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新王登典之後,卓爾依言重新回到了槲仙居,這日得了蘇讓應許,親自進了淩珞園,她見到了數日不曾逢面的蘇珏。

身為被人遺忘的九公子時,曾是那般對外人外物抵觸到極點的小惡犬,如今卻被邢公公小聲地在一旁耐性地提醒這也小心那也小心,活像只溫馴到極致的木偶人。

卓爾在園門處立着遠遠望去,心裏驀地被扯了似的,有些生疼。

“君上,該回去了。”邢公公持着拂塵,涎着笑小心翼翼朝蘇珏道。

常素随後趕到,手臂上攜着一盒今早禦膳房剛做好的糕點,見卓爾遲遲不進去,不免有些疑惑地探首。

“君上莫要為難老奴,再不回高銮殿內,六公子該是要罰的……”

“嗷——”蘇珏早就被身上除了守孝穿的喪服裏頭還着有新王固有的繁複的衣飾折騰得心煩意亂,又聞得身旁人如此聒噪,索性亮了牙齒抓了那公公的手便要咬下去。

卓爾默然同常素對視一眼,下一刻便聽見那邢公公慘呼求饒的聲音。

當真還是恢複了孩子的本性,只是同一般孩童不同,他如今這般年紀,卻不善言辭……莫非,是幼時受了什麽刺激?

“母妃——”卓爾正思忖之際,便瞧見蘇珏眼前一亮,踹了邢公公一腳便飛快地朝自己這邊跑來。

“母妃……好,好吃的。”蘇珏緊緊攬住卓爾,将腦袋靠在她的腰間,癡癡笑着。

卓爾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裝,與自己還是元汣身邊的越美人所着服飾大為不同的是恢複了先前在司月殿時淺青色的長裙外罩了國喪的素服,怎的換了件衣裳便不認得自己了……無奈嘆了口氣,卓爾偏過頭示意攜着糕點盒子上前。

“君上該是餓了。”卓爾擡手揉了揉蘇珏的小腦袋,取了塊糕點遞給他,哪想他一眼也未瞧,直接上手自己往食盒裏抓了好幾塊兀嘴裏塞,兀自吃得恁香。

“卓伎人,這……”邢公公撲騰着爬起身,便朝園門這邊走來。

“唔……”見那老太監又過來要抓自己,蘇珏死死黏着卓爾,任憑身後人如何切求,也是不理的。

“公公還是先回去複命罷,六公子會體諒你的難處。”将蘇珏無聲地抱緊,卓爾平靜地注視着滿目猶疑的邢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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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如何是好,要是傳出了新王滿金陵四處亂跑的話頭……”

“公公這是不信奴麽?”卓爾挑唇,杏仁眸中滿是輕怠。

邢公公只得悻然離去。

常素不解地看着卓爾。

卓爾蹲下,捧着蘇珏尖尖下巴的小臉,喚道:“蘇珏……”

“唔。”蘇珏鼓起腮幫子應道,兩只眼滴溜溜地轉了轉,又盯着卓爾的含了肅意的眼眸,不由得顫了顫肩,瑟縮了一下小腦袋。

“你究竟在怕什麽?”卓爾凝了眉。

蘇珏咬了口糕點,愣愣地看着卓爾。

“走罷。”卓爾起身,牽起他的手。

蘇珏回過頭,嘴裏小聲嘟囔着:“母妃……”

“以後別來這裏了。”卓爾心中暗暗嘆息,怪不得聽侍女們說他老是喜歡往這裏跑,縱然在這裏時常得過着挨餓受凍受欺負的日子,竟是惦念着母妃麽……

于此卓爾斂了眉目,竟也有些好奇自己的幼時可否也有母親相伴一旁,想罷眼神一黯,暗自否定了心中荒謬至極的想法。

蘇珏咽下嘴裏的糕點,難得順從了面前這個給自己吃食的人,被她一路帶着走在宮巷上。

常素從未見過自家姑娘臉上映現的這般異常的神色,不免擔憂問道:“姑娘可是因為君上孩子心性有些困擾?”

