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九、多情只合彩雲邊

傍晚的時候,冥王又來了。玉然正在畫畫,聽見敲門聲,便知是冥王到了。

門內傳來一聲輕應。冥王本是禮貌,如此也懶得開門,直接穿門而入。他手中拿着一個瓷盤,裏面放着些果點。

看出玉然的遲疑,冥王道:“放心,這不是幻術。”

“但我已經是魂靈,不用再進食了啊。”

冥王道:“這其實是補品。你的元神本就虛弱,再加思慮過度,離體之後容易渙散。”

玉然接過,冥王忽然皺了皺眉,道:“你怎麽會有佛光護體?”

玉然一怔,爾後恍若道:“我去洺城的時候路過一個寺院,那裏的方丈送我的。”

“給我看看。”

玉然把香囊從衣帶上解下,小心打開。因她的身體只是幻化的原體投影,故那釋塵珠也顯得格外透明。

冥王仔細看了看,遞還給玉然,道:“只給了你嗎?”

玉然道:“方丈一共給了我兩顆,讓我把另一顆給孟大人。”

冥王一驚,道:“你給他了?”

“是啊。”玉然收好香囊,道,“有什麽不對嗎?”

釋塵珠本是利陰損陽,若是人間的男子常年把它帶在身旁,會使得陽氣耗損盡失。那方丈究竟為何要害孟承雲?冥王不得端倪,卻已有一線殺氣從瞳孔中升起。

“義父?”承雲怯怯喚道。

“哦。”冥王朝她微微一笑,道,“我明天還有事,不能來看你。你不要走出這個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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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

“你要記住。這個世上沒有安全的地方,也沒有完全可以信任的人。院子裏有我設的結界保護,出了院子卻是險象萬千。你千萬不可踏出一步。”

玉然卻沒注意他後面說的話,只問道:“你也不可以信任嗎?”

冥王一怔,道:“我是你的義父,當然不同。你還記得上次你在王府後園遇到的那個婦人嗎?”

玉然想了想,道:“記得。你們為什麽會打起來?”

冥王道:“她叫顏娘子。如果她叫你,千萬不可和她走。”

“為什麽?”

“你以後會明白的。”

玉然撇過頭,望着窗外。冥王心中一動,從後抱住她。他不能容忍別人奪走她,絕對不能。就在他殺機驟起的時候。忽而臉上一陣冰涼——玉然眼中流下一滴如冰霜般冷寂的液體。

“義父。“玉然喃喃喚道。那是她心中最後的對真情的渴望。

冥王把她摟得更緊了。“我不會再讓你受到任何委屈,不會的。”

風緩緩吹過。與此同時,淮陽城外的寺院裏,玉然緊閉的眸中忽然流出一滴清淚。盈兒心中一喜一酸,随即用手帕替她擦拭。

蘇吟悄無聲息地站在門口。只聽盈兒伏在玉然身前低聲道:“我知道你難過,卻什麽都無法幫你。”

蘇吟走上前,遲疑了一下,仍是勸道:“帶着小姐,快些回京都吧。”

盈兒一見是他,登時鳳眉倒豎怒不可遏道:“你想回去就請回吧。這兒的确比不上京都繁華,怨不得你懷念。”

“盈兒。”蘇吟躊躇道,“你怎麽也這麽不講理。”

盈兒冷哼一聲,道:“若不是你說那些話,小姐也不至于此。”

正在這時,門外傳來一聲輕咳,非緣走了進來。蘇吟只覺他年紀雖輕,但神色詭谲,來歷不凡,絕不似出入佛門的尋常沙彌。

非緣雙手合十,眉眼似笑非笑,用一種脫俗之後欲擲醒蒼生的覺悟緩緩道:“因果本有主,善怨了于心。死而後生,焉知非福?”

該走的卻不願離開,雪花凍地三尺,久久不化。天色初明,便有手持斧刃的官吏,在府門口一下一下地擊砸着冰雪。道路漸漸露出了原有的顏色,但本應潔白素貞的雪染上了泥污,化為褐色混濁的漿水。

承雲身着便服走出府門,一路向東行去。街上漸漸喧嘩起來,集市上吆喝聲此起彼伏、甚是熱鬧。

穿過幾條小巷,便來到了一處宅院前。承雲看了看屋前的匾額,只見上面寫着天谷堂三個大字。承雲于是叩響大門,不多時就有一個侍女引他進去。承雲随她在側屋等候了會兒,又另有童子把他帶到了正屋。屋內陳設簡單,一位已過不惑之年的老者坐在八仙桌旁颔首微笑。承雲知道,這就是天谷神醫了。

