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來是空言去絕蹤
沈瑄悄悄地繞進山莊的大門,前廳裏一片漆黑,悄無一人。他躍上廳前一株巨大的臘梅樹頂,四下裏望了望,不覺駭然。整個山莊黑乎乎的一片,難道他們走光了,還是已遭不測?更不知道離兒在哪裏。他在山莊上待了幾日,并不知道有什麽十分隐蔽的地方,從外面看不見,只除了……只除了大莊主黃雲在的住所,不知藏在什麽地方。他想起蔣靈骞曾說過內功深厚的人可以聽見遠處細微的聲音,于是屏住氣,側耳傾聽。過了一會兒,果然聽到一陣刀劍之聲,卻并不很遠,只是又沉又悶,是從山莊背後的一座小土山的山腹裏面發出的。
他繞到後院,察看了一圈,只見季如藍的小屋裏一個書架被人用掌力震開,露出一條密道向下延伸,正是朝山腹裏通去。他點了一盞油燈,沿着密道蹑手蹑腳地走下去,到了一個洞口,卻又從山腹中穿了出來。原來這是一個山中密道,通向了一個小小的山谷,四面皆山,圍一小片平地,中有一間大屋。屋裏燈火通明,正是殺氣橫生。只聽見吳越王妃的聲音:“黃雲在,你藏在這麽個地方做縮頭烏龜,以為我找不到麽?”
沈瑄走到窗下往裏窺視,只見淡紫衣衫的吳越王妃正和一個黃衣老者拆招。周圍地下卻橫七豎八地倒着梅雪坪、黃濤、周采薇和季如綠幾個人,只不見蔣靈骞和樓狄飛。沈瑄心想:果然是計!周采薇和季如綠顯然是被點中了穴道,坐在門口一動不動。梅雪坪似乎身負重傷,奄奄一息。黃濤卻是暈倒在地,右手持一把滴血的長劍,左臂已經齊肩截下,落在一邊黑血淋淋。
沈瑄看不下去,又瞧那黃衣老者。黃雲在從未露面,此時看來是個清矍老者,武功頗為精湛。只是他與吳越王妃過招,已是節節敗退。沈瑄才看了四五招就發覺,吳越王妃之所以遲遲不下殺手,不過是貓捉老鼠,多折磨他一陣罷了。又過了幾招,黃雲在終于頹然倒下,吳越王妃一聲冷笑,左掌拍到他的胸前,偏偏又蓄力不發。
黃雲在一聲長嘆:“這麽多年,你仍舊如此記恨我們。難道你真的……一定要斬盡殺絕麽?”
吳越王妃道:“當年你們師兄弟幾個狼狽為奸,作下那見不的人的事情,可曾想過今天?還敢讨饒!你死有餘辜!”
黃雲在道:“我對你不住,并不敢為自己讨饒。但一人做事一人當,你怪不到這幾個後輩身上。我求你看在師父的份上,放過天臺派第三代的弟子。”
吳越王妃尖聲叫道:“蔣聽松那個老賊,他比你們更壞!不是蔣老賊主使,你們怎敢下手!”
黃雲在急忙道:“你冤枉師父了啊。我們幾個……我們殺了他,他……師父把所有的弟子都趕出門牆……”
“哈哈哈哈……”吳越王妃笑道,“你還以為蔣聽松他是為了這個把你們掃地出門的?”她忽然扭過頭來,沖着沈瑄叫道,“既然好不容易趕回來了,怎麽還不出來?”
