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海天愁浪洗蒼穹

夕陽把海水映得血一樣殷紅,潮水一浪一浪地拍打着海岸,如人的心一般,毫不平靜。海邊徘徊着一個憔悴的影子,在沙灘上留下串串淩亂的腳印。

印月說,把他擡進水月庵中以後,他整整昏迷了七天。七天之中,一切都改變了。沙灘上所有的痕跡都被潮水沖刷得幹幹淨淨。這個島嶼并不大,但無論他怎樣尋覓,再也找不到蔣靈骞的蹤跡。空蕩蕩的海灘,仿佛什麽也沒發生過。

她若是死了,總會留下屍身——沈瑄存着萬一的希望這樣猜想,或者只是出了什麽事,所以她遠遠地走開了,将來一定還會回來的。只有懸崖邊上挂着的半截飛雪白绫,迎風飛舞,仿佛幽怨的離魂。

遠遠的,印月招呼他回去了,她那件月白色的僧袍,在晚風中飛揚。沈瑄每次看見印月,都忍不住出上半天的神:這難道是冥冥中天意在捉弄自己?為什麽印月的面目,竟然和離兒如此相似?第一次看見她時,沈瑄把她當作了離兒。這個謹慎的出家人大驚失色。但是不一會兒,沈瑄就知道,容顏可以相似,但眼中的神情卻是千差萬別的。印月的眼神淡漠而空蒙,看任何東西都心不在焉,好像在望着遠處的什麽,何來離兒的靈動幽深?

印月是個帶發修行的女尼,已經頗不年輕了。雖然長年幽居的虔誠生活,使得她的臉上籠罩了一層純真無瑕的容光,将歲月的鑿痕輕輕掩了去,但她究竟不是少女了。她說她在這遠離大陸的無根島上,已住了十七年。

那她為什麽會像蔣靈骞呢?沈瑄很想探問一下。但印月太冷漠,雖然認真照料他,卻一句多的話也不肯講。她甚至從來沒有問過,沈瑄是誰,為什麽會到這裏來。水月庵小小的三間廂房,只有她一個姑子,她每天燒燒香,念念經,讀讀書,彈彈琴,數着日子一天天溜走。

海上升明月,沈瑄問印月要了火盆和紙錢,來到海邊那個懸崖上。紙灰晦暗的幽光與天上寥落的明星混在一起。沈瑄覺得,他是在焚燒自己的心,将它也燒成縷縷青煙,在風中盤旋、回蕩、消散。

“不要臉的尼姑,你如何對得起我徒弟!”遠處傳來陣陣叫罵,沙啞的聲音幾乎要把整個無根島都掀翻了。沈瑄愕然,收拾了火盆,匆匆趕回水月庵。

庵門緊閉着,門前一個青袍老者,白發白須,滿面紅光。他拄着青藤拐杖,一邊罵一邊跺腳。沈瑄記得下午曾在島子的後面與這老人打過一個照面。印月說,這老人姓曾,是無根島的另一個居民,言語間并沒有厭憎之意。不過這老人講出來的話也太不客氣:“印月,你當初死也不肯嫁給我徒弟,我只當你真的守節!青天白日,竟然在觀裏收留了小白臉。你還知不知羞!”沈瑄可也聽不下去,道:“老先生,你這樣講話太過分了吧?”

那姓曾的老人更不答話,舉起拐杖就向他頭上砸來,沈瑄輕輕避過。只這一個動作,沈瑄就看出這老人沒有武功,不覺暗暗寬心。

就在這時,庵門開了條縫,印月擲出一件東西來:“我是看見了這個,才收留他的。你若不服,就帶了他去好了。”說完又把門緊緊閉上。

黑暗之中,看不清是什麽。老者把那東西搶過來,愣了一會兒,忽然異常和藹地對沈瑄道:“公子跟我來好了!”

沈瑄也看出,印月今晚沒有留自己的意思了,只得跟了那老人去。

那人的住處在小島背面,幾間木屋,院落裏種着蔬菜。老人點亮油燈,細細查看那件東西。沈瑄瞧出,那是葉清塵給他的木雕鬼臉,一向被他系在腰上。“想不到葉大哥的勢力,居然遠達這偏僻海島。”沈瑄想。

“清塵好不好?”老人向沈瑄詢問。沈瑄聽他喚“清塵”,料想是葉清塵的長輩,道:“回伯父,葉大哥一向很好。”

老人又道:“他娶沒娶妻子?”沈瑄道:“還沒有。”

老人搖頭嘆道:“咳,七年啦,七年啦,全是那尼姑害的!”

