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山雨欲來霧憧憧

天目山腳下,驿道上緩緩過來兩騎馬,朝着錢塘府的方向行去。

日色正午,黃塵揚天,人馬都有些疲憊了。領頭一人遂牽了馬,踱到路邊賣水老漢的草棚裏休息。後面一人見狀,也忙跳下馬跟上。兩人在屋角一張桌子邊對面坐下,摘下鬥笠來喝茶,卻是兩個眉目如畫的少女。

“季姐姐,我們此去錢塘府,真的很危險,很容易就會被宮裏的人發現。”後一個少女道。季如藍白“她”一眼:“怕什麽?你這副打扮有些日子了吧?諒你也不敢露出馬腳。我有你當護身符,更是高枕無憂。哼!虧你平日裏‘沈大哥’長,‘沈大哥’短的。我師兄真的遭了難,你倒做起縮頭烏龜來了!”

錢丹擺弄着衣帶上的花結子,似乎無從反駁。他本來清秀,此刻被季如藍打扮成女子,居然也楚楚動人。

良久,他喃喃道:“不是我害怕。可是那些人都說,沈大哥和蔣姑娘失蹤已是三年前的事了。我們現在才去找,太遲了。”季如藍悠悠嘆道:“是啊,是有些遲了。不過,你去問問你娘,不就什麽都知道了。”

錢丹大吃一驚:“我好不容易逃出來,可不能去見我娘!”季如藍道:“你不去問,這個月的解藥就沒有。”錢丹恨恨道:“沈大哥教你醫術,難道卻是讓你這樣害人的麽!”

季如藍淡淡道:“我用來控制你的毒藥是天臺派秘方,不是師兄傳授。你平心而論,這三年來,我在鎮上用師兄教我的醫術,救過多少百姓?你說我害人,太不公平了吧!”

錢丹知道她說的不差,只得長嘆一聲:“可是季姐姐,你難道要扣留我一輩子麽?”季如藍并不回答。

賣水老漢這時走來,給兩人各續了一杯茶。季如藍默然半晌,又道:“真的太遲了。恐怕,恐怕師兄早就不在人世了。”

錢丹聞言,也記起沈瑄當日只有半年之命,又想到自己雖然得脫樊籠,卻又身陷缧绁整整三載,不知何年何月才有出頭之日。他越想越覺心酸,眼淚簌簌地掉下來。季如藍也不理他。

“掌櫃的,昨天是不是有個手持紅色拂塵的老道從這裏經過?”

門外來了一個中年道姑,手中拂塵是用染得鮮紅的馬鬃制成,顯得十分刺眼。錢丹一見,忙把臉側到一邊。季如藍看見她拂塵柄上雕着精致的梅花紋樣,心知是武夷派九虛宮“梅蘭竹菊”四道之首中的紅梅仙子到了。紅菊道人已在數年前死在吳越王妃手裏,她說的老道士,不知是紅蘭還是紅竹。錢丹然後又記起,紅竹也是個道姑,想來昨天是紅蘭來過。此刻武夷派三大高手,有兩個到了天目山腳下,不知有什麽大事。

也難怪錢丹緊張,倘若被紅梅仙子認出他是仇人之子,可死定啦。季如藍念及此,挪了挪位置,擋住紅梅仙子的視線。

賣水老漢頭也不擡,只哼哼道:“來過來過。茶也沒喝就匆匆走了。”紅梅仙子遂坐下道:“倒杯茶來!”老漢端上茶水來,紅梅只喝了一口,就皺起眉頭。

老漢嘿嘿笑道:“山村野店,接待不周。待仙姑到得範公子處,自有上好的武夷山茶供奉。”

紅梅訝異地望了老漢一眼,笑道:“是你這老兒!”忽然一只筷子就向季如藍這邊飛來。季如藍抱着腦袋伏在桌上,筷子從她鬓邊擦過,打在牆上。紅梅只是試探,看她似無武功,遂不在意。錢丹卻是愣愣地沒動。他發現那老漢竟是丐幫的韋長老。