沈瑄吓了一跳,正要出來,只見房梁上飄下來一個黑衣人,落到吳越王妃面前。蔣靈骞瞧着吳越王妃,一言不發。吳越王妃微微笑道:“小丫頭,可惜你來晚了,要不然我們還來得及過幾招。現在你要使蔣聽松教你的那些勞什子劍法,可就礙手礙腳,投鼠忌器了吧?”說着踢了黃雲在一腳,又道,“我今日不是來找你算賬的。我和天臺派結怨的時候,你還沒出世呢!我勸你休管閑事,快快離開這裏。不然,我收拾完這幾個人,就該理論我們倆的事了。”
沈瑄這時才看見吳越王妃的正臉,他一直以為這樣狠毒的婦人,縱然美貌,也一定十分妖冶。不料吳越王妃卻是個素面朝天的美人,眉如遠山,腰若束素,一派的文秀淡雅,亭亭玉立。他不知道,吳越王妃未嫁之時,就是名滿江南的絕色佳人。
蔣靈骞緩緩道:“我怕你麽?天臺派門中的弟子,是不可以對本門仇殺袖手旁觀的。”
吳越王妃道:“只可惜你管不了。梅雪坪心口上已中了我的三屍掌,活不過一個時辰了。你倘若向我這邊走一步,或者想找救兵什麽的,我會讓姓黃的這一個,死得更慘。”
吳越王妃已将黃雲在牢牢地罩在掌力之中,其他的人傷的傷,倒的倒,根本幫不上忙。蔣靈骞無法可想,只有盯住吳越王妃,右手緊緊握住劍柄。吳越王妃瞧着蔣靈骞的右手,一面對黃雲在說:“你猜猜我想怎麽讓你死?三屍掌麽,用得有點膩了。這樣吧!”她忽然從袖中抽出一把短劍,笑盈盈地朝黃雲在晃了晃。那短劍象一片寒冰,薄得幾乎是透明的。“黃雲在,我想先切下你的左耳,然後剜出你的左眼珠子,然後剁了你的左腿,然後麽,右邊照此辦理……對了,要先砍手,省得你疼的不行了想自己了斷。你是罪魁禍首,我要你,慢慢的疼死,好不好呢?”
梅雪坪在一邊叫道:“你不能這樣啊!他做下這些事,他……都是為……”
吳越王妃鐵青了臉,厲聲道:“不錯,我知道你心存嫉妒。但是,就憑你們師兄弟幾個那三招兩式的,料來也沒有那個本事殺人!一定另有高手,是不是?”
黃梅二人不答。吳越王妃顫抖着說:“我要你說出另一個仇人的名字!”
黃雲在淡淡道:“我不說。何必讓你再去害人。”
“嗤”的一聲,黃雲在的左手飛了出來,鮮血噴了一地。吳越王妃道:“死到臨頭了,還顧及別人。你痛痛快快說出來,我不讓你受零碎之苦。你的這些小孩,也可以死得舒服些。”
黃雲在忍痛道:“我講了出來,你也未必報得了仇。不如所有罪過我一人擔當了吧!”
吳越王妃恨恨道:“好!”黃雲在的右手也飛了出來。
梅雪坪道:“大師兄,說出來吧,說出來吧!”
黃雲在聲嘶力竭地喝道:“不,不要害了人家。不能說……”
吳越王妃更不理會,擡起腕來向黃雲在的左眼剜去。短劍的劍尖兒剛剛觸及眼皮,忽然黃雲在兩眼一翻,閉過氣去,死了。吳越王妃一愣,才看見黃雲在頸中插上了三枚繡骨金針。
“你這死丫頭!”吳越王妃怒罵道。她來不及跟蔣靈骞計較,甩開黃雲在的屍身,奔到梅雪坪身邊,“你來說,不然我一樣炮制你!”
然而梅雪坪也不會說了,他早已咬斷了舌頭吐血而亡。
吳越王妃呆呆地立了一會兒,轉過身去,用短劍指着倒在地上的幾個年輕人。季如綠淡淡道:“你要殺就殺。這些事情我們從來就不知道,你逼問也是無用。”
吳越王妃知道她所言不虛,禁不住一聲慘呼,最後一個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已經死了,世上再沒有人可以将仇人的名字告訴她。“沒想到我找了十多年,竟然還是功虧一篑……”她的臉上竟然落下一滴亮晶晶的淚珠,忽然厲聲對蔣靈骞道:“都是你這個小妖女,害我報不了大仇。這些血債都落在你身上!”說着挺身而上,一雙慘白的手掌雨點般地向蔣靈骞身上招呼過去。蔣靈骞輕輕閃過,長劍出鞘,與她過起招來。吳越王妃面如土灰,如癫如狂,蔣靈骞遞過去的一招招殺式她閃都不閃,只是發瘋般地将那可怕的“無影三屍掌”密密麻麻地罩住蔣靈骞。沈瑄看她全然是拼命的打法,蔣靈骞不停地旋轉閃避,漸漸招架不住。沈瑄心裏一急,推看窗戶跳了進去,大聲道:“我知道!”