沈瑄莫名其妙,葉清塵不娶妻,和印月有什麽關系。他隐約看出,印月和這老人都是好人,可兩人的關系又透着十分的古怪。

老人又道:“你有他的這件信物,又叫他大哥。你是他什麽人?”沈瑄道:“晚輩和葉大哥是結義兄弟。”

老人顯得十分歡喜:“清塵看重的人,一定不錯。”他舉起油燈,又細細查看起沈瑄來,忽然叫道:“咦……”沈瑄知道他驚奇的是什麽:“伯父,晚輩受傷已久,本來就活不了幾天啦!”

老人大搖其頭:“年紀輕輕的怎麽講這種話!”說着一只瘦棱棱的大手就搭在了沈瑄背上。沈瑄只道他根本不會武功,毫不防備。不料一股雄勁的暖流,源源不斷地走遍了他的奇經八脈。他這時要推辭也來不及了,只覺得這些天煩亂沖突的氣流漸漸平息,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服。這老人的內功明明與葉清塵是一脈相承,只是修為更加深湛。

一個時辰之後,沈瑄清醒過來,向老人道謝。老人皺着眉頭,深為憂慮:“我還是救不了你呀!”沈瑄淡淡一笑,不以為意:“伯父為我耗費功力,晚輩感激不盡。只是晚輩命數如此,又有何憾。”

老人道:“你究竟是誰,怎麽來這的?”沈瑄見這老人遠遠不似印月冷漠,遂大致說了受傷被人追捕,漂流至此的經過,又道:“晚輩的妻子下落不明,多半已然仙去。晚輩若能早一點追上她,很是心滿意足。”

“可嘆,可嘆!”老人聽得唏噓不已,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又道,“不行!殉情固然很好,但你要就這樣死了,将來清塵知道,豈不怪死我!我決不讓你死。”“伯父不用費心。”沈瑄微笑道。“不行不行。你萬萬不可以死。”老人踱來踱去,揪着自己的白胡子,焦急不堪,“我救不了你,那可怎麽辦!”

沈瑄閉目不語,忽聽的老人道:“這是什麽?”原來那本黃皮冊子從沈瑄懷裏露了出來。他來不及阻止,老人就一把搶了過去:“《江海不系舟》?”他匆匆翻了幾頁,頓時眉飛色舞起來,“好呀好呀,這就是好藥方子嘛!這是煙霞主人留下的一本武功秘笈,就照着它練!”

沈瑄不語。老人遂興致勃勃地解釋道:“莊子有雲:‘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游,泛然若不系之舟。’不系之舟,遨游江海,正是武學的玄妙境地。你大概還不知道,煙霞主人叫做沈醉,是幾十年前的一個武林泰鬥、洞庭派的開山祖師。他的玄門內功最是正宗。你照着這本《江海不系舟》好好練練,多半能把傷治好。搖頭幹什麽?他姓沈,你也姓沈,可說是一家人。你練他的功夫正是理所當然。快快,馬上開始練!”

沈瑄道:“伯父,晚輩早不存生意,是不會練這本書的。”他雖然說得平淡,語意卻甚是堅決。這些天來他記起蔣靈骞臨終時叫他練功、複仇的話,有時也會翻翻這本《江海不系舟》。這本小小的冊子,是離兒以生命換來的,書皮上還濺着兩人的血。他一看見,便是揪心的痛楚,哪裏還能練!他只是把它卷在那段飛雪白绫裏頭,當作蔣靈骞的遺物細心保存着。至于他自己,早已準備快快離開這個寂寞的人間了。

老人見他不允,皺眉道:“真是死心眼!”眼珠子一轉,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我是什麽人?”沈瑄道:“伯父是葉大哥的授業師父。”

