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大雨依舊沒有停歇之勢,磅礴地沖刷着整個庭院的晦氣陰暗。
大量的雨水很快就浸泡了殘損的衣袖,滲進了泛着血水的傷口,忽視右膝正冒出汨汨暗血,卓爾屏住呼吸咬緊牙關集中精神使自己不被劇痛麻木了意志,用盡全力挪動着右腿,拖動身子帶着方才被凹曲的受了傷的左腿往那閃着寒光的佩劍。
一陣窸窣聲後,繩索被割斷,她滿是血漬和泥污的臉上漾起一絲釋然,随即面部緊繃,收斂了表情,将手中的長劍攥得緊緊的,冷冷循聲望去。
——她的眼裏森寒,漠然似十年前眼睫鋪滿的雪,彷如看見什麽,頃刻間灰飛煙滅。
“救……救我……”那滿目橫陳的屍體裏,傳來一聲微弱的喘息。
絕望之中像是找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雨只是稍微歇了歇又繼續下着,卓爾低頭,握劍的右手腕上白骨森森摻雜着血絲,她默默擡眼,遏制住內心的慌亂和憤恨,這一切……都該拜誰所賜呢?
“卓……幫,幫我……”洛兒睜着眼,臉上混着數道刀痕,血跡斑斓,急促地喘着氣道。
手腕生生作痛,卓爾拄着劍起身,唇色慘白幹涸,眼中此時已經無波無瀾。她就這般恍若無聞地,一步一步堪堪挪步出了門。
洛兒倏地瞪大眼,目眦盡裂,擡起的手指着卓爾半彎曲在地上的背影,最終垂下。似無奈,又似不甘。
不知沿着院門外的宮巷挪了幾步的路,卓爾深深抽了一口冷氣,微微啓唇顫抖着仿佛被取絲抽繭般耗盡,整個人無力癱坐在地,淩亂不堪的長發擋住了血漬斑斑的臉,倚在宮牆上垂着眼,手中的劍早已無力持着,滑落時發出一聲嗡響。
雨聲漸漸小了,淅淅瀝瀝的,似垂落在地的手指,輕輕扣着棋盤,有觸目的紅,剎那間若浪潮般鋪天蓋地湧現在眼前……
卓爾驚醒。
“醒了?”一個耳熟的女聲。
卓爾垂了垂眼簾,感覺四周在晃動。她渾身警覺,随即睜開眼,一動便感覺牽扯了四肢百骸的疼楚,倏而便要失去重心。
“哎!”那個女聲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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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爾只覺得劇痛并未緩解,渾身的寒冷卻因為跌進一個牢靠的懷抱而倍感溫暖。她愣愣擡眼望去。
“呵,醒了,別亂動。”這個懷抱的主人一身靛藍色銀紋長衫,聲音因着清晨乍醒變得溫厚醇熱。
卓爾明曉此時不是琢磨害臊的時刻,便壯着膽子看清了他的模樣,此人不是陌生的,正是那場噩夢般開始的夜宴上有意替自己打圓場的安懷王。
“啧啧啧,王上你還抱着她作什麽?髒死了!”方才那個耳熟的女聲豁然響起。
被人從身後一把拉至車廂一角,卓爾堪堪坐穩便把唇抿得緊緊的,一雙眼裏滿是警惕,死死地盯着來人。
“允嬅,別吓着人家。”安懷王見狀,佯怒道。
允嬅長嘆了一口氣,“哎,先前見你昏迷了許久,怕誤及了你傷處,王上又不肯我碰你。你可瞧瞧你自個兒髒得和什麽似的,離我家王上遠點兒。” 她一邊說着,手下動作卻是麻利又輕柔地避開了卓爾臉上的淤痕和磕傷,撚着溫熱的絹質帕子覆于其上小心擦拭着。
這允嬅個性遂極了元國地方的潑辣爽朗,卻沒有什麽惡意,卓爾微微舒了一口氣。
“王上,前頭有家客棧。”馬車外傳來一個男聲。
安懷王平靜道:“吩咐下去罷。”
“諾。”
客棧?
卓爾眼中黑白分明,心中卻是被貓抓似的,一團亂線怎麽也糾纏不清:醒來之後為什麽她會在安懷王的馬車上?害她之人……究竟為什麽要害她……那一夜昏厥之後她究竟遇見了什麽?
