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夜玄霜墜長空
日子一天天過去,所幸從未有範府的人來滋擾,吳越王妃更是沒影兒。蔣靈骞的右腳早已複原,折斷的左腿也漸漸好了。沈瑄給她拆下夾板,蔣靈骞下地走走,行動如常,兩人便啓程回葫蘆灣。
沿長江而下,在鎮江上岸,徐徐南行,一路無話。這一日,終于到了無錫太湖。漸近吳越邊境,蔣靈骞開始小心翼翼起來。她讓沈瑄充作一個游歷的斯文書生,自己則化裝成小書童的樣子跟着。她指着太湖東岸道:“過了太湖,就是吳越王妃的天下了。萬一碰到她的蝦兵蟹将們,少不了一些麻煩。”
此時已是寒冬臘月,無錫城外籠着一層薄雪,立在太湖岸邊,湖風撲面而寒。冬日裏的太湖,霧蒙蒙地漂浮着一層雲煙,隐去了多少碧水遼闊,蔥茏明麗之态,只如一個淡雅清秀的娴靜女子一般。透過浩淼煙波而極目遠山,只見峰巒隐現,氣象萬千。
兩人商議一會兒,坐船到鼋頭渚,尋了一處臨水的酒樓,憑窗坐了。今日卻是臘月二十三,家家忙着祭竈送神,店中吃酒游玩的客人并不多。一盞茶的功夫,只見樓下湖面上靠過一條小船,上來一個身材颀長的年輕俠士,朝酒樓中走來。蔣靈骞笑道:“故人來了。”
來者是樓狄飛,蔣靈骞奇怪他在這年尾不回廬山祭祖磕頭,竟然還在這裏逛。沈瑄不由得有些緊張,見他上樓來,将臉側了過去。蔣靈骞仗着臉上化了裝,饒有興趣地瞧着。樓狄飛一上來就叫道:“小二,安排一個靠窗看得見碼頭的座。”
這二樓上客人雖不多,但朝着碼頭那一面風光較好,靠窗的幾張桌子都坐滿了。小二躊躇一會兒,看見離沈瑄他們不遠的一張桌子邊,只坐了一個單身客人,便過去賠笑道:“大爺,這位客官搭個座。”
那人一言不發,他頭戴鬥笠,衣衫破爛,一臉風塵之色,面前堆了幾只空酒壇,已喝得醉醺醺。樓狄飛道:“這位朋友,在下在此處等人,需要看着碼頭上的動靜。讓個地方吧!”說着就要在那人對面坐下。那醉漢忽然“嗖”地抽出一把劍,指向樓狄飛腰間,道:“慢着,哪裏來的跋扈公子!我說了讓你坐下了麽?”
樓狄飛臉色一青,抽出劍道:“亮家夥啊!怎麽,想比試比試麽?”
店小二連忙沖過來道:“兩位大爺,有話好說,別動手啊!”回頭對樓狄飛說,“這位客官,我們那邊坐。那邊有個客人剛剛走了。”
樓狄飛站着不動:“我偏看中了這裏!”
那醉漢滿臉潮紅,大着舌頭道:“劍都拔出來了,豈有收回之理!來,咱們倆比畫比畫!”
樓狄飛更不答話,一劍向那醉漢劈下。
“別打!”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忽然從斜拉裏撲了過來,将醉漢推開。回頭對樓狄飛說,“公子,他喝醉了,你千萬別和他計較。”那醉漢兀自嘴裏唠叨不清:“師妹,別攔我,我教訓教訓這個目中無人的小子。”
那姑娘急道:“師兄,你一點都不懂事。家裏亂成這樣,你還到這裏來喝酒胡鬧,招惹是非。”醉漢此時有點清醒了,問道:“師妹,你來做什麽?”
那姑娘含淚道:“小妹的病又發了,城中請不到醫生,我正急得沒辦法呢。”
沈瑄注意到,那姑娘進來時,蔣靈骞的眼神微微有些不安。小二又來請樓狄飛過去,樓狄飛偏偏大剌剌的就在醉漢桌邊坐下,嘲笑道:“你妹子都來叫你啦,還不快回去!”