韋長老瞟了二人一眼,又對紅梅道:“仙姑,你可來得未免太遲。今日已經……”紅梅仙子歉然道:“我路上遇到些些小事。那麽,我這就上山了。”季如藍與錢丹都很想知道這夥人要幹什麽去,可惜他們不露半點口風。

韋長老點點頭,忽然道:“請仙姑幫我帶兩個人上山。”錢丹和季如藍大驚失色,待要站起,忽然發現腳都軟了,動彈不得,只得怒目瞪着韋長老。

韋長老笑道:“兩位姑娘莫怕,”錢丹心想還好,他們沒認出我來。又聽他道,“小老兒生怕請不動兩位大駕,只得在茶水裏稍稍下了點藥,實在不好意思。這藥不重,倘若兩位願意交個朋友,小老兒自然将解藥奉上。”季如藍道:“你要我們做什麽?”

韋長老道:“聽姑娘的口氣,好像醫術不錯。敢問姑娘那個師兄,是什麽人?”季如藍不理。

韋長老笑道:“小老兒沒猜錯的話,是不是從前洞庭派醫仙沈彬的公子、在桐廬一帶人稱‘小桐君’的那一位?唉,可惜他三年前不幸命喪吳越王妃的地下迷宮裏,令人扼腕嘆息。”季如藍雖然一向冷漠,聽到這句話,也不免變了容色。

韋長老又道:“姑娘,實不相瞞。在下的主人範定風公子如今在天目山腳下,聚集了一幫朋友,還想請一位醫術高明的武林同道幫手。衆人思及沈公子英年早逝,深以為憾。天幸沈公子還有姑娘你這樣一個師妹,小老兒可是一定要請姑娘上山襄助的。”

季如藍已明白這幫人是想幹什麽了。其實這些日子,南武林風聲暗起,潛流湧動,明眼人早都算到即将有大事發生。她不由得意味深長地朝錢丹瞟了一眼。錢丹緊緊抿着嘴唇,掩飾自己的慌張。

季如藍故意對韋長老道:“你這老兒,偷聽人家講話,甚是可惡!你不把話說明白,我可不懂你的意思。”

韋長老輕輕咳了一聲,看看紅梅仙子。紅梅仙子半閉着眼睛作養神狀,似是胸有成竹。

韋長老想,這樣兩個雛兒,怕她怎地?遂直言道:“本來這話不敢說。但那妖婦倒行逆施,荼毒天下。武林正道人人欲除之而後快,大家早已心照不宣。這一次丐幫範公子牽頭,就是邀集南武林英雄豪傑,一舉剿滅妖婦!”他言畢還是忍不住四周望望。須知雖然這方圓幾裏都被丐幫看護起來,但吳越王妃的間諜力量實在強大,決不敢掉以輕心。

“好!”季如藍道,“範公子此舉大快人心。小女子與那妖婦也有父母大仇,她又害了我師兄。我正想找她晦氣,只恨手無縛雞之力。老伯,你這就帶我上天目山吧。”

紅梅仙子與韋長老相視一笑。吳越王妃的仇人如恒河沙數,季如藍這話倒沒引起他們的懷疑。

韋長老拿出解藥,讓兩人服了。紅梅道:“那你們倆就随我走吧!”又瞪了季如藍一眼,“你想要弄鬼,那可是沒門!”

季如藍冷笑道:“初次見面便說這種話,我不和你計較。我弄不弄鬼,将來你就知道了。”她望了望錢丹,只見他面朝牆壁,想來已氣得發暈,遂道:“表妹,我要去報仇了。你自己先回家,叫姑媽不要為我擔心。”錢丹一時愕然。

韋長老道:“這位小妹不去麽?”季如藍微笑道:“她還小,什麽都不會。這事太危險,我不想帶上她。”說着将一只小小的藥瓶塞到錢丹手裏,“你的病未好,回家記得吃藥。”錢丹知道那是自己身上所種之毒的解藥,幾乎驚得傻了。

“不行!”紅梅仙子喝道,“她既然知道了我們的事,就不能放她走。”季如藍一挑眉毛道:“你這道姑,不要太過霸道!”韋長老打着哈哈道:“姑娘,我們不能不小心。”季如藍咬着嘴唇道:“如此就同去好了。表妹,走!”