允嬅見卓爾面色有異狀,便收了繼續試探的心,轉身掀了車簾跳将下去。
卓爾嘗試着擡了擡手,渾身的疼楚愈演愈烈,她微動了嘴角,卻發現整張臉僵痛至極,心霎時涼了半截。
馬車徐徐停下。
“到了。”安懷王啓唇,用平和的語氣道。
卓爾縮在角落,一動也不動,她知道自己此刻的傷勢縱使想要動一下都得牽扯渾身的痛。
只見他迅速解下馬車壁上垂挂着的一件白色鬥篷,抖開将她整個人包裹得嚴實,順勢一把攬起,躍身下了馬車。
卓爾乖乖縮在他寬闊的胸膛內,心卻吊在嗓子眼。種種疑惑讓她不由得毛骨悚然,跟着整個身子也在微微顫抖。
安懷王察覺到她的異樣,加快了腳步走進客棧,跟着允嬅的指引到了一間已經準備妥當的房間,慢慢将她放置在床上。
“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他傾身,擡指欲揭開她散亂在額間的發絲,卻被她咬唇躲開了。
指尖微頓,他緩緩站直身子,繼而轉頭淡然啓唇:“備些熱水來。”
“諾。”允嬅點頭,開門下了樓。
“一切疑惑,待你将傷勢養好了,本王會一一解釋。”語罷,他便不再多看她一眼,大步走出門去。
卓爾将半張臉埋進枕頭裏,渾身顫抖得厲害。他怎會一眼看穿自己內心所想?
這九月初,本該是帶着流火的炎熱,此刻的她卻是冷得難受。
意識恍惚間,半邊是火舌跳動,噼噼啪啪的乍響灼燒着臉頰,後退一步,只覺背脊處呲呲吐着血信子冰涼地纏繞着最終勒緊了脖頸。
“啊!”卓爾只覺喉間火辣辣地疼,嘴角随即滲出血絲。
“姑娘可醒了,昨日取了熱水過來幫你擦洗時,你又昏過去了,費了我不少勁兒呢。”允嬅在桌邊倒着茶,見她猛地坐起身,忙放下茶盞,朝她這邊走來,又道:“姑娘傷愈還需些時日,且躺下歇息,待會兒用些藥和吃食便得繼續趕路了。”
卓爾低頭看着自己的裝束,一身極為尋常的民婦裝扮,與此同時亦發現了手腕上刺痛的傷口被包紮得嚴實精巧,渾身的疼痛亦是減緩不少。
“允嬅,王上吩咐即刻啓程。”門外有男子的聲音響起。
允嬅撇唇擺了擺手,轉身到桌邊收拾着物件,頗不耐煩地應聲:“知曉啦,石臼你別催了。”
卓爾左手悄然摸索着,又慢慢撫上發間,驀地觸及那枚熟悉紋路的簪子,唇角泛起笑意,卻是冰冷至極。
“好了,收拾完了,姑娘随我走罷。”允嬅拍了拍手,過來扶着卓爾穿鞋起身。
卓爾縮了縮腦袋,忍着喉間劇烈的疼楚,軟聲問:“去……哪兒?”
允嬅見她這般害怕的模樣,愣了片刻接話說:“當然是随我們去元國啊。要知道,在越國,你可是一個已死之人。”
卓爾的唇顫了顫,眼中空洞,任那允嬅攙着自己下了樓。
上了馬車後,便瞧見那安懷王手持一卷書,正看得入神。
“敢問王……咳咳……”卓爾待那允嬅掀了簾子出去坐守時,禁不住出聲卻掩袖咳嗽起來。
“傷尚未痊愈,別多說話也別亂動,下次再犯,難受的還是自己。”安懷王放下書卷,擡聲喚了允嬅進來。
“在門簾外就聽見姑娘的咳嗽聲兒了,來,喝點水。”允嬅取了車廂內小桌上放置好的茶盞,倒了一杯滾熱的水遞了上去。
卓爾垂了垂眼,啜飲了幾口卻嗆得喉間一陣腥鏽味,不由得蹙了眉。
安懷王見狀,沉了聲道:“允嬅,看來平時是本王太縱容你了。”
“略~”允嬅朝他吐了吐舌頭,又拍了拍卓爾的背幫她順着氣,擡眼不懼讪笑着:“平時也沒見王上這般關心人,卓爾姑娘倒是有幸至極。”她随即轉身拉開櫃子抽屜的第三層,取出一個渾體白釉瓷瓶,又從旁邊的櫥格裏揀了幹布,打開倒了些瑩潤的膏體在上面,随即拿着幹布往卓爾臉上的傷口抹,“別躲了,放心吧,王上醫術了得,這些藥膏都是他調制的,一般的人哪能用得上。”
“出去。”安懷王冷斥一聲。
允嬅耷拉了肩,手腳麻利收了藥瓶,掀了簾子出去。
卓爾只覺臉上清涼,心緒難免有些複雜。
“王上,後頭有人追上來了。”
卓爾低頭,仔細辨別那人的聲音,該是方才被允嬅稱作“石臼”的。
“看人馬身手,倒像是太子府上的。”那人又補充一句。
只見安懷王面色毫無慌張之意,擡手敷上了卓爾的臉,目光柔和,“怕麽?”
