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回廊一寸相思地
承雲回到房中,卻也無心睡覺,思及方才玉然的情形,又覺不知說錯了什麽,惹她如此傷感。
在床上輾轉幾回,披衣而起。也不喚侍女,自己點燃燭臺批閱文案。正寫了幾個字,忽然想起早晨在南橋邊的經歷,既覺詭異驚訝又有幾分好奇。一時便把玉然的事抛在腦後。
“元德十五臘月日,正是南橋新骨時。”承雲低聲吟哦幾遍。想到,看那女子情形似是受到了什麽冤屈,衙門裏既然有案件卷宗,或許能查出什麽。于是高聲道,“順宜。”
順宜是承雲的貼身差官,聞得召喚,推門進來道:“大人,有何吩咐。”
承雲道:“你把元德十五年的卷宗全拿來。”
“元德十五年?”順宜一驚。此時正是元光四年,距離元德十五年已有一百一十一年。
但承雲只是擺了擺手,示意順宜按照他說的做。
夜愈來愈深,承雲感到了幾分寒意。風從窗子侵襲而入,窗簾呼呼作響。承雲欲去關窗,站起身來又想起了什麽,持筆又在文案上添了幾句。正在這時門開了,順宜把卷宗放在外間的桌上,道:“大人。元德十五年的卷宗全在這兒了。”
承雲擱下筆,起身走到外間。外間十分空蕩,窗邊八角形的紅木桌透着些許寂寥清冷之意。承雲順手拿起幾本卷宗,待翻開,才發覺自己竟然全無頭緒。
看見順宜還站在一邊。順宜以為他心中不喜,便悄悄向門邊靠去。卻聽承雲道:“你長在洺城吧。”
順宜愕然道:“啊,是。”
“你可知昨天去過的那個墓裏葬着誰?”
“小的不知。”
承雲皺了皺眉,忽而想起碑上刻着的“周氏碧妍之墓”。便道:“這裏有姓周的人家嗎?”
“小的不知。”
承雲道:“你仔細想想。應該是元德十五年。這裏有沒有發生過什麽大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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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叫順宜的差官恍然道,“是有一樁案子,不過小的也是聽人口傳。恐不能盡信…… ”
“什麽案子?”
“據說很久前有一戶人家。好像姓,周?”順宜看了看承雲。承雲點頭道:“然後呢?”
“那時周家還是這兒極有聲望的大戶人家。周老爺有一子一女,周公子行事荒唐,偏那小姐卻很是賢惠。一日不知怎的,周小姐忽然發了狂,在夜裏竟拿剪刀刺死了周老爺。第二天周公子就來公堂告妹妹,周小姐被按律缢死……”
“那周小姐怎生稱呼?”
“周碧妍。”
“周碧妍。”承雲喃喃念了幾句,道,“是了。但,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臘月中旬吧。”
“可曾下雪?”
“不曾。”順宜道,“奇怪的是周小姐至死也沒有認罪。”
“原來冤案并不都比窦娥赤日飛雪。”承雲知此案疑點甚多,不禁道。
“大人怎知是冤案?”
承雲一怔。心中卻浮現起那個神秘女子。因卷宗都是按月記載。承雲抽出最後一本。沒翻多久,四個醒目的大字映入眼簾:孽女拭父!
承雲翻到案子末端,只見上面寫着:周氏碧妍缢死,葬屍南橋。
元德十五臘月日,正是南橋新骨時。神秘女子留下的十四個字竟指的是這樁案子。承雲放下卷宗,心中的疑惑卻越來越多,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時,一串清脆而微弱的鈴聲在走廊的另一端響起,由遠至近。
鈴聲悅耳,卻又仿佛什麽美好的事物将碎未碎之音,把一點憐惜悄然搖進人的心智裏去。
可是官吏呢?衛兵呢?那個搖鈴的人又怎能如此張狂地走進來?
鈴聲近了,半掩着的門豁然大開。承雲渾身一震,只見朱漆紅底的門前,月白色長衫隐現,微黃的油紙傘遮住面容,女子立在門檻後,并沒有跨入屋中。承雲循着鈴聲看去。只見在長裙褶皺處,女子右手持一玉鈴,衣袖遮住手腕,手指冷冷地發白。如若不是那把油紙傘,她便俨然如一個閨中閑步的少女。然而目光自傘間射出,在他的臉上浮動。那不是一個二八少女應有的羞澀,甚至讓他感到幾分陰寒。
“大人。”聲音冷漠而有禮。女子略一側身站定,身形雖瘦削,但自有一種凜然之氣。如不可堪折的早梅,傲雪自芬芳。
“你是,怎麽進來的?”
