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四、吹花嚼蕊弄冰弦

屋內竟是一塵不染。周圍陳設整齊,但隐約間,一種腐陳之氣還是顯現出來。

承雲道:“最近有人來過這裏嗎?”

謝璟亦疑惑道:“屋子一直鎖着,旁人無論如何也進不來。”

承雲向裏屋走去。只見案幾上放着一把瑤琴。他略一撥弦,琴音竟十分精準,顯然不久前有人彈過。

謝璟帶他進來已覺十分不妥。此時見他步入閨房內裏,雖有幾分害怕,但也忙跟了進來。承雲道:“你剛剛說這裏鬧鬼?”

謝璟道:“其實我早就想把這裏拆封,只是前任管事再三叮囑這裏不可住人。一天晚上我打定主意和幾個仆從來察看房子,沒料到從屋內竟響起琴聲。待我們開門看時,房裏卻一個人也無。”

承雲道:“或是旁邊有什麽密道?”

謝璟十分肯定地道:“沒有。”

層層帷帳把屋子包裹地嚴嚴實實。承雲命謝璟重新把門鎖好。自己屏息坐在屋子的一角。

天色漸黑,屋子裏伸手不見五指。只有密密的風聲敲打着窗戶,月光留下零亂的樹影。正在承雲快要失去耐心時,屋內忽然現出一線與環境毫不相同的光亮。

柔和而孤高的月白色長衫,裙角的玉蘭花輕輕擺動。紋鳳紫線的玉青色小鞋,佩環聲微弱如竊語。玉鈴依在,點點清越劃破月光的孤寂。而油紙傘卻不在,女子容顏溫婉秀麗,烏發越過肩膊,向黑暗處延伸。

撫琴,十指翻飛。輕吟,如怨如訴。身影綽約,琴音揚灑。步若淩波,舉态娉婷。淡如曉月薄愁,輕如水中之霧,柔如綢心漣漪,幻如雲中之仙。

“……試問多情何時休。原道是、南柯一夢。”

女子彈罷琴,雙眸微舉,目光透過暗夜直直看向承雲。承雲心中一怔,欲出的話又咽回唇邊。霎那間,女子已消失了蹤影。

承雲站起身來,撥開簾幕,只見天色已隐隐微明。不一會兒,屋外便響起了謝璟打開門鎖的聲音,原已邈遠的心神回到身軀裏。

“公子。”謝璟已啓了門進來。待看見承雲,眼神微微一滞。承雲順着她的眼神看去,只見左袖的褶皺間竟懸着一張淡青色的信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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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雲取下信箋,若無其事地放在袖中。謝璟順下眼,只道:“秦小姐來了。”

“她來做什麽?”承雲道,“她在哪兒?”

“就在前廳。”

秦玉然只帶着一名貼身丫環,由順宜引着,四處閑逛。雖只看見一扇扇緊掩的門,玉然的興味卻絲毫不減。

“順宜。”

順宜應聲道:“姑娘逛累了,先回府吧。”

“孟公子在做什麽?”

“公子正在辦事,小的也說不準。姑娘也不急這一時,有什麽事等公子回明正府再說也不遲。”

“我不累。”玉然道,“去那邊看看吧。”

順宜為難道:“姑娘還是請回吧。” 說罷便睹見玉然淩厲的眼神。

順宜不敢再勸,兩難之時恰聽小厮道:“大人出來了。”

玉然複又歡喜起來,甩開丫鬟向前廳快步走去。順宜心中嘆了口氣,忙提步追上前去。

承雲從側門進去,方至前廳,便聽到一串急急的腳步聲。定睛看去,一個女子已至在眼前。鵝蛋臉,嬌紅面,流波顧盼,含笑而立。平日玉然穿着簡單,今日卻是精心打扮了一番,乍看竟有些驚豔。

玉然沒了方才的急切,半晌才道:“我娘來信了。”

“什麽事?”承雲道。

“我爹知道我在這兒了,派人接我回家。”

“啊。”承雲驚訝道,“你是偷偷來的?”

“聽說你調到了洺城,我便央我爹帶我來,我爹不讓,我就求我娘幫我偷偷跑了出來。”

“但是秦夫人為什麽讓你來?”

玉然臉頰微紅,道:“來看你呀。”

承雲半是感動,半是好笑,道:“你打算怎麽辦?”

玉然道:“等會兒我爹的人來,你就說我到別處玩了,不在這兒。”

承雲心道,這不是小孩子玩迷藏嗎?

玉然見他神色猶豫,央道:“好嗎?”

夜裏下了一場陣雨,清晨起來,府內水氣氤氲。積水從琉璃瓦上落下,如珍珠般澄澈通明,卻又是續續零零,一滴一滴地敲磚碎瓦。

“大人。晖州秦府有人來了。”

承雲正在穿衣,隔着門懶懶道:“誰?”