醉漢兩眼冒火,又要挺劍而上。蔣靈骞微嘆一口氣,忽然大聲道:“又來一條船,那位公子快過來看看,你等的人是不是來了?”
樓狄飛神色一動,急忙奔到蔣靈骞身邊,探出窗外:“哪裏有船啊?”
蔣靈骞笑道:“你眼神不好吧?”只見樓狄飛身子一軟,倒在地上,已被蔣靈骞點中了穴道。蔣靈骞招呼小二道,“店家,這位公子喝醉了。你們服侍他到房中歇歇。”小二不敢不依言,只得架着樓狄飛走了。
那姑娘望着蔣靈骞,目光一閃一閃,似乎恍然大悟,很是激動。蔣靈骞朝她微微搖頭。沈瑄看在眼裏,就向那位姑娘試探道:“姑娘,令妹的病情很急切麽?”蔣靈骞朝他一笑,沈瑄會意,不等那姑娘答話又道,“小生不才,卻還略通一些醫道。姑娘若是信得過,小生願效綿薄之力。”
那姑娘還在猶疑着,蔣靈骞也道:“是啊,姐姐,我家公子的醫術是很高明的。一定能救你妹妹。”
那姑娘連聲道:“如此多謝了。”
一行人上了一條小船,向太湖中央駛去。蔣靈骞抹去臉上的妝容,那姑娘急切道:“小師妹,你來了,這可太好了……”蔣靈骞笑道:“綠姐姐,我卻想不到你在這裏。我猜這一位,可是你們說的,大師伯的令郎,姓黃名濤,與你指腹為婚的?”
那姑娘點點頭,看見黃濤已醉得睡倒了,嘆道:“這一回大師伯和二師伯急急招他回來,盼他能出點力,他卻只是貪杯。周家表姐得到消息,說是年下,大對頭就要……”望了一眼沈瑄,不再講下去。
蔣靈骞道:“綠姐姐,他叫沈瑄,是我大哥,可以信得過的。大哥,這個姐姐姓季,她還有個妹妹,是我三師伯季秋谷的女兒。”沈瑄點頭,蔣靈骞又向季如綠道,“你們姐妹倆怎地在這裏?”
季如綠道:“爹娘死後,我們也不敢在錢塘府待下去了,就來投奔大師伯和二師伯。大師伯深居簡出,總不出來見人,身邊只有濤哥一個兒子。二師伯并無家室,許多事情倒是他做主。”
蔣靈骞道:“那麽我們現在去的地方,是大師伯和二師伯的家了?”
季如綠道:“不錯,在一個島上,叫做‘黃梅山莊’。”
沈瑄推開舷窗向外望去,前面的湖水上浮出一座小島,開滿了淡黃色的臘梅花,遠遠地已聞到陣陣馨香。旁人見了,只道黃梅山莊因此得名。其實卻是因為大莊主姓黃,二莊主姓梅的緣故。到得島上,季如綠命一個家人帶黃濤去休息,自己就要帶沈瑄和蔣靈骞去見二師伯,沈瑄道:“還是先去看看病人吧。”
季如綠點頭稱是,于是帶着他們來到山莊的後院。沈瑄和蔣靈骞都注意到,雖然新年将近,山莊裏蕭蕭條條的一點過年的氣氛都沒有,連服侍的家人都沒有見到幾個。偌大個莊子,空有一地梅花、皚皚輕雪而已。
季如綠推開一間小屋的門,聽見一個少女喘息着籲聲道:“姐姐,你怎麽才回來?我,我……”
季如綠道:“妹妹你還行麽?醫生請來了。”
沈瑄看見那個卧病在床的少女,眉清目秀十分像季如綠,只是面色蒼白,形容消瘦。見她兩眼翻白,喘息得上氣不接下氣,知道是哮喘病發作,十分危急,沈瑄當即喂了一粒“曼陀羅丹”,又從她的大椎穴中緩緩推入真氣,好讓她暫時平定下來。這時來了一個家人,道:“二莊主請客人們前廳相見。”
蔣靈骞道:“那我就先去見過二師伯,你們倆稍後也過來吧!”說罷轉身随那個家人出去。
半盞茶的功夫,季如藍的呼吸平和下來,漸漸睡去。沈瑄搭了搭她的脈,道:“她這病是襁褓中護理不當,受了風寒不能及時醫治而得起的,我家有一個偏方,慢慢給她吃了,或者能好。另外……若一定要好,她就不可再練內功了。”
季如綠驚道:“為什麽?”
