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裘泠容蹙緊了眉。
“哐啷——”鎏金杯盞滾落在地的聲音。
“奴婢該死。”身旁的侍人慌忙跪下磕頭。
不理會侍人因失手而慌亂的神情,裘泠容拂袖起身。
殿側兩名禦用樂官忙停止奏樂。
卓爾狐疑地垂袖,立在殿中央,其餘幾名伎人亦是不解。
裘泠容慢慢走到卓爾身邊,彎唇低聲道:“論及數月前生疏僵硬,此番倒是有了不少長進,只可惜……”她驀地轉身,背對卓爾,面朝國君合袖又道:“禀君上,奴縱觀公子王侯府上舞伎編排的新舞,唯太子宮中的最為尤甚。”
衆人不由得唏噓,更有不少大臣将相議論紛紛。
坐在高臺上的太子聞言,臉上不由得泛起笑意,更見那六公子變了臉色,心中尤為快意。
身旁的太子妃不禁蹙了眉,擰了把緋色棠紋喜袍寬袖,按捺不住心中的困惑,她望着臺下卓爾煞白的臉色,微微啓唇道:“敢問裘司人,這……臺下立着的是哪位公子殿內的?我見她身姿樣貌,這舞勢,倒也不差幾分……”
“太子妃慧眼,這六公子殿內的伎人舞勢容姿,着實不差幾分。正因着不差幾分,便更生得明顯,比較前幾段舞中那太子宮內的,君上乃至諸位大臣可曾看出些端倪來?”裘泠容聲聲落地,字字扣心。
卓爾臉色更加難看,身後的洛兒亦是緊緊咬唇失了血色。
聞言,衆人恍然大悟,原來,這六公子殿內的,是個暗地裏偷仿着別宮濫竽充數的,枉以為是個奇特有趣的,倒是這裘司人眼力見銳利得很。
“君上,奴身子倦乏不勝酒力,怕醉後失态。”裘泠容掩袖微垂了眼,軟聲道。
“且先行離席回閣休憩罷。”國君此刻也是清醒了大半,放眼望着殿側那元國來的安懷王,自覺這六公子殿內的拂了國顏,怒氣盛然,只能擺袖任那一眼看破者離了席。
“好自為之罷。”裘泠容自卓爾身邊走過時,丢了這麽一句話,似冰渣子碎落在眼角,直寒徹到骨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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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爾被洛兒扯住了袖子,眼睜睜看着那裘泠容無來由潑了一盆髒水予自己卻悠然離去,咬牙道:“貧女與司人無冤無仇,為何……”
“怪只怪,你想要的,如今還要不起。”裘泠容腳步不曾停留,冷聲淺笑着出了殿門。
卓爾心跳得飛快,此刻只能合袖迅速朝着殿上正襟危坐的國君跪下。
“沖兒,這便是你殿中的舞伎?實在好,好得很吶。”國君強壓着內心的怒火,冷着聲道。
蘇沖擱下酒盞,掩在袖內的手緊攥成拳,他着實不曾料到裘泠容今夜竟是這般睜着眼說瞎話,明明是太子府上的白依有鬼。
思及如此,蘇沖不禁皺緊了眉,又結合了半月前自家五哥狩獵失蹤的突發事況,接着望了眼臺上朝自己志得意滿的太子蘇重,頓時明白了。他淩然起身,踱至高臺下,拱袖道:“父君,兒臣……”
“哎,恕本王直言,今夜本是太子成婚第二夜,晚宴該是喜慶的,國君莫為了這等奴仆動氣生怒。”安懷王朗聲笑着打斷了蘇沖的話,站起身來打了圓場。