老人沒想到他回答得這麽爽快,倒是一愣,旋即恨恨道:“葉清塵這小子,叫他不要說師父是誰,這等不聽話!”沈瑄道:“葉大哥倒是從來不肯說自己的師承。是晚輩自己猜出來的。”沈瑄聽過老人的話,早料到他和葉清塵淵源頗深,又見識了他的內功,故而猜到。只是在這海外荒島居然得遇義兄的師父,卻也真是奇緣了。

老人笑道:“清塵的武功很好。他的師父居然是個一點功夫也沒有的人,你可也萬萬想不到吧。”言語之間有一種說不出的凄涼。

其實沈瑄已經想到,這老人根本不是不會武功。以他的深湛內力,從前應當是個絕頂高手。但是他手足癱軟,明明是被人廢去功夫。也許正因為這個緣故,他才避居荒島,也不讓葉清塵對人提起自己。

“老朽姓曾,名叫曾憲子,你年紀尚小,說給你聽也無妨。清塵是我惟一的徒弟。二十二年前老朽最後一次回中原時,遇見了他。他本來是孤兒,在蘇州城裏要飯,被丐幫的幾個花子欺負。老朽看他頗有幾分骨氣,就帶了回來,慢慢調教。名為師徒,其實如父子一般。”沈瑄點點頭。

曾憲子又道:“你是清塵的義弟,我自然不能不管你。可是你現在一心要死,叫我将來如何向清塵交代?”沈瑄道:“曾伯伯,你對我很好。我命中注定無壽,哪裏怪得到你。”

曾憲子不理他,只是一味哼哼道:“清塵啊清塵,你這個義弟倒是個有情有義的。師父無能,師父救不了他。師父以後還有什麽面目見你!”他說着說着,居然掉下淚來,“清塵啊,師父不能等你回來了!”竟然拿出一柄匕首,向自己頸中刺去。

沈瑄慌了,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曾伯伯,你這是幹什麽!”曾憲子道:“你要死,我又攔不住。只好趕在你前面死掉。”沈瑄急了,慌忙道:“曾伯伯,你若因我而死,叫我又何以自處!”曾憲子眨眨眼,道:“除非你答應我,練那本書上的內功,把你的傷治好。”

沈瑄這輩子也不曾想到過,有人為了要他練武,竟會以死相逼,何況這人還是剛剛相識。曾憲子見他發愣,又補說道:“我說要死,可不是吓唬你。老朽在這世上,罪孽深重,早是多餘的人。卻不像你,大好青年,死了可惜。你不想想,你的妻子只是失了蹤,又不一定真死。要是她今後找了回來,問老朽要人,難道要老朽指個墓碑,說你丈夫就在這裏,進去見他吧——那老朽真不如去死算啦!”說着又往刀尖上撞去。

沈瑄雖不相信曾憲子真要尋死,可他秉性善良,見不得人這樣,只得無奈道:“曾伯伯,我答應你啦!”曾憲子計策成功,掩飾不住得意之色,微笑道:“這就對啦!尋死,那是很容易的。能堅持活下去,才是大英雄,真勇士。”

沈瑄聽見這話,不由得心中一凜。

從那以後,沈瑄就在曾憲子的小木屋中住了下來,在曾憲子的監督下,每日修習《江海不系舟》上的洞庭派內功。他曾經以為,自己的傷這麽重,練了這本書也未必能好,到了半年之期,照樣可以血盡而亡。然而他祖父留下的這本秘笈,真的是絕世奇功。他體內淩亂的氣流漸漸歸順,陰陽合一,吐血的次數越來越少。到了後來,不僅舊傷再不發作,內力更是大長。他也曾經希望,蔣靈骞會回來與他重聚。他每天在那片沙灘上練功,夕陽西下時,就幻想她出現在海上,踏着浪端奔向自己,淩波微步,羅襪生塵。然而這樣的情景,也從來沒有成為現實。

他只是不肯相信,她真的已經永遠消失在這片大海之中。但他現在也已不再去想殉情。每到月圓的時候,他就在懸崖上燒一串紙錢,雖然天人永隔,也算是長相厮守。

曾憲子的性情慷慨灑脫,頗像葉清塵,沈瑄與他相處甚好,若是練習《江海不系舟》遇到不解之處,就向曾憲子請教,兩人一同商榷。曾憲子問過沈瑄的師承。沈瑄說明了自己的身世,但提到師父,只好說沒有。第一個教他習武的人是父親,可惜那時他太小,沒學到什麽。後來樂秀寧指點過他洞庭功夫,蔣靈骞則以天臺的輕功劍術相授,但這些人與他也沒有師徒名分。其實還是吳劍知教他的最多,可是這個舅舅始終不肯收他為徒,還将他趕出三醉宮。現在只怕也認定他是洞庭派有史以來最不像話的門人。