沈瑄道:“恕我直言,你們天臺派的內功過于陰寒。她若沒這個病倒也罷了,既得了此病,再練內功,只有加重病情的。不然治了這些年,也該早就好了。”
季如綠嘆道:“你說得很是。只是讓她從此廢了武功……我們仇家厲害了得,将來怎麽辦?”
沈瑄寫完藥方,道:“我随了蔣姑娘這些日子,還只道她真的只有一個爺爺,天臺門中并無他人了呢!”
季如綠道:“小師妹沒有騙你呀!我告訴你吧,當年師祖蔣掌門,的确是将我爹爹、還有幾位師伯師叔都趕出了門。所以我們這些天臺派的門人後代,其實……都是師祖的棄徒罷了。小師妹在那以後才出生,她在天臺山随師祖長大,從來不知道我們這幹人。我們和她是在錢塘府第一次見面的。那時真的很兇險。好像我們家與吳越王妃有仇,她突然打上門來,說是要滅我們全家。爹爹媽媽兩人都打她不過,為了護着我們兩姐妹逃命,死在她的‘無影三屍掌’下。”
沈瑄心道:又是吳越王妃!他看見季如綠眼中淚光點點,頓了頓又道:“可是在錢塘府江邊上,我和小妹還是被她追上了。我們問她為什麽與我家結仇,她說她要殺盡天臺門下所有弟子,一個也不放過。這婦人當真狠毒!幸虧這時候小師妹來了,擋住了吳越王妃,才救了我們。可是我們也從此不敢在錢塘府待下去啦!”
沈瑄道:“蔣姑娘武功高過吳越王妃麽?”
季如綠道:“小師妹得了師祖的真傳,武功遠在我們姐妹之上,我爹爹當年也未必強過她。但若比吳越王妃,還是遜了一籌。只是小師妹輕功極好,劍法靈活。而且,說來也奇,她們倆的武功很有相似之處,倒像同門姐妹拆招似的。小師妹雖然落了下風,但步步閃避招架,跟吳越王妃纏了一兩個時辰。吳越王妃的‘無影三屍掌’也一毫不能傷到她。”季如綠眼中漸露驚怖之意,“當年那一戰,真是險象環生。小師妹那時還不到十五歲,卻膽略驚人,急人所難。我們姐妹兩人一輩子也忘不了的。後來彼此一說,發現原來是還是同門,真是令人感慨不已。”
沈瑄心想:那時錢世駿說的什麽“錢塘江上大戰吳越王妃”,大約就是此事了。
說了一會兒話,看看季如藍睡得很安穩,料來危險已過,兩人同去見二莊主。
臘梅林後的一座花廳上,二莊主梅雪坪踱來踱去。蔣靈骞坐在下首的一張花梨木椅上,呆呆地出神,手中卻握着一封信,看見沈瑄和季如綠來到,慌忙塞入袖中。沈瑄與梅雪坪見過禮,各自坐下。梅雪坪年紀不過五十來歲,顯得清瘦懶散,暮氣消沉,倒不像是練武之人。他向季如綠問了問季如藍的病情,又向沈瑄表達了一番謝意,就望着蔣靈骞,等她說話。
蔣靈骞卻不知在想什麽,低着頭一言不發。沈瑄前後一想,猜到了大半,遂道:“府上是不是碰上了什麽麻煩?倘若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當效犬馬之勞。”
蔣靈骞急忙道:“不要。你先回葫蘆灣去吧。我要先在這裏待幾日。”
季如綠臉上露出了笑容,梅雪坪卻躊躇道:“侄女,你能留下來助我們迎敵固然很好,但是,二月裏你就要回天臺山完婚,倘若在這裏耽擱了,我如何對得起師父他老人家。”
蔣靈骞咬了咬嘴唇道:“沒有關系。我和吳越王妃的梁子是早就結下的,她不肯放過我,我也不能躲着她。此時大家在一處,正好齊心協力地對付這個妖婦。難道我們天臺派就如此令人宰割不成!”