油紙傘繞傘軸轉了轉。女子并未回答,朱唇輕啓,卻道:“接案麽?”
承雲遲疑半晌,方道:“只是當年拭父的女子已死去了一百多年,無從對證。況且……”
女子再沒有言語,悠然轉身,邁步離去。沒有埋怨,沒有斥責,已沒有一絲的驚訝。仿佛本因如此,并不抱有任何希望。長廊間劃過一縷暗愁,望着女子略顯蕭瑟的身影,承雲脫口而出:“請等等——”
女子并未回身,油紙傘輕靠在肩頭,她用一種不能辨明的語氣,或輕謬或是自嘲道:“你無需自責。一百多年了,四十多位官員,無人願意接案。” 明眸掃過“明鏡高懸”、“公義為民”的橫匾。她輕笑道:“這案子,不結也罷。”
承雲心下大驚,道:“你是——”
“碧色幽香冷,妍夢葬南橋。”
長廊內寂無世聲息,如她所來一般離奇的離去。承雲素來不信鬼神,此時心頭也不免一陣寒意。回身見順宜愕然呆立,便喚道:“順宜。”
“啊。在。”
“你可知周公子還來怎樣了?”
順宜道:“周小姐自缢後他便再無消息。另有一戶姓孟的人家把周府買了去……”
“孟?”承雲一怔。
淡紅色的絲絹平鋪在案上,墨綠色的硯臺邊閑靠支筆。玉然側坐在案幾旁的搖椅上,一手撐着下颚,閉目冥思,手指卻在案上亂畫,不經意間觸到顏料,滿指甲的翡翠色。
丫鬟盈兒推門進來,道:“小姐。別總是坐着,出去走走吧。”
玉然睜開眼,淡笑道:“你又想去哪兒?”
盈兒走進前,笑道:“聽說從京中來了個戲班,唱得可好了。”
“戲班?”玉然站起身,喜道,“好,我們看看去。”
西銘戲莊前車來車往,一片繁華熱鬧的景象。
唱腔悠長,宛如夢境仙語。伴樂聲調又轉,聽得唱到:“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玉然正低頭品茶,聽言此句猛地向臺上看去,只見臺上戲子一雙妙目正緊盯着戲臺上擺着的用紅綢紮成的牡丹。玉然一步留神,手中的茶便傾了出來。茶水滾燙,玉然只覺衣裏隐隐作疼,手摸向袖中,這才記起帕子放在案上了。但看見盈兒正在專心看戲,便悄聲推出包廂。
經過長廊向樓梯走去,忽聽右側包廂裏有人說道:“孟大人當真昏過去了?”
又一人道:“怎麽不是?沒等我們反應過來,整個人順着墓碑就跌坐在地上,不醒人事。當時我們都是六神無主,沒想到,還有更奇的事呢。”
玉然頓下腳步向包廂中看去,只見幾個官吏模樣的人聚在一起。又聽居中一人道:“這時四周都是曠野,陰森得可怕。我們正要去扶孟大人,忽然聽到一串鈴聲。那鈴聲雖似尋常,但我們聽後心內卻寒意頓生。接着,便從墓碑後轉出了一位天仙般的小姐。”
衆人聽得入神。有人問道:“難道是鬼魅?她長得什麽樣子?”
那人道:“我們吃了一驚,哪裏還敢去看她的面容?她一直背對着我們,只是那一舉一态就如同天仙下凡,還未看清楚心內就已先自愧形慚起來……”
玉然向包廂前移近兩步,還欲再往下聽。忽然耳邊有人輕喚。“秦小姐。”
玉然回過頭,看見一玉面公子正微笑着看着自己,正是晖州富商之子賈仲文。玉然這才發覺自己的竊聽行為被發現,面上不由讪讪地發熱。
賈仲文裝作不以為意道:“前些天我剛去過秦府,秦大人說小姐不在家,我還有幾分疑惑,沒想到小姐竟到洺城來了。不知小姐在這裏——做什麽?”
玉然道:“也沒什麽,随便逛逛罷了。”
賈仲文道:“小姐一直在家,出來走走也好。小姐一個人來的嗎?”
“只帶了名丫鬟。”
賈仲文道:“小姐住在哪家客棧?”
玉然皺了皺眉。賈仲文道:“我只是覺得小姐住在客棧裏不安全。我在洺城恰好有處宅子。小姐若不嫌棄,就搬到我那兒住吧。”
玉然道:“賈公子費心了。我在客棧住得習慣,就不煩勞公子了。”
賈仲文見玉然面色沉郁,便扯開話題道:“小姐今天看了什麽戲?”