天谷神醫在洺城也算是一位傳奇人物。他曾當過禦前大夫,後因不滿宮廷種種禮節而辭官雲游天下,一番奇遇之後便在洺城隐居。但奇怪的是,他幾乎是杜門不出,從來不願為達官貴族登門看病。許多人受不了他的怪脾氣,以至門庭漸漸冷落,再加上他更亘古不變的昂貴診金亦令尋常人家望而卻步。遂只有因患了難診之疾而慕名前來的人才來尋醫。

承雲在桌前坐下,天谷神醫替他把脈之後,後細細凝視他的面相。過了會兒,天谷神醫道:“你是不是經常頭暈、全身無力,而又夜不能眠?”

承雲喜道:“正是這樣。”

天谷神醫面色凝重地說道:“你陽氣虛妄,是不是遇到了什麽至陰之物?”

承雲相到了碧妍,全身一驚,思忖道,難道是她嗎?慌忙問道:“嚴重嗎?”

天谷神醫想了想,問道:“你最近有沒有咳血?”

“沒有。”

“那就沒有大事。”天谷神醫道,“我給你些丹藥,你先服用幾日。但是你體內的陰氣十分強烈,決不是一般的鬼魂能及。然而若不是鬼魂作怪,又是什麽呢?”

就在天谷神醫困惑之時,童子已捧出了丹藥。丹藥用一個小瓷盒裝着,承雲雙手接過。

天谷神醫道:“你三日後再來吧。”

承雲從袖中取出一個錦囊,天谷神醫道:“我既然沒有完全醫好你的病,你就先把它帶回吧。”

承雲不由多了幾分敬佩,告辭離去。

沿着來路回府,承雲思緒不寧。恰好路過一個學堂,先生大概未到,學生們喧鬧着唱着一首民曲,曲中講的是一個女子夜晚去郊外探望愛人卻被攔在門外的故事。承雲被孩童稚嫩的歌聲吸引,只聽他們唱道:

夜雨篷篷,墓叢鬼行。

爾來訪我,屋舍竹音。

開門敢未?疑魅在野。

匪我無情,猖林可畏。

夜雨篷篷而下,墓叢中有鬼夜行。在郊外的小院裏,你來拜訪我,只聽見屋舍外雨打竹葉的聲音。我不敢開門,懷疑有鬼魅在門外。不是我無情啊,陰森的林子着實令人畏懼。

在世人眼中,人鬼本不相容。難道一切思念只是他自己的妄想,到頭來究竟是無果而終?

人鬼殊途,他該怎樣抉擇?

再次見到碧妍時已經是兩日後了。屆時已過三更,承雲如和尚打坐般盤膝危坐。蠟燭微微地亮着,燭臺略偏。光影裏,那晶白的蠟色仿佛随時将會傾覆,燃着一片火影。

然而燭底的膠油到底牽住了欲去的心。燭火只能在這欲揚欲滅間抛灑出燼身的餘霞。這時一陣風動,一個近乎無形的暗影順手抹滅了殘焰。承雲側過雙眼,黑暗中終為無物。只聽得她一聲如雲過風清,“我來了。”

是不曾在意他嗎?承雲循着她的語氣想一探究竟。他感覺到她在他面前坐下,于是彼此便如同熟識的好友,促膝相向。

“和你在一起,有時我會忘記我已經死去。”

承雲詫異地向碧妍望去,不明白她何出此言。這時碧妍身上浮起淡淡的光暈,整個人如沐瓊玉。

“承雲。我可以這麽叫你嗎?”

“可以。”承雲欣然答應,只覺話音如夢,甚至迷失了呼吸。

然而碧妍道:“我是來向你辭行的。”

承雲一驚,如墜雲端,半晌方道:“辭行?你要去哪兒?”

“我要轉世了。”

承雲“啊”了一聲,渙散了的神智回到身上。“為什麽?案子呢?”