吳越王妃驀的收手,瞪着沈瑄道:“什麽?”
沈瑄擎着油燈,緩緩地向她走去,道:“你不是想知道你的仇家是誰麽?我知道。”
吳越王妃将信将疑:“我看你不過二十來歲,怎麽會知道這些陳年舊事?”
沈瑄走到她面前道:“家父知道這些事情,他曾對我說起過。我今日可以告訴你,但要你放過這裏活着的人。否則,反正總是一死,我也無所謂,你就……”
蔣靈骞看見沈瑄站着離吳越王妃不到一尺遠,危險之至。她暗暗焦急,正想挺劍上去隔開兩人,忽然覺得一陣心悸,只覺氣喘籲籲,頭暈目眩。吳越王妃含混道:“你在說些什麽?”忽然翻着眼睛,臉上的皮肉奇怪地抽搐起來。沈瑄将油燈向王妃身上一抛,拖着蔣靈骞躍到一邊。王妃還要掙紮,卻渾身亂顫,倒在了地上漸漸昏迷過去。蔣靈骞也抖得利害,跪在地上幾欲驚厥。沈瑄俯身道:“離兒,你暫且忍忍。”
沈瑄點遍了吳越王妃周身穴道,将她提了起來匆匆走出去。來到岸邊,找到一條船,将吳越王妃放在裏面。他游泳過來時,已知湖中正有一股向南的激流。看了看北風正刮得緊,他将小船撐到湖中,自己躍下水,将船向南一推,小船就飛一樣地朝洞庭西山的方向漂去。
回到黃雲在隐居的山谷裏,蔣靈骞、季如綠和周采薇也暈了過去。沈瑄給她們每人嗅了嗅解藥,她們一個個的醒了過來。黃濤失血已久,沈瑄趕快為他包紮斷臂。季如綠高興道:“沈公子,多虧你神機妙算,料理了這個妖婦。可為天下人除害了。”
沈瑄道:“我将她放走了。”
季如綠和周采薇都愣了。蔣靈骞卻是意料之中,道:“你拂不過錢丹的面子,不肯殺他母親。但将來季姑娘她們可就慘啦。”
沈瑄說不出話來。他也明白留她性命實在遺禍無窮,但要他殺死了這個人他做不到。何況手段也殊不光明。他只道:“吳越王妃中了曼陀羅丹的毒,又被我點了穴,三天之內醒不過來。她向南邊去了。我将季如藍安置在鼋頭渚一處隐秘的水邊,你們快快離開這裏,到北方去吧。”
季如綠悒悒不樂,卻道:“曼陀羅丹不是你給季如藍吃的藥麽?”
沈瑄道:“我身邊不帶毒藥的。情況緊急,只好用曼陀羅丹下毒了。”曼陀羅丹本是治療哮喘的良藥,但如過量服食,卻有麻痹驚厥之險。沈瑄吸過解藥,将身邊所有的曼陀羅丹盡數撚碎了投入燈油之中,又托詞将燈送到王妃面前,讓她中毒倒下。只是這一來也不免殃及了蔣靈骞她們。
周采薇道:“樓師兄在哪裏,怎麽還不回來?”