季如綠道:“正是!周家表姐有确切消息,說妖婦打算在除夕夜裏上門來,這幾日之內我們還可以好好準備一下。周家表姐說過了,她也要來幫我們的忙,還說會帶救兵來,想來這一兩天也該到了。這位沈公子,你……”
沈瑄道:“在下武功低微,也幫不上什麽大忙。但既然來了,沒有自己先逃走的道理。”蔣靈骞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梅雪坪微笑道:“沈公子倒是一副俠義心腸,不愧是煙霞主人沈大俠的後人。”
沈瑄奇道:“你知道……”
梅雪坪道:“令尊就是醫仙沈彬吧?當年沈醫仙回春妙手,德播江湖,老朽與令尊也算是有過一面之緣,受其恩惠,沒齒不忘。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是他的兒子啊。”
沈瑄都不知道說什麽好,卻聽見外面亂了起來,黃濤在嚷嚷:“你這臭小子,怎麽追到這裏來了!”
大家紛紛走出去,看見黃濤紅着眼扯住一個高個子青年。那人一臉怒容,卻是隐忍不發,極為尴尬。蔣靈骞和沈瑄立刻認出來,是樓狄飛。他身旁還立着一個青衣女郎。梅雪坪喝道:“濤兒,怎可如此無理!還不快放手,越來越不像話!”
黃濤閃到一邊,猶自忿忿。季如綠急忙搶上一步,對那青衣女郎道:“表姐,你這樣快就來了!”
女郎道:“我們怕來得遲了,誤了大事,索性早到幾日好。這一位是我同門師兄,姓樓名狄飛。他是盧掌門的關門小弟子,功夫很好的。”
梅雪坪喜道:“原來是盧真人的高足。得樓少俠援手,實在是我黃梅山莊之萬幸。”
樓狄飛連聲客氣,季如綠紅着臉道:“樓少俠,适才在鼋頭渚,小女子眼拙不曾識荊,這可得罪了。”
樓狄飛趕快謙恭道:“姑娘說哪裏話,不打不相識嘛!”
黃濤卻撲上來道:“放屁!誰跟你這種人相識!”
黃濤一掌扇去,樓狄飛連忙退開,季如綠拉住黃濤,急道:“濤哥,你……你別鬧了!”黃濤瞟了季如綠一眼,不由得停了手。
樓狄飛趕快道:“這位兄弟,算我的不是。”蔣靈骞十分奇怪:他怎麽一眨眼功夫變得這麽老實!不由得朝那青衣女郎看了一眼。
梅雪坪将兩位來客讓到廳上,大家彼此見禮一番。青衣女郎姓周,名采薇,是廬山派裏白雲庵主呂佚塵的弟子,雲家姐妹的表姐,她生得姿容端麗,素淨典雅。樓狄飛看見蔣靈骞,倒是小小的一驚,他本來認得蔣靈骞,知道錢世駿正找她找得焦頭爛額,卻不料在這裏撞見。當下微微冷笑,不說什麽,卻一眼看見她的童仆衣衫。蔣靈骞去了妝容,衣衫卻沒換過。這可被樓狄飛認了出來。樓狄飛道:“蔣姑娘很厲害啊!武功計智,無不過人。點起穴來都那麽狠!”
蔣靈骞道:“以我的算計,你至少要等到十二個時辰才能解開穴道,不料你現在就來了。你們廬山派沖解穴道的內功,也很了不起哦!”
樓狄飛滿臉通紅,周采薇笑道:“原來你是着了蔣姑娘的道兒。一場誤會,現在是友非敵,不是很好麽?”原來樓狄飛被蔣靈骞他們扔在酒樓上一間客房裏,動彈不得。周采薇如約而至,沒等到他。她心思細密,在樓上把他找了出來,才給他解了穴帶到這裏來。
樓狄飛道:“是友非敵,那也未必!”話音未落,長劍已指向沈瑄喉間,這一下兔起鹘落,大家竟都沒看見他是如何拔劍如何出招的。樓狄飛将沈瑄控在手中,喝問道,“小賊,你怎麽混進來的!”
