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卓爾這邊下了船,便瞧見原本應該停泊在岸邊的前頭那幾艘船不曾停下,依舊往前駛行,所留血跡已被翻湧的河水滌淨……
先行下了船的老太監持着拂塵慢慢踱到一旁,恭謹站定,似在等待着什麽。
卓爾立在原地岸上不動,惑然遠遠地注視着老太監。
未過片刻,有一艘小船輕然随至其後,繼而停靠岸,船簾被人打起,簾內立着一名着海棠花澤長裙,肩披着煙霧闊袖籠紗,略帶些挑釁的目光朝卓爾這邊挑來。
卓爾掩在淡青水袖中的纖指微顫,見女子那副倨傲情狀,分明是許久未見的驚畫。
她微動了身形望去,驚畫身後還立着一女子,萃山淡藍軟紗束腰,一身薄羅輕綢顯得素雅許多,渾身的氣派卻是一般伎人不能比的。
那兩名女子先後自船中緩緩踮着腳尖上了岸,随後的是幾名整裝肅齊的侍衛。
“白樂人可算是來了。”老太監微微笑着走上前攙扶着那名薄羅輕綢的素雅的女子,讨好似的道。
擺了擺手中的美人團扇,那素雅女子蹙眉柔聲道:“邢公公,今個兒日頭真是大呢……”
驚畫咬了咬唇,擠上前尖聲道:“是啊,公公,這麽大的日頭,曬熱了我們可怎麽才好?”見那女子沒有反駁,驚畫心間開始泛着欣喜,便大膽地貼近了幾步挽着她另一手的袖,“白依姐姐,我們可是奉诏來這金陵最大的商城采買林懿公主與當今太子新婚喜宴樂舞所用金彩的……怠慢了我們,公公怎擔待得起?”
白依抿唇淡笑,狀似滿不在意搖了搖團扇,擡手間微微滑下薄羅長袖露出些皓腕,引得路人頻頻駐步張望。
老太監忙低聲賠笑道:“是老奴該死,老奴這便領樂人們備些傘遮這毒日。”
卓爾本有些納悶,看來,這白依背後的勢力大着呢,這老太監宮闱內混了多年竟也得對她百般讨好……來不及多想,她靜靜跟上三人,身後緊緊随着幾名佩劍侍衛。
“賣花賣花!”
“新出籠的蒸糖糕點!軟糯香甜。”
“客官進來瞧瞧,我們小店大廚的手藝不比那丹鶴樓的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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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真?這般大的口氣!”
“客官不信大可進來嘗嘗。”
“此處乃是金陵街市商城最為繁盛熱鬧之地。”邢公公咧了嘴笑得眼角直翻褶子。
卓爾見那副嘴臉,心中不由得暗自鄙棄自己當初是如何将此奸猾老太監看成踏實平直的。
幾人在這街市慢慢走着,小販商鋪主各自嚷嚷吆喝招攬着自己的生意,不時有些小孩頑童大聲笑着自人群中追追打打,任性地跑跳蹦跶着。
衆人來到一處賣傘鋪,“姑娘可要瞧瞧?我這傘可是費了不少功夫制成的,瞧瞧,這傘面花樣兒,和姑娘你這粉面倒是配得緊兒。”
白依揀了把傘逡巡一番微微點了點頭,誰知聽完鋪主一席話,悶聲冷了臉,放下傘。
卓爾在其後瞧着那傘面上,是大片豔紅的山茶花,不由得掩袖不讓自個兒笑出聲,見過睜眼說瞎話的,沒見過這般瞎的。這回可要氣急了那素雅矯作的白依樂人了。
驚畫忙着讨好哪裏顧得上思考白依這般小動作,原以為這樂人喜歡,便厲聲催着公公買下。
“驚畫喜歡便拿去好了。”白依斜睨了驚畫一眼,轉身欲走。
“哎,白依姐姐,這傘不是你看中的麽?我看這傘着實和你配得緊兒。”驚畫緊緊攬着白依的臂袖,着急辯道。
白依蹙眉,本曉得是個會看臉色的主兒,沒曾想遇見個不會說話的蠢貨,她狠狠甩袖轉身,“姐姐?熟人是你姐姐,你且找她去便是!”