“你幹脆拜我為師吧!”曾憲子道。沈瑄不允。“是了是了,”曾憲子恍然大悟,“你終歸是沈家的傳人,還是好好練你爺爺的功夫!”

《江海不系舟》最後附有兩頁歌訣,看來與前面的毫不相幹。沈瑄和曾憲子讨論了好幾日,也沒得出結果,最後曾憲子說這看來根本不是什麽內功心訣,倒像是劍法。

自從搬到小島後面,沈瑄就極少見到印月。一來印月過慣了深居簡出的日子,不搭理外人,二來沈瑄也不想看見她那張酷似蔣靈骞的臉,怕徒然引起傷心。沈瑄偶爾路過水月庵,會聽見印月在裏面彈琴。他逃到這無根島上來時,琴不在身邊,許久不彈,十分技癢。想問印月借來弄曲,可又不敢。印月的琴技算不得高明,彈來彈去就是幾首梵音咒,當真心如止水。可是這一天,沈瑄突然聽到了一曲《長相思》!

印月的歌聲很細弱,顫音從絲弦銳聲的罅縫中流露,一聲一聲地傾吐幽怨。

“日色欲盡花含煙,月明如素愁不眠。趙瑟初停鳳凰柱,蜀琴欲奏鴛鴦弦。此曲有意無人傳,願随春風寄燕然。憶君迢迢隔青天。昔時橫波目,今作流淚泉。不信妾腸斷,歸來看取明鏡前。”

當日在洞庭湖畔,葉清塵也唱過一曲《長相思》來着。這是為什麽?還有那一日曾憲子在水月庵門口說的話……

“清塵沒有将這件事告訴過你麽?”曾憲子道。沈瑄搖搖頭。

曾憲子嘆道:“是不好說。他都不告訴你,我也不能告訴你。再過三年他就回來了,一切走着瞧。”

第二日,曾憲子就搬回一架古琴,問沈瑄要不要彈,卻是他向印月借的。沈瑄原以為曾憲子和印月水火不容,沒想到印月倒很給曾憲子面子。曾憲子一向她開口,她立刻就答應了。

沈瑄把琴擺在海灘上,一曲一曲地彈着,就像在天臺山上那個夢一樣的夜晚,他為離兒彈了整整一夜的琴,直到月亮沉到西邊的幽谷裏。

那《五湖煙霞引》他早已彈得很好。曾憲子捋着胡須,像葉清塵一樣聽得如癡如醉。三天之後,他忽然撿起一根樹枝,跟着沈瑄的琴韻,慢慢比畫起來。沈瑄大吃一驚,因為曾憲子的劍法跟琴譜上表明的十分相似,但意蘊更加高遠玄妙。

曾憲子道:“我覺得你這五首曲子,表達的是劍的意思。”

這《五湖煙霞引》,先是被沈瑄當了純粹的琴譜,可惜怎麽也彈不出。後來樂秀寧看出,琴譜的筆畫表示着劍招,當是一套劍法,所以又當了劍譜練習。只是未有心法,這《五湖煙霞引》劍法,總看不出有什麽奇妙之處。不過沈瑄有時無意中使出一兩招來,每奏奇功。蔣靈骞曾經斷言,《五湖煙霞引》是一套絕妙的洞庭劍法,可惜沒有心法練不成。

“誰說沒有心法?”曾憲子道,“心法不就在你的琴聲中麽?”沈瑄一怔,似乎有些明白,卻還未完全理解。

曾憲子道:“再來一遍,好好看我!”曾憲子又跟着沈瑄的琴聲舞起來,他舞到一半,沈瑄忽然大叫一聲:“我懂了!”