玉然道:“我剛來,只看了《牡丹亭》半折《驚夢》。”
賈仲文道:“小姐在家也常看戲嗎?我看見秦府院子裏有一個小戲臺。”
“有時看。”玉然道,“你去我家後院做什麽?”
賈仲文一怔,道:“我找秦大人有些事,一起在後院裏走了走。原期望見到小姐……”
玉然自知父親與這些商賈沒什麽來往,賈仲文也是她在燈會上偶然認識的,不由心中有幾分疑惑。
賈仲文又道:“小姐現在要去哪裏?”
玉然這才想起方才出來的目的,答道:“剛才茶水污了衣裳,想回去換一件。”
賈仲文道:“對面是我家稠莊,不如就去那裏換一件吧。”
玉然道:“這怎麽行?前月我過生日你就送了我好些綢布。”
賈仲文道:“小姐是專程來看戲的?”
“是的。”
賈仲文道:“此時正唱到妙處,這時回去豈不遺憾?去我那兒換好回來還可以趕上唱《冥判》一折。”
玉然原正惋惜會錯過《尋夢》、《寫真》等折,言既及此,便不再推辭,和賈仲文一齊下樓去了。
玉然在稠莊內的廂房裏坐着,不一會兒,便有侍女送來幾套衣裳。衣裳雖然華美但也裁減有度,既明麗但也不失大家風範。玉然感他細心,便挑了件桃紅色的漣漪雲紋裙換了。
換完衣裙下樓,賈仲文已在客廳等候多時。侍女奉上茶點,玉然辭道:“不坐了,我該去戲院了。”
賈仲文道:“我和你一起去。”
于是起身一齊走出稠莊,剛到戲院門口,就見一衆人急急奔出,賈仲文攔住一個打雜的小戲子問道:“發生什麽事了?”
“裏面有兩群人不知怎麽就打起來了,還把椅子扔下去砸傷了沈老板。”
沈老板就是《牡丹亭》中柳夢梅的扮演者,玉然道:“戲還能唱嗎?”
戲子道:“裏面正亂着,我也不知道。”
正在這時,玉然看見盈兒從戲院裏跑出來,忙向她招手示意。盈兒滿臉惶急,看見玉然幾乎眼淚也落了下來,半怨半喜道:“小姐你去哪兒了?盈兒找遍了整個戲院,還以為小姐失蹤了。”
玉然心下歉然,撫慰幾句。賈仲文道:“聽說河邊蓮花已開,既然看不成戲,不如一同賞花。”
玉然還在猶豫,盈兒卻道:“今日天色正宜賞花,小姐早去早回便是。”
“但是他……”
盈兒知她顧慮承雲,便道:“小姐去吧。盈兒先回去,不會有事的。”
玉然回到明正府時已是傍晚,因已入夜,玉然讓丫鬟不要驚擾到別人,自己持燈回到房中。輕掩上門,褪去坎肩,這才發覺房中還有一人。仔細一看,卻是盈兒伏在案上睡着了。
玉然連忙去搖醒她:“這樣會着涼的,去床上睡吧……”
盈兒清醒過來,原本煩怒夢被驚醒,看清是玉然,吃了一驚,未待她說完便責道:“小姐怎麽才回來?”
玉然道:“我們在賞歆亭坐了會兒,敘了敘話兒,不覺就這麽晚了。有什麽事嗎?”
盈兒從袖中拿出一張信箋,道:“夫人來信了。”
玉然急忙接過。信封早已拆開,玉然知盈兒已經看過,又見她如此情形,不詳之感頓生,剛才游湖感春之情頓無,疑慮愈重,拿信紙的手竟有些顫抖。一眼看下,不由驚道:“什麽?賈公子來提親了?”想起在戲院前的對答,不由想到,怪不得他會到她家去,又慶幸自己不在,父親也沒明确答應。
盈兒道:“當初小姐要來見孟公子,夫人好不容易才答應幫我們到洺城。如今已過月餘,小姐還沒回去。一定是老爺追問,夫人才不得不說的。”
玉然握着信箋,兩眼呆滞。盈兒推了推她道:“小姐若是中意孟公子,就快些回複夫人,讓老爺把這事定了吧,若不中意,賈公子待小姐也是好的。”
玉然想了半晌,道:“我不知道。”
盈兒忽然笑道:“盈兒回來的時候正好碰見孟公子,盈兒騙他說和小姐走散了,小姐你不知道他當時有多心急。”
“你真是,”玉然道,“後來呢?”