驚畫木在原地。
卓爾早在看完兩人好戲之後挑了把合心意的蘭花寒月紙傘撐開,便帶着一名侍衛去找自己要采購的金彩錦料,腳步快得混入人群中尋找不見,縱使驚畫那人想找麻煩亦尋不着。
“公子,見你衣着打扮,不像是個沒錢的主兒,怎的傷了我就想跑?”一個哀哀凄凄的聲音自遠處
只瞧得不遠處人群密集,卓爾腳步微頓。
“伎人?”後邊跟着的侍衛提醒道。
“該買的東西都買了麽?”卓爾回頭,一雙眼眸平靜地掃視着侍衛懷中抱着大大小小的物件。
“回伎人的話,買了……”侍衛有些為難地看着卓爾。
卓爾撇唇,眼中帶了些鄙夷,道:“既是高看你了,這麽些物件竟也捧不得。也罷,你且回去,我再瞧瞧還有何物件缺的。”
“謝……謝過伎人。”
卓爾也不瞧他,兀自回到方才路過的那密集人群外,她擡首望了望那鎏金牌匾,此處竟是丹鶴樓,前朝帝王親筆禦賜的皇家酒樓,之所以能存留今朝,那是憑着酒廚出神入化的手藝。
而今怎會攤上事兒了?她不禁蹙眉。
正在猶豫要不要湊個熱鬧,便聽見人群中一聲尖叫。
“臭乞丐,放開你的髒手!”這聲音像是壓抑了許久掩蓋不住爆發,卻熟悉得緊。
卓爾仔細回憶着,人群裏頭似乎傳來了撕扯打鬥的聲音,正值衆人躲避散開之際,她透過人潮中望見那聲音來處,頓時明了。
是那嬌矜的白依樂人不錯,她此時被一個渾身髒污衣衫褴褛的乞丐糾纏着,又被人圍觀,不由得羞惱,顧不得端着架子,似個潑婦吼道:“你們看什麽,都滾開!滾哪!”
卓爾抱臂觀望,伺機尋着人群一個縫隙便将腦袋探了進去。
“啊,你和他是一夥兒的,來欺負老身這半殘的賤命,大家快來評評理啊!”那乞丐死死揪住白依的薄羅裙擺,泥垢的臉上滿是痛苦地哼哼。
衆人議論紛紛。
“這青天白日的,你這把年紀,竟是老臉也不要,敢訛上我家公子!”一個梳着簡單發髻別着小魚形狀銀質細釵的侍女單手叉腰,指着那乞丐張口就罵,氣勢潑辣,比起那被逼急的白依更勝一籌。
卓爾的目光被那侍女別着的銀釵吸引,她注視了許久,唇角淺勾。
先前在雕花閣內打掃了不少花魁伶人的屋子,包括梳妝臺,她何種富紳貴士贈與美人的名貴頭飾不曾見過?此樣式質地的銀釵,還是頭一回見,還有那侍女夠潑辣的性子,縱然換上了一身蘇越國的衣裳,改變之處仍舊變不了……
卓爾斂了眸光,斷定,此侍女若不是出自元國的女子,便無他人。與此同時,她重新觀察了白依的眉眼,又回憶了她先前那些舉止,心下驀地一跳。
原來,一切都不太簡單。
“允嬅。”有人出聲制止。
對這一度混亂的場面竟出奇有效。
卓爾聞聲望去,原來是先前被稱作“公子”的正主兒出面了。
那名被換作“允嬅”的侍女抿唇,臉上縱然寫着不滿,卻雙手合袖,乖乖退回那名男子身後。
那名男子身形修長,靛藍色的長袍臨門而立,領口同袖口滾着流雲樣式的銀邊,長發未束冠,墨發僅随意用一抹鑲有寶藍束帶高高紮起,垂曳于身後,整個人一塵不染。
有一君子翩翩獨立,便是這般罷。卓爾心中暗想。
下一刻,他倏地半屈膝于地,華貴的長袍縱使染了些塵埃亦不以為意,一手搭在膝上,動作自然而潇灑,繼而自廣袖中取出一盒精致雲紋的楠木盒,嘴角彎成微笑的弧度,随即溫聲道:“這位大娘,此藥膏乃出自名醫之手,只管拿去用。”
“謝……多謝公子了,我這臉上的傷……” 乞丐一愣,本想着好不容易逮着兩個傻的有錢人得訛一筆,又見衆人把矛頭畫風指向自己,更是料不到這男子竟會出這招以退為進逼自己妥協,不由得假裝感動接過藥膏盒,跪下磕頭。指尖摩挲着木盒紋路,內心竊喜,這盒子倒是值不少錢,于是磕頭的力度也大了些。
“切,沒意思。”衆人唏噓一聲,原本熱情高漲低聲七嘴八舌的場面登時冷卻下來,一時間其中有人石破天驚冒出這句話,一石驚起千層浪。
陸續有人擺手搖頭轉身離去。
“散了散了吧。”見衆人臉上興意闌珊,男子身後的允嬅忙走出來,面露悅色,揮袖鼓動人群散開。
那男子緩緩起身,任由允嬅上前整理他那一身華貴的長袍,餘光一瞥間,看到乞丐身旁的那原本和自己一般倒黴被乞丐糾纏的一襲薄羅裙擺腰間籠着輕紗的女子一見到乞丐松手,便以袖捂臉飛也似的跑了。
微垂了眼簾,他的臉上神色琢磨不定。
頃刻似又想起什麽,擡眼望去,果不其然,此刻除了伏在地上的乞丐,他的眼裏倒映着的,便只有那個一身淺淡青色長裙的女子。
他敢斷定,這般姿容的女子,天下鮮少有。
并未察覺到那男子的微變的目光,卓爾見擁擠的人群漸漸散了,又想起正事,忙轉身欲走。
剛行了幾步,身後便傳來那個身着靛藍色長袍的男子熟悉的聲音,溫潤柔和,比方才還要溫柔幾分。
卓爾不由得一愣。
那男子溫聲喚的……可是她?
“姑娘且留步。”
作者有話要說: 嬅(hu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