大家出了門來,翻身上馬,朝山上迤逦而去。錢丹滿腦子暈暈乎乎,只得任人擺布,也不敢想,就這樣見到範定風等人會有什麽後果。他忽然想到:“這些人都是要去害我媽媽的,媽媽一定還不知道,那可怎麽辦呀?”他不想到這裏還好,一念及此,身上的汗一陣一陣地往下淌,緊緊盯着紅梅仙子的背影,想找機會逃走。

就在這時,紅梅的坐騎忽然雙膝一軟,跪在地上。紅梅仙子一驚,慌忙躍起,萬幸沒摔個大跟頭。只見那馬口吐白沫,怎麽也站不起來了。

錢丹還在發愣,季如藍揮起一鞭,狠狠抽到他的馬身上。那馬長嘶一聲,馱着錢丹飛也似的跑了。

紅梅仙子又氣又急,她輕功雖然說得過去,但要追上一匹快馬,還是不夠火候。她一把扣住季如藍的手腕:“妖女,是你下毒害我的馬!”季如藍毫不畏懼:“不錯,我一定要讓表妹脫身。你的馬中的毒不立即救治,一個時辰就會斷氣。”

紅梅仙子只覺得指間那只手腕纖細柔軟,分明一點力道也無,可是對這個沒有武功的少女,卻一點辦法也沒有。不能殺了她,反而不得不防她的毒藥。

紅梅仙子只好看着季如藍給自己的馬灌下解藥。一忽兒,馬好了,兩人方才一起上山,再不交一語。

天目山腰上有一所古剎。寺藏在深山裏面,四周古木森森,山巒巍峨,山下根本看不見房舍。

這古寺建于南朝蕭梁年間,後來古寺香火不繼,漸漸就廢棄了。這時,範定風卻把這地方打掃了出來,做了會聚英雄的大本營。

上山的路上岔道重重,只在隐秘處标有暗記,若非事先約定,根本找不到路。臨近寺院,又有幾處關卡盤問,暗地還伏有高手窺探。不過紅梅仙子是武夷派名宿,江湖上頗有清譽,一路帶了季如藍進去,倒沒受什麽阻攔。

寺門不朝南,卻開在東邊。入門一扇巨大的照壁,照壁後游廊回轉,盡極曲折幽晦之妙。紅梅仙子見沒人出來迎接,心下暗自不喜,旁邊一個丐幫弟子趕快過來道:“仙姑,範公子今天大擺筵席,大家都在大雄寶殿裏呢。我帶您老人家去!”“走開!”紅梅仙子一揚拂塵,那丐幫弟子一個趔趄幾乎摔了跟頭。

原來紅梅仙子雖然只有中人之姿,卻最恨人家說她老。現下她正不高興,這丐幫弟子居然還來捋虎須。

季如藍只當沒看見,跟着紅梅“噔噔噔”奔到後面。

大雄寶殿兩邊一溜兒擺下四排圓桌,正是酒過三巡。範定風離了席,在各桌敬酒。他一領黃衫,語笑煥然,一副大将風度,忽然擡頭看見門口的紅梅仙子,連忙招呼:“九虛宮的紅梅仙姑也到了,幸甚幸甚!”紅梅冷冷一笑。

範定風又道:“在下這裏忙得緊,有失遠迎,請仙姑海涵!仙姑請上座!”說着就把紅梅領到左首第一張桌子,加了一個座。桌上已有紅梅的師弟紅蘭道人和天童寺的兩名長輩武僧,俱是出家人。