不等沈瑄答話,樓狄飛厲聲道:“梅前輩,諸位師姐師妹,這個小賊,是吳越王妃的奸細,前日在鐘山上,已露出狐貍尾巴來了。”
梅雪坪登時變了臉色,季如綠和周采薇一臉的驚訝,黃濤卻只冷笑瞧着。沈瑄道:“樓公子,你錯了。那日我護着錢丹是實,但只是為了朋友,并不是為了吳越王妃。”他想這件事情解釋起來可難了,只說道,“總之我根本不是吳越王妃的人。”
樓狄飛道:“妖婦的兒子的朋友,也差不多了。”
黃濤卻向樓狄飛叫道:“放肆!黃梅山莊是你動家夥的地方麽?”
“濤兒住口!”梅雪坪喝道,“沈公子,你……”他躊躇措辭,不禁又向蔣靈骞看看,“你和吳越王室有來往,那麽我們此番将大戰吳越王妃,你留在此地,未免要為難了。”言語中竟是下了逐客令。季如綠似乎覺得不妥,但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沈瑄看見蔣靈骞淡淡的竟似不管,只得道:“在下原是一片誠心,想不到有人見疑。但我既然來了,又被認作奸細,只怕你們也不敢放我走吧?”
梅雪坪一想,真的不能放他出去洩漏了消息,不覺皺起了眉頭。蔣靈骞正要說什麽,忽然廳後面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胡說八道!沈彬的兒子,哪裏會是吳越王妃的人!二師弟,你也忒糊塗!”
梅雪坪驚道:“是啊,我急糊塗了,都忘了這茬兒……大師兄,你怎麽出來的?”原來這就是不肯露面的天臺派首徒黃雲在。
黃雲在并沒有出來,只道:“這少年不必卷入這場恩怨仇殺,你叫他快走,留一條命吧!”
沈瑄有些奇怪,為什麽偏偏叫他走,道:“前輩既然提起家父,就該知道在下并非貪生怕死之人。”
梅雪坪沉吟之間,樓狄飛撤了劍,卻道:“令尊竟然是當年的洞庭醫仙!不過眼下的事情幹系太大,放你走也太冒險了。”
梅雪坪搖搖頭道:“沈公子,是留是去随你便,你和蔣姑娘商量商量。”
蔣靈骞一直心不在焉的未講一句話,該不該留下沈瑄,她心裏也很矛盾,卻是為沈瑄的安危擔心。此時看見沈瑄的眼光朝自己望過來,她忽然心裏一寬,道:“你留下吧。”
黃雲在的聲音沒有傳來,季如綠不禁喜道:“好啊,沈公子在,如藍的病可不用擔心了。”梅雪坪眼神茫然,樓狄飛只是“哼”了一聲。
這一兩日裏蔣靈骞一直郁郁不樂,寡言少語。沈瑄并不知道是為什麽,但黃梅山莊裏上上下下為了大敵将至,搞得氣氛十分的沉悶,想來蔣靈骞也是在擔心。雖然時日無多,她又開始教沈瑄“夢游劍法”。黃雲在一直不曾露面。沈瑄每日兩次去看看季如藍,她服藥之後,病情見緩,已可以下地走動。蔣靈骞、季如綠、周采薇、樓狄飛等人時時和梅雪坪在一起商量迎敵之策。沈瑄為了避嫌,并不參與計策的讨論。這一天晚飯之後,梅雪坪卻将沈瑄請了去。
“沈公子,你家學淵源,醫術高明。知道‘無影三屍掌’之毒麽?”
沈瑄已是好幾回聽見吳越王妃的拿手好戲——“無影三屍掌”的名頭,但并不知道來龍去脈。梅雪坪解釋道:“吳越王妃之所以能夠在江湖上如此的嚣張,而大家都無法除掉她,除了她權傾一時,武功過人而外,主要是靠了這手‘無影三屍掌’的功夫。這‘無影三屍掌’,據說是用死人屍體練成的。沈公子,你可知世上最毒的東西是什麽?”