卓爾握緊了蘇珏聞言有些退縮的手,淡然搖了搖頭,道:“不知為何,每次看着他,總是有些親切。”

行至高銮殿,大臣們早已散朝。

緩步帶着蘇珏走上高銮殿階,卓爾倏地頓住了腳步,“你自己上去罷。”

蘇珏緊緊抓住卓爾的手,咬唇,眼巴巴地盯着她瞧。

常素見狀,走上前催促道:“君上還是快些上去,不然六公子可真的會罰的。”

正在此時,卓爾瞧見蘇沖和蘇讓兩人面色不善自殿內緩緩走了出來,忙合袖行禮:“奴參見越王,參加六公子。”

蘇沖沉着臉瞥了卓爾一眼,随即擺袖拉着蘇珏快步離開。

留在原地一襲白袍,墨發施以素錦束帶的蘇讓面色亦是陰沉得很。

卓爾不覺沉默,靜靜地低眉。

“走罷。”蘇讓終是緩緩開口,語調平和。

常素随之也跟在兩人其後。卻不料憑瀾忽地不知從何處出現,引着自己快步離開。

卓爾不曾察覺到身後的變化,只能亦步亦趨緊跟着蘇讓穩妥的步子。

“你先前便見過蘇珏了?”蘇讓驀然開口。

卓爾點頭,“見過。”

“在你還是越若的時候?”蘇讓負手身後,揚袖,一把将她拉至身側。

卓爾心猛地一跳,忙平靜神色答道:“是。”

“今日見他這般,可有何事要問的?”蘇讓沉吟片刻,臉上的神情更加凝重了。

“君上這般歲數幾何?”卓爾想到了些什麽,忽地開口。

蘇讓聞言,冷靜回答:“十二了。你是在奇怪為何他這般年歲了還不懂如何應答處事,因為他的母妃自他出生時便自缢了。無人教養,便是如此。”

卓爾只覺喉間一陣幹澀,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二人繼續走着,路過了那夜燒盡大火的鐘罄殿。

卓爾有些疑惑地盯着空曠之地,出神道:“不準備重新修繕麽?”

“日後別有用處。”蘇讓眉目間帶了些神秘,幽然啓唇,随即移步繼續拉着卓爾的手走着。

卓爾回過眸,深深望了眼那被打掃得顯得空落落卻在恍惚之間飄蕩着無數哀哭的香魂在上空——猛地收回目光,她的手不自覺攥緊了衣袖,前塵舊事,若是一把大火能燃盡,該是多好?

臨近槲仙居門前的一條宮巷,忽地傳出一聲催促:“快點!快點走!”

卓爾側過頭,不經意一瞥,卻望見了兩個素衣的身影自巷口踽踽而行。

那兩人身形或高或瘦弱,蓬頭垢面落魄至極,正被身後押解的獄手怒聲呵斥着。

不是蘇重和林懿,又能是孰人?

“快些回去罷。”見卓爾不由自主停下腳步,蘇讓眉目一凜,拉着她便要加快步子,卻被她擺手甩開。

“他們……”卓爾怔怔道。

蘇讓抿唇,察覺到她腕間輕微的紅痕,臉色不由得緊繃,答道:“回槲仙居,本王自會同你解釋清楚。”

卓爾蹙眉,餘光一瞟間,望見了林懿眼中殺戮的決絕,不由得心中一栗。

那是怎樣仇恨的眼神,竟這般觸目驚心。

推開槲仙居客堂,蘇讓坐在主座上,示意卓爾坐在對面。

先行被憑瀾抓着回了槲仙居的常素早已斟好了茶離開,此刻桌上茶水氤氲,熱度恰好。

“王上為何會放任他們離開金陵?”依照他的處事手法,不是該趕盡殺絕不留絲毫起死回生之機麽?卓爾思來想去,躊躇開口。

蘇讓酌了一口清茶,淡然啓唇:“在元國有傳言,額間生有曼沙珠華圖樣的女子,便會給國帶來禍患。”