季如藍立在堂下,等着範定風盤問她。忽然席間一個少年美婦走了出來,拉着季如藍的手道:“如藍妹妹,你怎地來了?”那少婦正是季家姐妹的表姐周采薇,現已嫁作廬山派少俠樓狄飛之婦。範定風舉事,廬山派不欲插手,又不好不理,就只派了小弟子樓狄飛夫婦前來。

季如藍已有多年未見周采薇了,卻仍是淡淡道:“山下那個老頭子叫我來做醫生的。”

範定風見紅梅帶來的少女神情倨傲,又不似武夷弟子,正待喝問,不料周采薇出來認親,一時只好客氣道:“這位姑娘,想來醫術過人。不敢問高姓大名,師承何處?”季如藍道:“我姓季。沈瑄公子是我的師兄。”此言一出,大殿裏頓時安靜下來,幾乎每個人臉上都流露出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交換着你知我知、心照不宣的眼神。

周采薇握着季如藍的手,似乎更緊了。季如藍心裏暗暗詫異,沈瑄武功平平,又不大在江湖上走動,純然無名之輩。她本以為還要解釋沈瑄的來歷,怎地看來每個人都知道他?

範定風臉上陰晴不定:“原來姑娘是洞庭門下。”“不是,”季如藍道,“我只拜沈公子為師兄,他傳我醫術。”

“沈公子的醫術,确實不凡啊。”樓狄飛忽然開言道。

右首第一席上一個老婦人,似乎忍不住道:“醫術雖好,人品太差!”這人不是別人,正是鏡湖掌門曹止萍。曹止萍這話,好像一下子引開了大家的話匣,一時間每一席上都有人叽叽喳喳說了起來。

曹止萍身邊坐着海門幫幫主,接話道:“可惜醫仙沈大俠慷慨君子,一世英名,竟然生出這樣荒唐的兒子來。若不是鏡湖派的女俠們親眼所見,誰能相信那天臺派的妖女竟是和他勾結在一起!”他言語之間卻也沒多少痛惜之意,倒好像這件事十分有趣似的。

更有人道:“湯公子那樣自負潇灑的人,居然被他奪了未婚妻,實在太也奇怪。只恨我沒見過這沈瑄是何等樣人。難道他比湯慕龍還要風流倜傥不成,還是另有異術?”

“哈哈,他不是很會醫道麽?”有人戲谑道。

“罷了罷了,”樓狄飛終于忍不住道,“沈公子已作古。大家這麽議論他的私事,怕不太好吧?”季如藍又一次聽見沈瑄已死,不由得思緒萬千,怔怔立在那裏。

範定風見她神色有異,拿不定主意。他另有所圖,不拟早早得罪這少女,遂含糊道:“季姑娘,令師兄的事情,想來你……”季如藍緩緩道:“我聽說師兄和蔣姑娘要好,心裏也很遺憾。”

範定風遂放了心。周采薇卻瞧見季如藍的眼中似有泫然之色,這可是她從未見過的。她忙拉了表妹到自己的座位旁坐下,心想在座的恐怕沒人想得到,季如藍的遺憾和旁人的遺憾,卻根本是兩碼事。

“那妖女被吳越王妃捉了去,從此再無消息,想來定然是死了。怎地有人說沈瑄也死在吳越王妃手裏?”有人不解道。曹止萍一本正經道:“三年前在鏡湖邊上,沈瑄就幫着那妖女與敝派作對。敝派業已擊敗了妖女,正待擒獲。不料攔路殺出個王照希,拉了那妖女去。在下正要勸服沈公子,又想不到來了一陣妖風,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把他卷走了。至于說他後來死在吳越王妃手裏,那是海門幫主的消息。想來那妖風,亦是吳越王妃作怪。”

海門幫主遂續道:“敝幫一個弟子得來确切信息,說是吳越王妃那時把妖女和沈瑄囚于迷宮,叫了許多人圍剿,自然是活不成了。以吳越王妃的手段,只怕兩人死得甚為慘酷。”

底下有人哧哧笑道:“也算這對奸夫淫婦罪有應得。”“不要胡說,沈公子終是名門子弟。”範定風輕叱道,“曹老前輩說的妖風,究竟是怎麽回事?”