沈瑄道:“是腐屍之毒。肉體腐爛變質之後,往往孳生一種毒素,提煉出來,些微少許就可以殺死成千上萬的人。”
梅雪坪點頭道:“不錯,最毒的東西,不是鶴頂紅,也不是七心海棠,而是尋尋常常腐爛的肉身,是屍毒。‘無影三屍掌’是吳越王妃的獨創,掌力之中就含有這種奇毒。一旦打倒你身上,不,哪怕只是掃到一下,性命也立刻沒有了。許多江湖上的人不敢與她對陣,怕的就是這個。據說當初妖婦為了練就這邪惡功夫,殺了多少無辜的人來培植、吸取毒素。這門功夫運用之時,毒聚掌心,每殺一個人,功力長上一成,出手更毒一分。漸漸的打在人身上的掌印卻越來越淺,不青不紅,只是一種淡黃色。而練到極致之時,根本看不出有任何掌印留下,傷者身上完好無損,但其實已身中劇毒,無可解救了。這就是所謂‘無影’。”
沈瑄想到了樂子有的死狀,明白殺他的那人必然是受了吳越王妃的真傳,用的是不甚純熟的無影三屍掌,沈瑄道:“前輩是想問我,有沒有可能找到‘無影三屍掌’的解藥?”
梅雪坪嘆道:“從來沒聽說‘無影三屍掌’有什麽解藥,但……還是盼你能試一試。”
沈瑄道:“醫家一向認為屍毒無藥可解。但我想既然吳越王妃既然敢把屍毒吸入體內,可見她有暫時克制之法。我猜她是靠了一種奇特的內功将毒質逼在掌上而不發作,倘若知道‘無影三屍掌’的內功心法,就可能找到解毒之法。但眼下,晚輩才疏學淺,只怕無法破解。”
梅雪坪道:“你說的是,倘若讓你看看人是怎麽被‘無影三屍掌’打死的,也還能有些線索。憑空說起,是解不得。”
沈瑄見他一臉惆悵,忍不住問道:“既然知道她要來,為什麽不躲一躲?”
梅雪坪卻道:“終究躲不掉的。我們躲了十幾年了,也煩了。這一回拼死一搏,或者還有一線生機。縱然死在她手裏,不過是一了百了,好過終日提心吊膽。”
沈瑄道:“我有幾粒家傳的解毒藥丸,雖然治不了屍毒,但可将毒質在心脈之外擋住一時。及時斬斷毒源,還能保得性命。”說罷取出藥來,每人分了一粒。又道:“我覺得很奇怪。吳越王妃身為吳越一國之母,到了年尾除夕,總得在宮裏參加祭祀。怎麽會跑出來?只怕她會提前來,殺我們一個措手不及。”
衆人聞言,不禁凜然。沈瑄道:“從這裏到錢塘府,快者有兩日的路程。若打算在除夕趕回去,今天就該到了。”
樓狄飛道:“危言聳聽。周師妹的消息再确切不過的,妖婦只在除夕夜裏來。”
“誰高興和你們這些草莽匹夫一起過年?我已經來了。”遠遠的湖上傳來一個聲音。雖然這聲音又清亮又甜美,使人難以忘懷,但在黃梅山莊每一個人聽來,無異于鬼魅一般驚心駭人。
知道吳越王妃已經近在咫尺,樓狄飛一個箭步沖了出去,蔣靈骞道:“我們先出去纏住她,二師伯,請你們先躲到莊後去。”于是随樓狄飛而去。季如綠忽然一把拉住沈瑄,泣道:“沈公子,我只有一個妹妹,她……她已武功盡失。我求你趕快離開此地,将她帶走。別讓妖婦發現了。”
沈瑄一怔,旋即點點頭,奔到後院,拉起季如藍就走。岸邊停了一艘小船,兩人跳上船去。沈瑄朝着湖中拼命地劃去,季如藍靜靜的一聲不吭,偶爾咳嗽一兩下。沈瑄一擡頭,看見湖面上正掠過一個淡紫色的人影,竟是踏着水面走過,形影翩翩,正向黃梅山莊飛去。“吳越王妃的輕功竟然也如此了得!”他認得那正是天臺派“玉燕功”,暗暗驚疑。