心法真的就是這琴聲,劍意與琴意相通。琴聲的節律,表示劍風的緩急。琴聲的情感,表示劍勢的趨避。高渺處靈動快捷,深沉處樸拙渾厚。然而在音樂中暗藏劍術心法,這卻是亘古未有之事。不僅要學者懂武功,更須精通音律。本來要想彈得出這曲子,就須是琴中高手,遑論體會其中境界。而要把音樂帶回劍術中去,又須得有深厚的武學造詣,所以沈瑄若不得曾憲子指點,還是想不到。

“劍中有琴,琴中有劍;劍即是琴,琴即是劍。于琴于劍,都是人間極品。這樣的東西,也只有洞庭派的人想得出來。”曾憲子嘆道。

卻不知是洞庭的哪一位前輩,留下了這樣的劍法琴曲?沈瑄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劍是我練的,琴是我彈的。倘若我對琴曲的理解有偏差,那麽練出來的劍法也就不對。換句話說,每一個人都能彈出不同的《五湖煙霞引》曲,也能練出不同的劍法。那麽,這心法豈不是沒了準頭?”

曾憲子道:“劍術和琴曲一樣,本來就是人心的體驗。同一劍法,千人千面并不稀奇。”他頓了頓又道,“不過你說得有理,琴曲畢竟太虛渺,不如文字踏實。單靠它來決定心法內容,風險太大。”

沈瑄把《青草連波》又彈了一遍,忽然想起,道:“《江海不系舟》後面那幾句歌訣,倒和這套曲子意義相符。”

曾憲子撫掌大笑道:“對了對了。那幾句話,分明是《五湖煙霞引》的總綱。照着這幾句話,琴曲的大意就錯不了。其餘的東西,就看你個人的造詣。你能體會到多少,劍法就能練得多高。”

這倒和朗吟亭中的石碑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過《五湖煙霞引》更為複雜,對練習者要求更高。

“看來這《五湖煙霞引》也是煙霞主人的遺作。他倒真是了不起,留下了《江海不系舟》這種奇書,還配了一本劍法藏着。”曾憲子道。

沈瑄心裏卻想,如果是那樣,《五湖煙霞引》就會和《江海不系舟》一起留在洞庭湖,而不會出現在葫蘆灣的藏書洞裏了。再說,他知道爺爺對彈琴弄音的事情,不怎麽在行。他猜想,這一定是自己那個豐神飄逸、才情過人的父親沈彬的傑作。

其實沈瑄也猜錯了。沈彬就算能創出劍法,也不會束之葫蘆灣藏書洞。葫蘆灣本是沈醉妻子陳若耶舊日隐居之所。沈彬長大後并不曾去過葫蘆灣。這《五湖煙霞引》事實上正是陳若耶所創。陳若耶是個絕頂聰明的女子,不僅醫術精湛,也很善于彈琴。她雖不習武,卻從丈夫那裏耳濡目染,竟也成了不動手的大行家。她窮一生閱歷和智慧,創出了這奇妙的洞庭劍法。沈醉看後,推崇備至,甚至在自己的著作中,也為這種劍術的心法要義留下一筆,作提綱挈領之用。但陳若耶卻不同意把這劍法傳給一般弟子,而是把這書拿回葫蘆灣,束之藏書洞,和一大堆五花八門的典籍混在一起。她認為,如果不是博學多才之人,學了這劍法也沒用。

學過了《江海不系舟》的內功,沈瑄的體內,吳越王妃那陰陽不合的內力漸漸被馴服,歸為沈瑄自己所用。他的根底原就不淺,內功已有中上之分,加之如今練得用心,漸漸成就了世間少有的深湛內功。以這樣的內功練習《五湖煙霞引》劍術,三日便見小成。

到得後來,曾憲子都憂心忡忡:“你現在武功越來越好,只怕勝過我徒弟了。”沈瑄只好笑笑,不以為意。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無根島上的山林小樹,黃了又綠,綠了又黃。沈瑄的劍法內力,慢慢到達一流高手的地步。而這些事他都沒放在心上,就仿佛每天吃飯睡覺一樣稀松平常。

他惟一在意的是那片海灘。無根島再寂寞,再容易睹物傷情,他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離開。萬一她真的回來,擦肩錯過,豈不是……

然而練好了武功,他就要去為蔣靈骞報仇。不能再等了,如果再沒人為吳越王妃解除屍毒侵擾,這大仇人的時間就不長了。倘若讓她先死了,這仇就永遠報不了,他有何面目去見離兒于地下?