蔣靈骞道:“他駕着小船回來,只怕還有一會兒。”
周采薇搖搖頭,心想這次樓狄飛無功而返,定然不悅,道:“沈公子,你快快走吧,待會兒我師兄回來知道你放了吳越王妃,一定要與你為難。表妹,此地絕不可久留,你快帶着黃濤,去尋了妹妹,急速北上去吧。我留下來等樓師兄回來就走。”
大家草草掩埋了黃雲在和梅雪坪的屍身,一起出來。季如綠嘆道:“但願将來有機會再回來安葬兩位師伯。”
黃梅山莊依舊沉在寂靜的夜色之中,劫後餘生的人們解纜水邊,匆匆道別。沈瑄細細地把季如藍的藏身之處告訴了季如綠。季如綠記住了,又含淚向蔣靈骞拜別:“小師妹,下月你出閣之後,只怕我們再難會面了。”
蔣靈骞默默不言。
季如綠和黃濤往鼋頭渚去了,沈瑄卻和蔣靈骞劃着小船,向太湖西岸去。已四更天了,斜月沉沉,煙波迷茫。蔣靈骞心事重重的,一句話也不講。沈瑄忍不住道:“離兒,我一時心軟放走了吳越王妃……”
蔣靈骞一笑道:“我沒有說你不該放啊!把船搖到那邊岸上去吧,我……我有話對你說。”
沈瑄把船泊在了岸邊,此處離宜興城不遠了。遠遠地可見湖邊幾盞星星的漁火,在北風中搖曳。早起捕魚的太湖漁家已經出船了。将小船系在岸邊一段樹根上,兩人找到一塊大的湖石,并肩坐下。蔣靈骞望着粼粼的湖水中,映出細細一鈎清冷的殘月,她的目光也如同寒潭煙水一般缥缈。過了一會兒,只聽她悠悠道:“再過兩日就是除夕了啊!”
她慢慢地伸出右臂,将袖子卷了起來。沈瑄不敢逼視,蔣靈骞卻道:“你看看這個。”沈瑄看見一只紅色瑪瑙雕成的镯子,襯着雪一樣的皓腕,顯得分外的奪目。“能看得見上面的字麽?”蔣靈骞問。
就着暗淡的月光,沈瑄看見镯子上雕刻着碧桃花,側面隐隐地刻着八個娟秀的小字:“戊子乙酉庚辰辛未”。沈瑄有些不安,問道:“是你的生辰八字麽?”
蔣靈骞道:“可能是吧。我不知道自己生日是哪一天。但這只镯子是從小就套着的,取都取不下來,或許與我的父母有關。我用這八個天幹地支算過生日,不知算得對不對。”
沈瑄掐着指頭道:“戊子年是吳越國寶正三年,也就是唐天成三年(928年),今年已是晉天福八年(943年)……你今年十五歲,是麽?那就對了。”他折斷了幾根草莖,擺在地上作籌碼,算了一陣子,道:“你天成三年二月十二日未時出生的。過了年,還有一個多月,就滿十六歲了。”
蔣靈骞點點頭:“與我自己算的一樣。”
沈瑄道:“二月十二是百花的生日,你生得可巧。”
蔣靈骞不答,自己出了一會兒神,自言自語道:“來不及了。”
“來不及什麽?”沈瑄問道。
蔣靈骞從袖中取出一封信,沈瑄認出是那天在梅雪坪的廳上她手裏的那一封。只聽她緩緩道:“爺爺隐居十多年,從不與人來往。他竟然會拉下面子,托付被他趕出門的弟子幫他傳遞書信,我可萬萬沒有想到。你,你看看這信吧。”
沈瑄遲疑片刻,就将信紙抽出,對着月光讀了起來:“靈骞吾孫如面,自汝擅離天臺,計有六月,何乃至今不歸矣。吾日日心焦,江湖險惡,恐稚女難逃不測。乃命梅雪坪等尋訪傳書。吾孫見書如見吾,當立歸天臺山。婚期二月初六,萬不得延誤。羅浮山湯慕龍實人中龍鳳,學藝精湛,且求凰之意殷誠可鑒,乃萬金難求之良婿也。汝得歸湯氏,一生無慮,吾桑榆之年,亦可寬懷。如期歸山,完汝終身之事,勿令吾破戒下山尋汝,切切!”
這些話都在意料之中,然而沈瑄還是覺得,好像有什麽東西堵在了心口上,壓得他說不出話。他一向都知道蔣靈骞終究要嫁給湯慕龍的。但這一日沒有到來,便總覺得仍有希望。從去年到今年,渾渾噩噩中,這點希望居然也在悄悄地生長、繁衍,然而這一刻,夢終于做到了頭。蔣靈骞将這封信拿給他看,那是說她不能違背她的爺爺,意思再明白不過了。過了半日,他才平靜道:“你是要趕回去完婚了。那麽有什麽事情來不及辦的呢?”