“既是安懷王都如此說了,本是邀來三國使臣王侯慶賀的喜宴,自是不該計較。”長舒了口氣,國君借着安懷王的話順勢道。
“既是如此,還不滾下去!”蘇沖暗暗拂了袖,轉身喝斥道。
卓爾磕首,忙領着洛兒等伎人出了殿門。
不曾想一切卻不曾恢複平靜。
外頭風雲大作,混着幾聲隆隆的雷聲,驟雨如石塊泠泠然打在琉璃瓦上。
“啊——”殿門外傳來一聲慘戾的呼聲。
雷聲轟然作響。
“怎麽回事?”國君擡袖,王座也坐不穩了,見臺下各國使臣竊竊私語,忙擡聲問道。
門外有太監來報:“禀君上,裘司人……被卓伎人……她……她們……”
蘇沖聞言,不管那太監因緊張口齒不清,心頭只存了裘泠容今夜的異樣情态,還未重新落座便跑了出去。
安懷王留在原座,一邊飲着酒一邊饒有興致地望着蘇沖急忙的背影,呵,傳聞中蘇越國不好對付的六公子,倒也敵不過一個女人的安危,真是可笑之極呢。
不知道,那位半月前失蹤的越王,又該是……怎樣的人呢?當真,好奇得緊呢。
卓爾拾起臺階上那支帶血的白玉嵌翠碧玺花簪,怔怔望着滿面驚惶的洛兒,雨水打濕了每個人的衣裳,方才的糾纏更是讓發髻散亂不堪。
“啊!我的臉……”裘泠容歪倒在雕欄之上,手緊緊捂着臉,雨水傾覆了一張慘白的臉色,混着觸目驚心的血色。
“容兒!”蘇沖一出殿門,便瞧見裘泠容癱坐在地,渾身被雨水浸濕,半閉着眼狼狽至極。
“相隐……”裘泠容克制不住心頭的不甘,緊緊扯着朝着自己奔來的蘇沖的袖子,顫着聲道。
“是何人?”蘇沖見裘泠容半張臉上磕得血肉斑駁,又見她擡手指着他身後的人,微睜着眼的目光滿是怨毒,來不及說些什麽,便昏厥過去。
雷聲混着風雨聲愈發震徹天地,蘇沖氣得眼睛發紅,又急忙一把将她抱起,随即轉身朝那數名伎人狠狠咬牙怒吼道:“是何人!”
“啊——公子饒命……”平素從不曾見過溫文爾雅的六公子這般失态,加之方才亂作一團的糾纏,衆人尖叫之餘不忘左右顧之,欲快些找出替死鬼,便見那還立在風雨中的兩個女子。
見那洛兒顫着手指先發制人,聲音嗫嚅回答:“公子,是……是她……”
“卓爾,你!”蘇沖見卓爾搖了搖頭,卻不出言辯解。
懷中的人昏厥臉上泛開血花,蘇沖忙将她更擁緊了些,沉聲喝道:“若是本公子今日才看出你這般蛇蠍心腸,縱是越王在場,我也絕不輕饒你!”
卓爾攥緊了那支白玉嵌翠碧玺花簪,不停地搖頭,一時間喉嚨哽咽,竟是來不及說出一言便被殿門外的侍衛拖走。
原來,這方才跑進殿內的小太監哆哆嗦嗦講完了方才守門時所見,便聽得國君狠狠拍案:“哼!”只見國君喘着粗氣,一而再再而三被這下等的奴婢拂了顏面,損了國威,怒吼道:“傳召下去,杖斃那些個不識好歹的賤婢!”
蘇沖見自己司月殿中的伎人陸續被侍衛帶走,心中盛怒雖未減緩但到底還是隐約發現其中必有蹊跷,然而此刻他已無暇顧及那個平日處事大膽冷靜今日卻這般恍惚的卓爾及殿中伎人,只能抱着昏厥過去的裘泠容找禦醫。
雷聲不斷,整個金陵王宮上空大雨傾盆覆蓋,猶如上蒼揭穿一切陰謀鬼肆,開啓了極為暗森的夜幕。
刑院內傳出驚恐萬狀的女子慘呼和求救聲。
“小美人,看你這般姿容,死了怪可惜的,不如從了爺,好讓你死前痛快些啊!”洛兒憤憤擺頭張口撕咬着踢打着掙紮着,卻被那侍衛一腳踹倒在地,“呸,老子給你機會不好好謝着,躲!讓你躲!”