李素萍坐在第二席上:“好像是一個白衣人。”“白衣人?”範定風驚道,“那恐怕不是吳越王妃手下。這幾年江湖上隐隐都有白衣人的傳說,在下也有耳聞。據說此人武功高深莫測,行蹤無定,從來未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他好像不常在江南行走。否則若是為吳越王妃效力,可就麻煩了。”

範定風此言一出,大家頓時又議論開來。很多人都似乎見過或聽說過白衣人,有自诩見多識廣的還惟妙惟肖地講出一兩件事跡來。但誰也說不清他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師承來歷如何,武功究竟多深。甚至有人說,白衣人存不存在,還是一個謎。

此時樓狄飛的一句話倒是凸現出來:“依我看,是白衣人救了沈公子,沈公子又闖到吳越迷宮去救蔣姑娘。”他說的正是事實,可在座的人雖不便反駁他,卻多撫須微笑,均想:吳越迷宮是什麽樣的地方,誰會為別人冒此大險?

範定風一皺眉頭,道:“我聽說此人武功不佳,倘若如樓兄所言,他如何敢闖進迷宮去?莫非迷宮地圖到了他手裏?”說着,他拿眼去望錢世駿。

那錢世駿坐在左首第一席上,一直沒有開言,此時淡淡道:“地圖是蔣姑娘盜出的。她和這人要好,把圖給了他,自然不稀奇。”範定風似是不信地一笑,旋即長嘆道:“倘若這一回,我們能找到這張地圖,則勝算又多了幾成。”

“範公子擔這個心做什麽,區區一個迷宮而已。”站起來說話的是丐幫曹長老,“咱們這麽多人,鋤頭鐵鍬,砸也把她的迷宮給砸爛了,哈哈哈哈!”

本來吳越迷宮是大家的一塊心病。經曹長老這麽一說,衆人哄堂大笑,心想着急也無用,索性先不理它。

範定風心裏卻另有盤算,繞過幾張桌子,走到季如藍身邊。

方才大家在說沈瑄的事,季如藍都恍若未聞,只是和周采薇低低講話。此刻聽範定風笑道:“季姑娘既然來了,在下就鬥膽請姑娘幫一個忙。”季如藍似乎點了點頭。

範定風恭恭敬敬道:“姑娘既得洞庭沈氏醫術真傳,想來對吳越王妃的無影三屍掌之毒,是有辦法解得的。”

無影三屍掌,也是群雄聞風喪膽之物,一時大家都把眼光投向了季如藍,巴不得她馬上就把無影三屍掌的解藥雙手奉上。

不料季如藍白他一眼,不作回答。範定風甚是尴尬,礙着周采薇的面子又不好發作。周采薇遂幫着問道:“妹妹,你可有法子?”

季如藍擡眼道:“範大公子,剛才有人在底下說什麽夫什麽婦的。你先殺了他,咱們再商量吧。”

此言一出,群雄又是嘩然,當下有人吵吵起來:“胡說八道,想要挾我們麽?”“這丫頭什麽人,竟敢在咱們面前說這種話!”“沈瑄的人,一般也是妖女,先殺了她還差不多!”

混亂之中,那個口出惡言的人自己站了出來,卻是個丐幫的張姓香主。那人鐵塔似的身子,黑壓壓擋在季如藍前面:“妖女,你想殺我,是不是?”一只鷹爪就向季如藍胸前抓去。

周采薇知道季如藍武功已失,一時大驚,反手就向張香主的手腕擒去。同時遠遠的有人怒喝:“住手!”