蔣靈骞道:“當初我一時與爺爺賭氣,跑下山來。原來打算趁結婚之前,自由自在地在江湖上游蕩幾年。誰知江湖上的事情,剪不斷、理還亂,恩怨是非,無窮無盡。一腳踏了進去,很難再無牽無挂地抽身出來。現下我不得不去嫁人了,将來麽,将來遠居嶺南,也不願意再回來。可還有三件事情尚未了結,還剩一個多月的時間,無論如何來不及了。”
沈瑄道:“是什麽事情?你告訴我,我去替你完成了豈不好?”
蔣靈骞想了想道:“我将第一件事情告訴你,你也不必為這個刻意費心。倘若将來你有機緣替我完成了,我就感激不盡了。這第一件事,就是錢世駿費盡心思要從我這裏拿去的那件物事。那其實是張地圖。江湖上的人都說,吳越王妃的武功秘笈和財寶都藏在了錢塘府玉皇山的一個地下迷宮裏。只要毀了這個迷宮,吳越王妃就會倒臺。但迷宮裏機關重重,撲朔迷離,輕易哪裏進得去。所以錢世駿一心一意地想找到迷宮的地圖。當初我和他結拜之後,也是一時好勝,就冒險進錢塘府王宮中偷了地圖出來。那還是去年年底的事。吳越王妃丢了這樣要緊的東西,怎肯放過我?我被他手下幾個徒弟追殺了半年,未能與錢世駿會合,卻到了你那裏。方才在黃梅山莊,吳越王妃若不是大仇在身,早就對付我了。”
沈瑄再次後悔自己就這麽放了吳越王妃,問道:“你那地圖在葫蘆灣失卻了?”
“是啊,”蔣靈骞道,“那時我失去了記憶,想不起來有這一回事。我到葫蘆灣之前,地圖還藏在身上。想來或者是替我換衣時,阿秀姐姐和璎璎收着了。要不然是落到了水裏。”
沈瑄道:“這個容易,我回去即刻替你找。”
蔣靈骞道:“嗯,那卷地圖是畫在羊皮上的,水浸不壞。要緊東西,還是找到的好。倘若落到什麽人手裏,誰知會有什麽麻煩!我惱恨錢世駿虛僞,但既然答應了他的東西,還是應當給他。反正我們拿着也無益。将來你若找到了,也不必給我,設法交給錢世駿就是了。”
沈瑄點了點頭:“第二件事情呢?”
蔣靈骞道:“這第二件事情可就難了,關系到這把清絕劍的來歷。”
她輕撫着那柄古樸雅致、寒氣逼人的清絕寶劍道:“我從小就聽見一個故事,說是在天臺山國清寺裏,有間瀑布泉屋。有一天天降驚雷,打在了泉屋頂上,一根亭柱給劈了開來。和尚們發現柱子裏露出來一青一白兩道光芒,原來藏着兩柄古劍。和尚們取出這兩柄劍,天天拿到石梁瀑布下面,讓激流代為打磨。天長日久,這兩柄古劍終于鋒芒畢現,成為馳名天下的寶劍‘青崖雙刃’,白光的一柄叫做‘洗凡’,青光的一柄叫做‘清絕’。”
沈瑄默默念道:“洗凡,清絕……”
蔣靈骞道:“這兩把劍削鐵如泥,劍氣沖霄。而且相傳如果雙劍有兩人配合使用,則劍芒此呼彼應,光奪日月,有所向披靡之勢。後來麽,就近水樓臺先得月地到了我們天臺派的手裏。只是我出生時,不知何故,洗凡、清絕都不在天臺派了。江湖上也沒有人知道‘青崖雙刃’究竟落到何方。所以我也從來沒見過它們,直到去年冬天在廬山。”
沈瑄問道:“是被廬山派奪去了麽?”