卓爾及衆多伎人被其餘的侍衛壓制在一旁,見那洛兒被那侍衛發了狠的按住,瘋也似的往地上踩,渾身軟得無力反抗,只是那天空劃過的閃電,冷冷的光映現在洛兒口中湧出大口鮮血以及臉上道道淤血青紫,那副恐怖至極的慘狀生生逼急了卓爾身後被繩索捆住的幾名伎人,一個個都開始掙紮尖聲呼求。
與此同時,其他侍衛邪邪笑着推了一把卓爾,“這個倒是乖巧的,也不哭不喊,放心吧,爺幾個會讓你走得舒坦些。”
卓爾借勢跌坐在地,雙手悄然往外撐了撐,被束縛的手腕因為企圖掙脫被繩索生生勒出了白骨也掙脫不開,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混着雨水血水打在泥土的腥味,眼前不是那晃眼的閃電的紫色白光,而是滿目的刺紅,像是看到了地獄般的絕望。
她瞳孔微張,嘴角咧開了極為滲人的笑,就這般結束了?
好不容易至此,倒落得這般下場?
本是那雕花閣內最卑賤的奴,好不容易憑着勤加練習舞技成了宮中的一個伎人,伎人又如何?果真是要被狠狠碾進泥垢裏挫骨揚灰才足矣?
一朝失算滿盤沙,她又怎甘心如此……
雨雷嘩然,衆人渾身被浸濕也毫不在意。
“哎,快看,那邊有人跑了!”有一侍衛喊道。
門側的一侍衛正巧擡腳一勾,任那伎人跌落在泥濘裏,随即一把從泥水裏撈起來,笑得淫邪,張口大笑:“哈哈,跑!跑什麽!爺幾個還沒嘗到這滋味呢!”
“哥幾個可聽過六公子那司月殿內的美人各個似水兒般溫軟,咱們如趁着今日好好揉捏揉捏,也不算辣手摧花那等俗輩!”解了腰間的佩刀,一個領頭的侍衛拍了拍洛兒無力動彈只能苦苦睜着眼的臉蛋,“已經弄死了三個,剩下的幾個,可留心點,玩得久些啊!”
“哈哈哈,大哥說得是!”諸多侍衛連連點頭應道,随即一個個眼睛裏漫出惡心貪婪的目光。
“大哥,這個最是乖巧的沒了氣息!”有人叫道。
“哎,小美人難不成是吓的?就這麽拖出宮去埋了也是可惜的……”領衛走進卓爾,垂手撫了撫她僵冷的肩,絲毫未動,又蹭了蹭她臉上濺滿的泥垢,慢慢起身道:“哎,這美人果真是美人,死了也是這般,不如……”
“不如……”衆人意會了,紛紛笑開,随即依次扯了自己的衣帶,“都別急啊,一個一個來!”
其他伎人早已被瘋狂折騰得沒了聲息,衆人陸續伸出布滿污穢血泥的手朝向緊閉着眼的卓爾時,門外傳來響動。
——伴着遠山那處驚雷,震得衆人有些慌亂。
“大……大哥,這……”幾個侍衛渾身哆嗦,被那一聲聲怪異至極似催命的雷鳴撺掇得慌了神。
年紀略小的那個侍衛顫着聲道:“怕是老天爺看不下去了,咱,咱還是撤了吧!”
領衛原本便有些不安,見衆人都這般言語,不免驚疑起來。
“轟隆隆!”閃電撕裂長空,一陣狂風大作。
“啊——”有人慘呼倒地。
衆人猛地回頭,看那滿地殘屍餘骸,又見有一個侍衛莫名倒地,臉上冒着血窟窿,像是被什麽玩意兒絆倒磕出來的。
“快走快走,天亮了再回來搬屍體。”領衛背脊一涼,牙關打着顫道。
衆人如蒙大赦,争先恐後跑出門去。
雨水嘩啦啦沖刷了整個刑院,遍地屍體中,有一雙眼睛,混着血色緩緩睜開,端的是駭人的陰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