張香主閃身躲過周采薇的擒拿,也就沒有抓住季如藍。回頭一看,喝止他的人卻是紅梅仙子。

紅梅冷笑道:“你們這夥人,說是共襄大事、義倒妖婦,卻在這裏不三不四地講死人閑話,還好意思向小姑娘出手!”

原來紅梅一向看不慣曹止萍等人武功有限,卻老是婆婆媽媽、倚老賣老。她今日自覺受了冷遇,正是氣不順,季如藍不管怎麽說是她帶進門的,可不能由人欺侮。

範定風也很惱季如藍,但周采薇雖然武功不高,樓狄飛可坐在她旁邊,得罪了廬山派後患不小,何況還加上一個紅梅仙子!

他走上來笑道:“老張,你果然口無遮攔了些。當着沈公子師妹,還是賠個不是吧!”張香主嚷嚷道:“我說他們奸夫淫婦,難道錯了麽?那姓沈的淫賊,算是哪根蔥,要我賠不是,等下輩子吧!”

樓氏夫婦和紅梅仙子頓時變了臉,連範定風也覺臉上無光。季如藍似乎始終未動一下,只冷冷道:“他不賠罪就算啦!”

大家不解,只有紅梅仙子心裏一涼。她可知道這丫頭的厲害。只見張香主的一張黑臉,漸漸轉成青黃色,仿佛滴油的黃蠟,忽然按住了右腹,在地上打起滾來。

季如藍退開幾步,道:“這‘摧肝斷腸散’是我替師兄賞你的,只消熬得一個時辰,你的肝髒就會爛成一團泥漿。你辱我師兄在天之靈,須得對着他的靈位三跪九叩,再割了你那條不爛的豬舌頭為祭,我才會給你解藥。”群雄見這羸弱蒼白的少女,竟然如此辣手,一時都想不出什麽辦法。

樓狄飛勸道:“季妹妹別這樣,毒藥不是鬧着玩的。沈兄在時,可不會這麽做。”季如藍冷笑道:“師兄就是心腸太好,他知道的毒藥成千上萬,卻從來不用,只是治病救人。如今他死了,別人反以為他沒什麽本事,放心大膽地講他的壞話。我偏要為他正名,偏要讓人嘗嘗他的厲害之處。這些閑事,你們賢伉俪不管,我可要管!”她說着大步走開,以示不用樓氏夫婦照應。

樓狄飛暗暗對周采薇道:“你這表妹的脾氣像足了蔣靈骞,只是比她還要倔強心狠些。”周采薇搖頭道:“此事恐怕難以善罷,該當如何是好?”

季如藍倚在油漆剝落的釋迦牟尼像前面,朝着一衆英雄冷笑。

範定風怒道:“季姑娘,你随随便便害人性命,以為我們會放過你麽?”說着揮掌欲上。紅梅仙子離他較近,拂塵一掃,把他擋了回去。

季如藍道:“我身上的解藥有十幾二十種,待會兒你殺了我,可以一種一種試。試上十天半個月,總能知道哪一種對症的。不過,我可沒有起死回生的仙藥。”

“不必了!”張香主忽然從地上躍起,搖搖晃晃地朝季如藍走來。大家見他滿面豆大的汗珠滾滾而落,衣衫都染黃了。

季如藍蘭花指一挑,指了指旁邊一個蒲團:“快拜我師兄。”張香主的拳頭握得“喀喀”響,然而終于跪了下來。季如藍得意洋洋,從腰間拔出一只匕首擦了擦,準備割他的舌頭。

忽然,張香主大聲道:“張某受妖人暗算,惟死而已。怎能向無行浪子磕頭!”季如藍厲聲喝道:“你還敢嘴硬!”

忽然,她怔住了。原來那張香主已自斷經脈而亡。

季如藍沒料到此人如此性烈,搞成這樣,頓時惶惑起來。這時座下群情激憤,人人怒目相向。季如藍咬牙道:“冥頑不靈,死了活該!”