忽然一個黑衣女子橫空飛落,撲向吳越王妃,長劍在空中青光閃閃。沈瑄知道那是蔣靈骞,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接着樓狄飛駕着小船,也沖了出來。蔣靈骞出招極快,只在片刻之間,吳越王妃連接了她三劍,看來有所不敵,卻躍開一段,向樓狄飛攻來。樓狄飛沒有那兩人踏水出招的功夫,只在小船上與吳越王妃周旋,明顯笨拙了許多。沈瑄看吳越王妃手中并無兵刃,只是一雙白玉般的手掌翻來翻去,身形輕盈矯捷,出招雖然變換怪異,但是卻沒有多少殺手,端的是不疾不徐,好整以暇,十足的大家閨秀風範。樓狄飛一柄長劍支來支去,被王妃磨過了十幾招,漸漸有些招架不住。但他也不愧是廬山派的名門高足,劍招仍然使得是端端正正一絲不茍,輕易沒有破綻可循。沈瑄看他的廬山劍法,既不像天臺劍法一般繁複變換、靈動莫測;又不同洞庭劍法一樣潇灑飄逸、處處随緣,卻是四平八穩,大度恢弘,一派陽剛正氣,有一覽衆山之感。
此時蔣靈骞趕過來,長劍又向吳越王妃頸後遞去。吳越王妃腰身一軟,讓過劍鋒,一蹲身,左掌順勢反掃向蔣靈骞的肋下。蔣靈骞騰起來,淩空翻了個身,從王妃的左肩上飛過,人未落“地”,劍尖指向了王妃的喉間。沈瑄認得那是“夢游劍法”的一招“一夜飛渡鏡湖月”。王妃可也甚是伶俐,急速回身,抓向蔣靈骞的小腿。蔣靈骞不得不淩空轉身,這一招可也就使了一半。王妃甫脫險境,樓狄飛的長劍又劈了下來。王妃身子一轉,從兩人的夾攻中脫出,向這邊水面奔來。沈瑄隐隐覺得有些不對的地方,看見吳越王妃步履輕靈,蔣靈骞竟然追趕不上。樓狄飛的小船就更慢了,只是窮追不舍。
突然幾枚黑色的小小物件竟然向小船這邊飛來。“不好,王妃看見我們了!”沈瑄心念甫動,立即撲在了季如藍身前,順勢一滾,兩人“撲通”落入水裏。只聽見“當當當”幾聲,暗器打在了小船上。沈瑄深谙水性,潛水隐藏一時不在話下,但季如藍卻開始掙紮起來。沈瑄緊緊揪住她,不敢讓她浮出水面,又折了一根葦管讓她銜着,以此換氣。季如藍攥住沈瑄的胳臂,總算平定下來。過了一會兒,聽見水面上聲音漸漸遠去了,兩人才濕漉漉地上船。季如藍遠遠望着樓狄飛和蔣靈骞追趕吳越王妃朝着遠離黃梅山莊的太湖岸上過去了,歡喜道:“樓少俠和蔣師姐趕走了大惡人,太好了!”
沈瑄焦慮道:“不是太好,而是太壞!吳越王妃哪能這麽容易就戰敗離開了,只怕多半是她的調虎離山之計。”
季如藍瞪大眼睛道:“那怎麽辦呢?我們要不要回去告訴二師伯?”
沈瑄道:“不行。你趕快劃着船自己找一個地方藏起來,我潛水回去看看。”
季如藍見他要走,大驚失色。沈瑄看見她哀婉憂懼的樣子,不免自責起來,道:“別怕,我送你上岸就是。”
季如藍全身濕透,沈瑄擔心她的哮喘病又要發作了,快快地将小船搖到鼋頭渚,找到一戶人家要了些幹淨衣裳,命季如藍進去換了,又看着她吃下藥。然後他把季如藍悄悄地帶了出來,只怕客店裏還有吳越王妃的耳目,并不安全。他把小船搖到一處茂密的水草叢中藏起來,讓季如藍仍舊在小船上過夜。将她安置完畢,交代一番,自己才一頭紮進水中,向黃梅山莊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