盈兒道:“盈兒看他對小姐真是一片真心,就告訴他了。”
“他有沒有責怪你?”
“沒有。”
玉然撇過頭微微一笑,盈兒盯着她,輕輕道:“小姐認為呢?”
玉然臉上發燒,不敢看她的眼睛,只道:“他睡了嗎?”
“沒有。”盈兒忽然想起了什麽,道,“小姐,你說奇不奇怪。小姐你回來前沒多久,孟公子剛從衙門回來,飯也沒吃,突然說他有公事要辦,匆匆忙忙地就走了,到現在還沒回來。”
玉然奇道:“什麽公事呀?”
盈兒道:“聽順宜說是很久以前的一樁案子,我也沒多問。”
玉然靠着床沿坐下,盈兒醒悟過來,道:“我真是。小姐玩了一整天,一定乏了,我去打水來。”
“不用了。我想一個人待會兒,你先回去睡吧,過會兒我讓小丫頭幫我打水。”
“那盈兒回房了。”
玉然點了點頭道:“今天辛苦你了。”盈兒推門出去,再重新掩上房門。
房間裏只剩下她一個人了,玉然只覺心裏悶得難受。從床上站起身,只見風吹動窗簾,屋子裏更加冷寂凄清。案上的那塊絲帕因方才盈兒趴在上面而有些皺了。睡意全無,心緒似乎有些亂,忽而想起在戲院裏聽到的戲詞,不由吟哦出來: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一曲吟罷,見案頭有筆,微沾墨汁,便欲将詞記在帕子上。左手掖住右邊衣袖,右手斜持筆杆。臨筆時卻心念一轉,不禁輕擡筆尖,爾後慢慢寫下了第一句:
蒹葭漾漾蘆花蕩。
她的眼前似乎浮現出一大片漫無邊際的蘆花,這樣深、這樣美、這樣純,随風輕輕搖曳。蘆花之間,應也有一葉小舟。蘆花中的小舟,小舟半掩在蘆花間,不經意時,緩緩駛出,是怎樣一幅美妙景致。于是又寫道:
越女持槳載客行。
“山有木兮木有兮,身悅君兮君不知。”越女清越的歌聲在她的腦海裏化為一聲長嘆,暗暗的愁緒幽幽地席卷而來,臉頰不知什麽時候紅了。玉然提筆寫道:
漣漪輕舞悄風影。
“影”字寫畢,腦海中卻不由湧出一句:越人歌中是誰情?她思忖半晌,筆終于沒有落下。呆立良久,方寫道:
有緣相逢不相知。
這一句字跡竟十分零亂草率。玉然沒有半分睡意,久久地立在案前。樹叢間一陣風聲,窗簾抖動,帕子被風吹起爾後徐徐落下,一半搭在玉然的頭上,一半卻落在她的肩上。
鮮紅的絲帕如血色,衣裳似桃花紅顏面,發上未被絲帕蓋住的一側斜插出一支朱紅杜鵑寶簪,遠遠看去,像什麽卻又缺了什麽。
風停了。明月半隐,帕子半偏,影子半斜。
承雲早知自家在此地有一處府邸,卻從未去過。不一會兒 ,轎子已到府門。門前匾上書着“憶顏軒”三個大字,字跡十分草率,可見寫字的人心緒不安。
庭院早已衰敗,幾個婢女小厮前來迎接。其中管事卻是個喚作謝璟的年輕女子。看見承雲專注于匾書。解釋道:“這是孟溟淵老爺親書。”
衆人穿過正堂來到後院。庭院雖小卻布置十分精致。繞過假山,只見一處小宅臨湖而立。
承雲向小宅走去。謝璟勸道:“公子,這裏不吉利。我們去別處吧。”
承雲沉吟一下,“不解”道:“有什麽不吉利的?只要沒死過人。別的有什麽打緊?”
謝璟道:“不瞞公子。這裏當真死過人。”
承雲露出一絲不可察覺的微笑,道:“死人死矣,早就骨化清風肉化泥。虧你們這麽多人,竟這麽膽小。”
說話間已到了小宅前。只見門窗緊閉,門前挂着一把鏽跡斑斑的大鎖。承雲道:“這麽好的一處宅子封着可惜。把鎖打開吧。”
“公子不可。”謝璟道:“這裏鬧鬼!”
承雲道:“我素來不信鬼神之說。”
作者有話要說: 希望各位多多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