卓爾一愣,随即搖了搖頭。
“很好。”安懷王朗聲笑着,神色與那日見到的一般潇灑,“此番若能生還,陪本王回元國可好?”
卓爾低頭,抿唇,此時心頭卻是百味雜陳。若不是太子派人追來,她根本沒得選擇。
她不想牽扯到這國政的糾争來,眼下那太子蘇重又不知是何緣故追上來,她若是相信了這安懷王能給她帶來安逸,恐怕可笑之極,她畢竟是死了一次的人,先前在雕花閣時也幾次從惡人拳腳相加中撿回一條命,早已将這條命看得比什麽都重要。
如今蘇越、元、林三域陰謀陽謀擾亂不清,她現今只想好好活下去,若是避開了隐匿村野之中,是否可行呢?
想罷,她又擡指扶了扶發間的白玉嵌翠碧玺花簪,眼中流光明滅,讓人捉摸不定。
“呵,”安懷王輕輕笑出聲,擡手撫挲着她的臉頰,“待在馬車內,別出來。”語罷,他抽出暗格內一柄長劍,縱身下了馬車。
馬車外石臼駕馬掉頭迎上那追來的人馬,腰間佩着的長劍卻是不曾出鞘。
安懷王随後亦縱馬而至,眉目凜然,道:“蘇重可吩咐了你們什麽?”
“回安懷王的話,太子讓小的們傳話,蘇越國君已病重,王上大可放心回元國,大業必然得造就。”那群人馬一襲黑色行衣,壓低了聲音回答。
“哦?”安懷王淡淡笑開,“既是如此,話已帶到,你們奔波至此,也不能算你們白來罷,石臼。”
衆人掩着半面露出的眼睛神色驟變,紛紛呈驚恐狀。
還來不及求饒,便見那石臼聞言,拱袖道:“諾。”随即長劍出鞘,躍馬飛旋,與那數名人馬厮殺。
安懷王回首望了眼原處那輛安靜至極的馬車,随即取劍飛身,翻袖間快速解決了這般傳自他口中的無用之徒。
他回到馬車內時,只見允嬅被絆倒在地,嘴巴被帕子塞得緊緊的,雙手被幹布縛于身後,動彈不得。
于車廂內坐定,安懷王聽完允嬅一番控訴,臉上瞬間陰雲密布,眼中更是多了幾分興味,很好,不愧是自己看中的美人,身上傷勢未好竟然能這般逃離自己的控制。
“王上,她應該跑不遠,屬下去尋……”石臼拱手道。
“不必,本王相信,來日方長。”擺袖,安懷王唇角笑得恣意。
這邊卓爾哄騙了允嬅道出那櫃子抽屜裏擺置的各種藥瓶的功用,順帶捎走了一些有用的治傷藥,拖着還未完全的腿前行着,心中跳得飛快,又驚又懼。
要是被抓回去該是怎樣一番處置?
她不願被關在府中當一個被遺忘的金絲雀,更不願同所謂的安懷王府的女人們鬥智鬥勇,她只想,好好活着。
“站住!”一劍刀光折閃了她的眼睛。
她慢慢回過頭,枝頭繁花抖落,不知為誰折。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書名:
我之前偶然看到的一句話,“ 韓國出入禁中,一女國姝,帝皆寵之。”
當時覺得這個女子肯定特別美也特別有能力才足以獲得帝王的寵愛。後來查了一下這個詞:
【國姝】猶國色。指姿容極美的女子。出自《新唐書-後妃傳上-則天武皇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