曹長老拍案而起,喝道:“丐幫的兄弟們,為張香主報仇!”

周采薇急了:“範兄!”範定風面色鐵青,橫了她一眼。他本來想要季如藍解無影三屍掌之毒,不肯真的傷她。此時衆怒難犯,總不能為她得罪一幹弟兄!

此時已有十幾個叫花子舉着大刀長棍,沖向季如藍。季如藍背靠佛像,無處可退,只叫道:“你們欺負人!”

忽然,那一衆叫花子齊聲大叫起來,一個個丢了兵器。好像離季如藍的身子不到一尺處立起了一座牆似的,撞得他們頭暈眼花,紛紛跌倒。衆人大驚失色,以為又是季如藍投毒,一時不敢走近。季如藍擺出一臉凜然之色,其實也是滿心迷惑,不知所以。

錢世駿身邊忽然飛起一個人影,撲向佛像後面。範定風恍然大悟:“佛像後有人!”緊緊追上。然而佛像後面只有蛛網灰塵,連個腳印也沒有。

範定風一時沉吟起來,看看季如藍,難道這個看起來風吹就倒的少女,卻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

“此人走得快,不留痕跡,輕功很好。”先沖來的那人道。範定風認出此人姓何,是錢世駿身邊的一個參謀。

倘若真是有人幫了季如藍,那麽此人隔着佛像尚能用氣功擊倒一衆丐幫好手,內力深厚,簡直匪夷所思。大殿上高手衆多,但他潛藏多時,居然無人發覺。如果是敵方的人,那可不堪設想!

範定風憂心忡忡地道:“何先生真的認為有人?”那何先生手指一擡:“有就是有,不用自欺欺人。”範定風順着他的手指,看見一個深深的手印,顯然是那人故意留下的,不覺駭然。

何先生一聲冷笑,鑽了出去。範定風心裏又是一陣不爽。錢世駿的手下竟然比他見機還快。他每次想到這個何先生,心裏總是發毛。此人并不是錢世駿手下舊臣,不久前才入的九王府,卻深得錢世駿倚重。

沒人知道這何先生的來歷,連範定風派出去暗地查訪的人回來,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這人将自己掩藏得很好,除了錢世駿,其他人難得跟他講一句話,平日裏長衫廣袖不必說,帽子手套也從不除去。只因他生得容貌秀雅,面若芙蓉,江湖上就有傳言,錢世駿有斷袖之癖,故而寶貝這個美少年。可是剛才那一手,範定風就能看出,這何先生的見識反應都極不俗,決非娈童之輩。

本來扳倒吳越王妃的事情弄到今天,錢世駿已唱不主角,大家都認可了是他範定風主持大局,領袖群倫。可是傀儡的身邊卻冒出了一個不明不白的人物,實在令人放心不下。

範定風這些念頭只在剎那間轉過。他走了出去,卻見樓狄飛夫婦一左一右地護在季如藍身邊。

“樓兄,”範定風道,“此事怎生了斷,你說吧!”周采薇躊躇道:“表妹一時莽撞,惹下大禍。還請大家給她一個将功補過的機會,讓她替我們配無影三屍掌的解藥。”

這話正對了範定風的心意,拿到解藥才是頭等大事。死一個香主,以後還可以慢慢再算賬。

他故意板起臉來道:“說得輕松!張香主就這樣白死了嗎?”周采薇柔聲道:“讓她配得解藥,便救了無數丐幫兄弟的身家性命,亦可補償張香主了吧?”