蔣靈骞搖搖頭道:“不是。說起來又是吳越王妃。那時我被她的手下追殺,一直逃到了廬山上。跑了整整一天,終于被他們逼到了一個懸崖邊上,再沒有退路了,只好從懸崖上跳了下去。”
沈瑄心想:這樣脫身,原來是你的拿手好戲。
蔣靈骞看出了他的想法,遂道:“廬山的那一個山谷沒有鐘山的那麽兇險。但也是我運氣好,那時積雪未消,後來我後聽山民們說,倘若我是春天去,一定出不來了。”
沈瑄道:“難道是錦繡谷麽?早聽說廬山有這麽一個山谷,谷中遍生瑞香,春季花開之時,香氣郁積可以令人長醉不醒,所以又叫‘睡谷’。你一定是落到那裏了。可是錦繡谷非但有瑞香花,地況也十分的複雜,很難走得進去。你要出來也頗不容易吧?”
蔣靈骞道:“是呀。我那時累極了,先睡了大概有半日。到了正午,陽光照入谷中,一道明晃晃的青光刺在我臉上,我才醒過來。說來真奇,我竟看見一把劍懸在旁邊的一棵松樹頂上,折射出神異的清輝。我把劍取了下來一看。竟然是傳說中的寶劍清絕。可是我開心了還沒有半刻,卻又被吓了一跳。松樹底下,倒着一具白骨。”
沈瑄道:“是寶劍的主人吧。大約他當年身陷絕地,卻不願劍随人亡,于是将劍高高地挂了起來。”
蔣靈骞道:“我也是這般猜想。但對這一堆白骨,終究害怕。我就提了劍,設法找路出山谷去。不料這錦繡谷竟然是一個天然的迷宮,總是走着走着就到了死路上。我轉到天黑,也不能走出去。那時吳越王妃的人還守在懸崖頂,我也不敢上去。走了半夜,終于到了一片空地上,以為出去了,可擡頭一看還是那堆白骨,我竟然走回了原地。那時我絕望透頂,就坐了下來。守着那白骨過了一夜。第二日天亮後,我就向那白骨三跪九叩,許下心願,倘若那死者在天之靈保佑我走出此谷,将來我一定安葬他的遺體。結果真的靈驗了,不到半個時辰,我就平平安安出了錦繡谷,追兵也甩掉了。”
沈瑄道:“不知那白骨是誰?”
蔣靈骞道:“無論他是什麽人,總之我欠他一個心願,須得将他葬了。但我将來,不會有機會再上廬山。”
沈瑄道:“你放心,我去替你還這個願,到廬山錦繡谷去為他收屍。”
蔣靈骞忙道:“這你就不要去了。那地方太兇險,萬一你迷了路,豈不是我害了你。”
沈瑄覺得胸中一股氣往上沖湧,他大聲說:“那又何妨!總之你的事情,我不論是死是活,一定要完成的。第三件事情是什麽,我一并的也為你做了!”
蔣靈骞怔怔地望了他一會兒,柔聲道:“這第三件事情,以你我二人之力,都是無法辦到的。我也不想說了。我惟有這三個心願難以了卻,你竟然肯答應我其中兩件,我已是感激不盡。還有,這一架墨額琴,你帶去吧。”
沈瑄茫然道:“為什麽,你不要麽?”
蔣靈骞抱過那架琴,輕輕地撥了幾聲,道:“不是我不要啊。但還是你帶着它吧,有了這架琴,你将來終歸會把那《五湖煙霞引》彈出來的。你……大哥,我要走了,将來也不會再見到你了。我的話講完了,你還有什麽要說的麽?”
沈瑄心中無限凄苦,卻只是淡淡道:“沒有了。你将來聽不到我彈琴了,我再為你奏一曲吧。”
他把墨額琴橫在膝上,調了調弦,涼風乍起,湖面上蕩過一串清冷憂傷的樂音,是蔣靈骞從前跟他學的那曲《離鴻操》。
蔣靈骞并不看他,只是茫然地望着湖面上映出的月影。聽了一會兒,她戴上一頂鬥笠,将長長的面紗垂了下來,然後轉身就向大道上走去。
沈瑄擡起頭來,望着她的背影越來越小,漸漸融入天邊的流雲之中,卻是連頭也不曾回一下。湖影霜天,曉風殘月,遠遠的村落裏傳來一兩聲雞鳴。所謂“萬箭攢心”,所謂“肝腸寸斷”,這些詞語的意思,他在霎時間全都明白了。只是他并不知道,那幅長長的面紗下面,也有一滴淚水悄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