮。
莫名的……
有些大快人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