範定風遂順水推舟道:“如此說來,令她速速配成解藥。否則,依然要她償命。那時可別怪我不給賢伉俪面子。”

曹長老為首的一幫人盯着範定風,面上皆有不平之色。

季如藍被鎖在蘭若寺後的一間小廂房裏,嚴加看管起來。範定風心細,讓樓狄飛夫婦住得離她很遠。周采薇自忖理虧,除了千叮萬囑別讓人傷害她,也不好再說什麽。

然而這一日晚上,曹長老的房裏卻等着好幾個弟子,想連夜除掉季如藍,為張香主報仇,商量着要曹長老回來作主。

曹長老終于拄着竹杖進來,大家一同站起。曹長老卻揮揮手:“別說啦,別說啦,給老張報仇的事,只好放一放。眼下出了一樁大麻煩,宋二姑娘丢了。”群丐一時嘩然。

曹長老道:“宋二姑娘本來早已從金陵出來,前三日就該到的。可是我們一直沒等着她。剛才我派出去接她的王三回來啦,說他路上遇見劉柱兒。劉柱兒卻見過二姑娘正往回路趕。二姑娘告訴他,自己心情不好,不想上天目山了,要回金陵老幫主身邊去。王三一心想把姑娘接來,就往金陵一路追過去。豈知一直追到了老幫主家裏也沒追到,說是宋二姑娘根本沒回家。王三怕老幫主擔心,沒敢講實話,又一路找了過來。只依稀聽見,二姑娘怕是被什麽人抓走了。”

一個叫花子急切道:“宋二姑娘待我等極好的,我們這就去找範公子,讓他派人去查。”

曹長老默然半日,道:“範公子不肯耽擱的。”大家心裏都想着同一個意思,有人氣得将竹杖在地磚上敲得“咚咚”作響。

曹長老搖頭嘆道:“我明白,大夥心裏的想法都是一樣的。不過,這時三心二意,對誰都沒好處。大家先幫着範公子把大事完結。旁的意見,将來慢慢再說吧。”

丐幫商量了一晚如何救宋飛天,季如藍卻也沒睡得一個安穩覺。她知道屍毒無藥可解,配不出無影三屍掌的解藥,自己将來如何脫身?一直到半夜,她還坐在窗下出神。忽然一只手扣在她肩上,輕輕一提,轉眼就将她拉出了窗。只聽見一個聲音低低道:“我帶你逃走。”

廊下的燈還亮着,她的那些看守已全數被點倒。季如藍一陣狂喜未已,身子被人攔腰提起,飛了起來。那人輕功之快,守衛甫一發覺,蹤影就徹底消失在夜色中。等到“追刺客”的呼喝聲傳來,已是幾個山頭之外了。

季如藍又是高興又是驚異,這夜行人是誰呢?忽然想起來,那聲音怎麽這麽熟?

終于停下來時,已是百裏之外。季如藍擡頭看到那人一雙溫和的眼睛,“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緊緊抱住了他。

沈瑄從來沒有想到,冷若冰霜的季如藍會如此激動。他不能不安慰她的悲傷,直到她漸漸停止了哭聲,才将她輕輕推開。

季如藍嘆了一聲,道:“師兄,你還活着,我,我……”卻又說不出話來,半晌方道,“白天在大殿,也是你救的我?你的傷早就好了吧?”

沈瑄點點頭。季如藍看見他的眼神,如同漂滿了落葉的古井之水。她也就什麽都明白了,悄悄退開半步。

沈瑄這時卻道:“師妹,你用毒藥傷人,未免不妥。”季如藍道:“我知道你會這樣說。可我并不是濫用毒藥殺人的。那些人如此诋毀你,難道不是天理難容,罪有應得?”

沈瑄淡淡道:“何必理這些閑言?他們無論說什麽,都沒有影響了。”季如藍笑道:“卻是我多事了。”

沈瑄道:“師妹,你為我惹禍上身,我很過意不去。吳越将成是非之地,你趕快離開,走得越遠越好。一定要避着丐幫,他們不會輕易放過你。總之,總之你一切小心,師兄也不能時時照顧你。”

季如藍心裏空蕩蕩的:“你要去哪裏?”

沈瑄指了指天目山的方向。季如藍一怔,旋即明白過來。

她輕輕道了聲珍重,便轉身走了,再沒有回頭看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