答道:“客人姓蘇名吟。是秦府的門客,亦曾是秦姑娘的蒙師。”

“秦姑娘呢?”

“秦姑娘不在房裏,大概是聽戲去了。”

承雲想了想,道:“讓他到西邊會客廳等我吧。”

庭內滿是積水,承雲從走廊繞道會客廳背後。從小門進去,面前是個寬大的屏風。屏風後站着兩個人,承雲一驚,眼前卻是玉然和丫鬟盈兒。承雲不禁啞然失笑。玉然也沒料到他從後門進來,慌忙作手勢示意他噤聲。

屏風外忽然傳來一聲輕咳。承雲放重腳步,快步走出屏風。只見蘇吟背對着屏風,面朝正門,似看屋外之景。承雲上前道:“蘇先生。”

蘇吟轉過身。承雲道:“請。”蘇吟上上下下打量了他,露出一抹異樣的笑容,收回目光,亦道:“大人,請了。”

于是二人落座。未待寒暄幾句,蘇吟道:“我是為秦小姐來的。”

承雲對他的開門見山沒有半分意外,只道:“秦姑娘有事嗎?”

蘇吟道:“你不用為難,我知道她在你這裏。”

承雲不願意一開始就受人脅迫,既不肯定,也不替玉然隐瞞,神色淡然道:“是麽?”

蘇吟道:“是秦小姐讓你不要告訴我她在這兒的吧。”

話已至此,承雲只能默認。心中幾分蹊跷,疑道:“究竟是什麽事?”

蘇吟道:“秦大人讓我護送小姐回府。”

承雲知道這“護送”的含義,道:“什麽時候?”

蘇吟道:“小姐想回家的時候。”

蘇吟的回答讓承雲十分意外。承雲道:“如果她現在不想回府呢?”

蘇吟道:“大人不介意我在你府上借住些時日吧。”

承雲笑道:“東邊還有好幾間空房。先生不必拘束。”

蘇吟道:“如果秦小姐願意馬上回府呢?”

“怎麽會?”

“怎麽不會?”蘇吟微笑着看着承雲。

承雲道:“我自然會恭送。”

“呵呵。”蘇吟道,“蘇吟還為一件事困惑。”

“什麽事?”

蘇吟看了看屋後的屏風,道:“為什麽秦小姐寧可站在屏風後面也不肯進來一起坐坐?”

“小姐想好沒?”

玉然搖頭。

蘇吟道:“要不我直接問他?”

“你怎麽問?”玉然絞着手中的帕子,“若是他不答應?”

蘇吟笑出聲來。玉然惱道:“笑甚麽。”

蘇吟道:“要是有美人千裏迢迢老見我,我一定……”

玉然嗔道:“為老不尊。”

蘇吟摸了摸自己空空的下巴,道:“我老嗎?”

玉然也笑了。這時門被推開了,盈兒進來先向蘇吟行了一禮,蘇吟臉色變得古怪,玉然已伏在案上大笑起來。盈兒轉向玉然,道:“小姐。”

蘇吟道:“盈兒你……”

盈兒不睬他,只道:“小姐叫我有什麽事?”

玉然臉色的笑容瞬時凝住。蘇吟心中雖不願,但也退出房間。玉然展開手中的絲帕,絲帕上有字。玉然默念了一遍,折好。

盈兒接過。

“小姐。”盈兒為難道,“要是孟公子問我,我可怎麽說?”

“無論他問什麽你都說不知道。”

“好。”

盈兒走到房門口,回頭略望。玉然點了點頭,她才放心離開。接着便聽到蘇吟的聲音:“盈兒你……”

玉然此時竟有些羨慕盈兒,至少有一個人能夠如此待她。心情再也無法平複,一遍一遍看着房門,一次一次盯着窗畔。

秋風能明白花的心意,故花能在飄落中留下永恒的美麗。流水能明白行雲的心意,故雲能把倒影永遠地溶在波心。

但是。承雲,我的心意,你能懂嗎?

那張信箋被握在袖中,承雲卻感到一種莫名的害怕,遲遲不敢打開。處理完了幾件公務,只覺十分疲憊,大概是昨夜睡的太晚的緣故,承雲不由打了幾個哈欠。順宜沏好茶來,承雲喝了幾口,感覺精神好些,複低頭寫字。不料原本一個“好”字,竟左右分開了一大段空白成了“女子”。承雲把“女子”抹掉重寫,卻又不由寫出了個“妍”字,心中一急,筆翻倒在紙上墨污了一大片。

順宜察覺到承雲的異常,忙過來收拾。承雲心中也是狐疑萬分,從前無論遇到多麽棘手的事從來都從容自如,今日怎會這麽心不在焉平定不下來?