“這般說法,有何依據?”卓爾微微側身,狐疑地盯着青花瓷杯沿,随即擡眸對上他古井無波的雙眼。

“前朝王後竹莺,自出生起,額間便生有那等血色奇花。最終元與蘇越兩國貌合神離分裂數年,還是因她而起。”擱下杯盞,蘇讓沉靜着眸子銳利地捕捉到她眼中的一抹躲閃,泯然又道。

卓爾不禁彎唇,眼中帶着幾分質疑,輕笑着問:“王上這是從何處聽聞的前朝舊事?”

“盛大娘說的。”蘇讓篤定地抿唇。

“盛大娘?”指尖不由自主擰緊了袖子,卓爾顯然有些驚訝。

“在元國邊陲小鎮,她家院裏,那時你還因為落水嗆着而昏迷不醒。”

卓爾垂首,無奈笑道:“奴愚笨,還是不知為何王上要放林懿他們離了這金陵王城。”

“此事說來話長。”蘇讓微微挑眉,确認道:“你當真要聽?”

卓爾微愣,搖首,“王上不願說大可不必勉強。”

“此事亦與裘泠容有關。”蘇讓長吟轉身,眉目肅穆,“當初錦雲閣內,她一眼便認出你額間的曼沙珠華。同時也表明,她亦知曉前朝王後舊事。”

“前朝王後舊事,竟是牽扯了這般多的人……”卓爾一時間只覺腦袋亂做一團,頭疼愈裂。

“還要聽麽?”蘇讓面色冷凝,語氣中含了諸多涼意。

卓爾沉沉地搖了搖首,心中突突地慌亂得厲害。

不知為何,總覺得這個秘密揭開之後,一切都将變得不一樣。

蘇讓的唇抿得更緊了些,随後又道:“加之元汣已然看出蘇沖因裘泠容之事于你心中存疑,自也不為過。既是不願再聽,便不說了。”

伏在小茶桌案邊休憩片刻,卓爾只覺腦中嗡然作響,額間更是隐然發燙。

“太醫!”見卓爾額前冷汗直冒,緊緊垂目時身子一歪,蘇讓眉目驟變,忙擡手将她撈進懷中,喊道。

聽聞是當今越王關照的人病了,太醫院慌不疊的派了醫術最好的太醫進了槲仙居。

“微臣參見越王殿下。”

“她的額間一直冒着冷汗,究竟是何故?”蘇讓緊緊皺着眉,焦急道。

太醫上前把脈,面露為難,“脈象虛弱,面色更是憔悴,開副方子調養即可。只是這平白無故暈厥,敢問越王殿下,先前她可否還有異樣的症狀?”

蘇讓細細回憶,随即搖了搖首。

“啊,妖……妖物!”此時太醫又往卓爾臉上一望,臉色一變驚呼道,緊接着倉皇地跪坐在地。

蘇讓黑了臉,怒斥:“胡說八道什麽!”

這位太醫上了年歲,多年從醫經驗十足,愣是見着卓爾額前的變化,亦鎮定不了,只得匍匐在地解釋道:“越王請看那妖物額間徒生花,微臣便記起了那數年前自缢的竹莺夫人哪……”

蘇讓呼吸有些不穩,顯然是怒極,“本王再問你一遍,她只是因長久費心勞苦導致脈象虛弱,開副方子調養便可,是也不是?”

老太醫撫了撫臉上滑落的汗,并非不知越王話裏的威脅意味,忙合袖五體投地正色道:“老臣早前便識得竹莺夫人額間異象,如今斷不肯胡謅。”

“丢了性命也無所畏懼麽?”蘇讓語調微微上挑,“如此真是好得很……你當本王會念你忠心麽?可笑之極。”

老太醫聞言,一把年紀當即吓得失神脫力軟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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