碧妍的眼眸如秋意裏蕭瑟的枯葉蝶,翩然飛舞在絕望的落葉中。她的聲音如薄冰将碎,“都是前生的事,我不想再執着下去。”

不知是承雲已經熟悉了黑暗,還是由于碧妍身體裏鎖身草的光亮,碧妍的身體已清晰地展現在承雲眼前。發絲绾成一個髻子,面色蒼白如雪,眼中愈來愈濃的傷感讓她的身影愈顯單薄。這兩日,承雲也曾有過疑慮、恐懼。但是這一刻,當她真真切切地出現在他的面前時,所有的都被抛在了腦後。

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道:“碧妍,無論如何,我一定要對你說。或許你不想受這些羁絆,但我實在把持不住我自己。我——”

碧妍閃亮着眼眸,靜靜地等待他說下去。但是,她不是不明白。說了又能如何?愛了又能如何?時間在一瞬一瞬陷入迷途,重重戒條阻絕了一切可能。

“——我忘不了。”

天地霎那間停止了呼吸。只有夜色的密鼓重重疊疊緊緊逼來。那三個字終究沒有說出,代之的是淺淺一句我忘不了。

太淺了的一句,以至容不下那麽深的情。可他又能如何?可他又如何敢真正一訴衷腸?

碧妍一轉眉梢,肩頭微微聳動。然而語氣平靜地說道:“碧妍還有最後一事相求。”

“什麽事?”承雲按捺下心中的悲痛,強作鎮定道。

“我屋中的那把瑤琴是我生前最愛,請你幫我火化了吧。”

“為什麽要火化?”承雲一怔,随即頓悟道,“你要把它帶到冥府?可是你不是要轉世了嗎?”

“我不想留下關于我前生的任何痕跡。”

她說的果決。離去,并且是永遠地消失。承雲心頭又是一擊,喃喃道:“那你……再也不會回來。”

“不會了。請大人保重。”

承雲聽出她語氣中刻意與他疏遠,知她不會再改變主意。便問道:“你一個人轉世嗎?”

“不是。玄音和我一起。”

“玄音是誰?”

“你見過的。”

承雲不假思索問道:“他很好嗎?”

“什麽意思?”

承雲默然。千萬話語,句句壓在心頭,可偏都無法訴說。二人近在身側,卻又似遙遙遠眺,彼此的身影竟渾如月影天邊。那一道銀河就好似當空橫在他們中間,生生隔斷,無法簇擁。

二人相對無言。

此時凝睇,光陰苦短,不意已到天明。碧妍當随明月而去,倏爾眼前只剩一輪緋紅,華光萬丈。

相見即知難忘,眸光欲訴衷腸。此時此景相對,殘夢一縷芳香。風瑟瑟,春去也。相知也需相忘。光初起,人去也。相望惟有斷腸。

日升。星殒。

梁上,瓦上,地上,一塊塊澄澈的白玉正在和煦的暖日中緩緩融化。雪水順着琉璃瓦的紋路蜿蜒滑下,又順成一縷珠簾嘤咛一聲垂在石板上。這敲擊在石板上刻不出半點凹痕,而心又怎能抵過玉石的堅定?痛得想哭泣、想吶喊、想控訴,卻最後,只一個人靜靜地坐着。

周遭的一切,似與他無關了。

人生若只如初見,又何必屈求本不可能擁有的?他明明知道,卻又不願意醒悟,只一遍遍吟誦着喃念着。偏恨多情、不信離情,心碎也教得霜雪淨。情盡頭、人空守,而今才道當時錯。

天如暗夜,地如潑墨。油紙傘跌落在地,往生鈴欲碎将碎。冥府空寂的街道,黑暗下溫暖到冰冷。

碧妍向着遠處奔去,一百多年了,她從未像今天這般覺得自己還活着。而心已痛到沒有知覺,她就像一個十八歲女孩因為希冀被打破,逃入蒼茫的暗影中。她仰望着天空,忽然好像看看月亮。然而此夜無月,從人間慢慢滲出的點點光亮刺痛着她的心魂。

她不能對不起玄音。所以,對不起。

如若早知今日,他是否還會如當時執着?玄音僵立在她身後,看着她的苦痛、她的無助,心裏只有濃濃的苦澀、密密的傷感。

這份凄涼慘淡,就是百年相伴的結果?這份互相傷害,就是補償與報答?

風滿衣袖、淚滿衣袖,無邊的寒意襲來,他如在狂風中飄搖。

緩緩背過身,緩緩地向着他們的“家”,緩緩、走去。

他的腳步一如她的哽咽,相隔地太近,卻聽不見聲音。

花到盡時方恨少,情到別時始知多。

雲如天上雪,露如月中霜。九天之上,清波孤獨。那覆雨翻雲的神祗是否也曾經過刻骨銘心的告別?那正襟危坐的決然,是否已看透一切皆空?

而紅塵之下,誰能敵過命運翻轉?

我為随波客,君為幻旅塵。偶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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