順宜道:“大人累了,要不要去西廳休息會兒?”

“不用。”承雲道,“你先出去吧,不要讓別人進來。”

順宜應了,心中卻奇怪萬分。承雲向來不喜他人随便出入,此時又何必強調一遍?擡眼看去,承雲正蘸着墨。順宜看不出半分跡象,悄聲退出去了。

門掩着。

承雲蘸好了墨,卻發現那張紙已無法再寫了。幹脆擱下筆,把紙張都疊好放在一邊。袖中拿出那張信箋,打開。

孟大人:

我非塵世所存,大人不必多疑。今日彈琴一曲,僅為謝您前來查案。其實案子早已查不清了,但有人願助我信我我已知足。即日我将轉世,有緣他日自相見。

周碧妍

承雲雖早知她不是常人,此時得到确定仍不免有些驚訝。心中不知是喜是憂,折好信箋,卻不知該放到哪裏。

忽然想到那日在南橋小墓前閻琴桢的話語。心道:難道我真的與她有什麽聯系?不然怎會這麽似曾相識?

相見不過三次,他卻如何也無法忘懷。“有緣他日自相見。”可再見時,外貌已相差二十多歲,她還能是原來的那個她嗎?而一件能讓一個弱女子一百年無法忘懷的冤情,又曾給她帶來怎樣的傷害?

無論如何,他要還她一個公道。

那一場雨似乎帶走了所有的溫暖,天氣清寒起來,風也越來越冷冽。一夜醒來,屋子邊的玉蘭花凋了大半,庭院裏一片蕭飒。玉然推開窗門,看見滿地零落的花瓣,心中不由一陣失落。

盈兒推門進來,手中的紫花碟子上捧着一只青花小碗,一時藥香散滿房間。看見玉然呆呆看着窗外,也不叫喚,只靜靜立在一旁。

玉然的眼裏有淚光閃爍。

“他真的什麽都沒說?”

盈兒輕聲道:“小姐,該吃藥了。”

一陣冷風吹來,玉然長發飄散,一陣輕咳。盈兒擔憂道:“小姐——”

玉然咳罷,帕子掩住唇,緩緩轉過身來。

盈兒忽覺有些害怕,向後退讓一步,道:“孟公子說,小姐才識出衆,這真是首好詩。”

“‘好詩’”?”玉然冷笑道,“好到要趕我回家?”

盈兒被她的眼神所攝,急忙道:“孟公子不是這個意思。他只是怕老爺擔心你——”

玉然身子往後一仰,又是一陣咳嗽。

“小姐,你別這樣——”

玉然自顧咳着,眼裏卻全是苦澀。“小姐!”盈兒扶住她。

門“拍”地一聲打開,兩個人并肩走進來,正是蘇吟和承雲。蘇吟看見眼前情形,不由一愕,承雲卻已搶先上前扶起玉然。

承雲急道:“盈兒,玉然怎麽病的這麽厲害?”

還不是因為你?盈兒滿面恨意地看向承雲。蘇吟明白過來,搶先道:“或許是感了風寒,快請大夫來看看吧。”

承雲把玉然扶到床上。因他沒有叫順宜同來,便自己去叫家丁了。玉然已緩過神來。蘇吟神色嚴肅地看着玉然,玉然眼中隐過一縷愧色,欲言又止。于是哽咽道:“先生……”

蘇吟有些不忍,嘆道:“何苦呢?”

玉然道:“我,”

“相逢何必曾相識。”

玉然聞言一震。蘇吟又道:“相見即是緣,就當是個過客吧。”

這時承雲進來。玉然心中悲戚,竟不敢望他。承雲走到床榻前,問道:“你哪兒不舒服?頭暈麽?”

玉然一手抵着心口,一邊側翻過身,背對着他。盈兒在一旁道:“虧你還記得我們小姐。”

承雲道:“這些天我公務忙。”睹見玉然臉上的淚水,從懷中拿出帕子,欲替她去擦,又覺太過親近,不由遲疑起來。

玉然卻早已瞧見帕子,道:“你還帶着?”

承雲道:“你送我的東西,我當然好好收着。”

“那帕子上的詩——”

承雲輕嘆道:“玉然。”

玉然不應。

承雲道:“我确實是冷落了你。但你又何必出言諷刺?”

玉然道:“我‘諷刺’你什麽?”

承雲道:“我們雖然不可能像小時候那麽親密,但我一直把你當作最知心的人,我們早就相識相知了。又何必說那些話?”

玉然默然。半晌道:“那你為什麽要趕我走?”

“這些天天氣驟冷,我怕你住不慣,再加之你出來久了,我以為你會想家,并沒有別的意思。”

玉然的心驟然提起,過了會兒,聽得外面道:“大夫來了。”玉然為這聲所驚,心口“突”地一聲,似有什麽忽然落下。擡眼望向承雲,承雲亦望向她,四目相觸,臉忽然紅了,莫名便微笑起來。

蘇吟輕咳一聲,道:“大夫可以進來了嗎?”