那日沈瑄決定回到中原,臨別時把七弦琴還給印月。印月卻破例跟他說了許多許多話,比他上無根島之後兩人說過的所有話加起來,還多幾十倍。

“聽說你懂得醫術。”印月道。沈瑄道:“不過是些家傳的本事。”印月道:“失去記憶的人,你能夠治療麽?”

沈瑄大吃一驚,忽然明白了印月的眼神為什麽總是空蕩蕩的,那正是腦子裏有了障礙。他給印月搭了搭脈,更加詫異地發現,原來她也是中了孟婆柳之毒,跟當年的蔣靈骞一模一樣。

“這種毒我能治,不過要到富春江去采集藥材。我可以為你配了藥,有機會就送回來。”

“可以在明年中秋之前麽?”印月問。沈瑄也就答應了。

印月的臉上,泛起一個淺淺的笑容,一時間顯得很和善。她眼瞧着遠遠的海灘:“你知不知道,當初我為什麽救你?”

沈瑄道:“因為葉大哥的信物,那只木雕鬼臉。師太識得葉大哥。”印月悠然道:“是。可也不完全是。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覺得你好像一個我從前熟悉的人。不過不可能,我到這島上來已有二十年了。二十年前,你還很小。”

沈瑄道:“師太來到這裏以前就失了記憶麽?”

“是啊。二十年前不知被什麽人送到這水月觀門前,觀裏的師父收留了我,我的記憶就從那時開始。在此之前的事,什麽都不記得了。我不知道自己是誰,從哪裏來,所以一直不回中原。”她說得異常平靜,因為年深日久,痛苦早已被海水沖得淡了。

“本來早就習慣了,就這樣過一輩子也很好。”印月道,“不過後來因為葉清塵,我卻非常想記起自己的過去。”沈瑄默默傾聽着。

“最早我是沒有出家的。葉清塵初來時只有十歲,還管我叫姑姑。島上人少,他不跟曾老前輩學功夫的時候,就跑到我這裏來,要我教他寫字、彈琴。後來他漸漸長大,我們的關系就不一樣了。那時收留我的師太已死。曾老前輩看出端倪,居然十分高興,來向我提親。”唉,果然葉大哥心裏的人就是她,沈瑄暗想。

“但我不能答應,因為我是個沒有過去的人,怎能知道未來?而且、而且我似乎……似乎隐約記得,我在失憶之前,一定有過一個深深愛着的人,我答應了葉清塵,會不會背叛他?葉清塵沒想到我會拒絕,難過得要死,曾老前輩則氣得發瘋,天天來找我理論,逼我出嫁。我為了讓他們絕望,就出家做了尼姑。”

“可是,究竟是塵緣難了。剃度的時候,手軟了,一頭煩惱絲還是留了下來。葉清塵來找我,在那片海灘上講了許多話,我總是不能同意。最後葉清塵說,為了自己不傷心也不惹我心煩,他只好離開這個小島,回中原去。聽見他要走,我的心裏也很不是滋味。”

“後來我想,我的年紀比葉清塵大了六七歲,并不般配。他之所以迷戀我,還是因為島上沒有別的女孩子。等他回了中原,能遇見很多很好的姑娘,或者就能将我漸漸忘了。于是我就給他定了個十年之期。”

“我告訴他,此去江湖,如果十年之後,他的心意還沒有改變,那麽再回無根島來找我。我要到那個時候才能作出決定。等到明年中秋,這十年之期就滿了。”

沈瑄已然明白。其實印月心裏深深愛着的正是葉清塵,而早已不再是失掉的那段記憶中那個模糊的影子。只是印月擺脫不了失憶的陰影。

“等明年中秋他回來,你就和他成親麽?”沈瑄問。印月的聲音有些凄涼:“他會回來麽?”會的,沈瑄憑直覺知道,葉清塵一定會回來。

“即使他回來,”印月道,“恐怕我仍然難以答複他。這麽長的時間過去了,我仍然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愛他。惶惑了很多年,沒有找到答案。”

沈瑄慨然道:“你放心,我一定能讓你記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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