玉然裹着寬大的袍子,踩着積水,急奔而去。

“小姐——”盈兒從房裏追出來,玉然已沒了蹤影。這在這時,迎面走來一人,正是蘇吟。盈兒欲要回避,蘇吟已攔住了去路。盈兒靜立不語。

“盈兒。”蘇吟道,“我知道你為我去萬花閣的事惱我。”

盈兒打斷他的話硬生生道:“先生愛去哪兒去哪兒,盈兒管不着。”

“我真的只聽了幾首曲子。”

“你好像不是什麽文雅高士吧。花幾百兩銀子見人家姑娘只為聽幾首曲子。笑話!”

“盈兒!”

“放手。”盈兒打落蘇吟牽着她的手,道,“盈兒與先生毫無瓜葛,先生不要再糾纏。請回吧。”

“盈兒!”半晌,蘇吟緩緩道,“你真不信我?”

“不信。”

轎子早已停在明正府門口,承雲站在轎前,心中若有所思。

“承雲。”一聲清脆的叫喚從府內飄出。玉然一身白裙,外着紫蓮雲袍,既大氣又豔麗,跑起來衣袂淩風,竟有幾分天女下凡之意。玉然在承雲面前站定,眼神局促起來,道:“讓你久等了吧。”

袍子不經意松開,風吹進衣裏。承雲笑着幫她攏好束帶道:“病還沒好,就這麽不注意。”

他是在關心她嗎?玉然臉上已是半頰紅雲,扭頭搶先登上轎子。承雲随後上轎,笑道:“你也不問去哪裏?”

玉然低頭淺笑道:“轎子在哪裏停我就去哪裏,總不會錯的。”

這分明是對他的信任。承雲道:“我們去看畫。”

玉然喜道:“真的?”半晌又問道,“你今天怎麽有空陪我?”

承雲戲谑道:“要是再不陪你,你又生氣了,我怎麽擔當得起?”

轎子所停處是一座大莊園。門匾上書着“憶顏軒”三個大字。玉然依稀覺得着筆法在何處見過,心道,“憶顏”即是“憶妍”,這難道和周碧妍有什麽關系?但立時覺得自己多心,朝承雲一笑,便跨進了門內。

憶顏軒的後院裏有一片竹林,畫室就在竹林間。房間十分寬闊,兩旁的書架上盡是畫軸。玉然欣喜道:“這是哪兒?”

承雲見她喜歡,道:“這是先祖的房間。先祖愛畫如癡,搜集天下名畫。樓上還有許些。”

玉然看得入神。承雲道:“你先在這兒看,我出去一下。”玉然應了。

山水,花鳥,仕女,玉然看得渾然不知外物。走到最裏的房間,只見一把扶梯通往閣樓。扶梯上亦着雕刻,玉然撫摸良久,竟不忍踏上。木質的古樸讓她陶醉在這一片與世隔絕的隔樓中,更添有已凝結了的墨香的滲濃。她如癡如醉。

因怕被雨淋濕,閣樓上覆着厚重的琉璃瓦。房間昏暗了些,一重重竹葉順着木紋伸入房間。玉然拿起一個卷軸,卻見裏面是一個佛經故事。初時不覺,但越看越覺熟識,忽而想起來洺城時路過的那個寺院,不禁全身一震。

果然是一樣的筆法!

玉然緩了口氣,俯下身細細開去,不覺又松了口氣。兩種筆法雖風格相似,但化緣的筆鋒更為尖利,細節上也講究些,而這幅圖只在乎大意,不明了處只以一二墨痕略過。玉然向畫軸盡處看去,只見有一個小而淡的極難發現的落款——孟溟淵!

周溟淵、孟溟淵。難道其中真有什麽蹊跷?是巧合還是根本就是一個人?玉然放下畫軸,向屋裏走去,忽然想起什麽,折回剛剛拿畫軸的架子上,又拿起一張畫。

是人物畫。

玉然松了口氣。只見畫上是一個年輕女子,和自己有些像,但更秀氣些。旁邊用小楷寫着:七月七日得盟誓,此生不忘玉女情。旁邊又寫着“陸水涓”三字行書。這樣美貌多情的女子竟抑郁而死,玉然不由惋惜。又看向落款,寫的是“孟敬仁”。落款寫得很大,與“憶顏軒”的匾同屬一脈。玉然又一次震驚了,因為這三個字和寺院裏“雲玉亭”的寫法根本完全相同。她不由驚道:“承雲,承雲……”

竹林幽深,沒有半分人影。

作者有話要說: 歡迎拍磚,請多多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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