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八、而今才道當時錯

流年就是這樣緩緩滑過,玉然推開門,便見一地的澄澈。白雪簌簌落下,美麗聖潔,天地寂寥無聲,一切都在寂靜中綻放。

盈兒送來雪白的狐皮大衣,替她披上。玉然猶豫了一下,梅色的靴子還是踏進了積雪中。于是整個人便輕柔地陷在了一片淡雅的素景中,玉然的心也如落雪般變得恬然安适。

穿過長廊,便來到承雲的屋舍前。叩門無人答應,玉然輕推開門,發現承雲正伏在案上,睡着了。窗戶緊閉着,玉然感到一絲窒悶,走過去打開。這時承雲醒了,看見玉然發帶上的雪點,驚喜道:“下雪了?”

“是啊。”窗戶開了,一陣涼風飄進屋中,白色的精靈在天地間閃耀。玉然道:“你一定是昨天批公文批到太晚了,以後要多注意身體。”

“啊。”承雲一怔,看見一旁壘得老高的公文這才想起來昨日什麽也沒做。玉然的眼神飄了過來,承雲道:“是。我以後會注意的。”邊說着,順手抽出一疊公文,翻看起來。

“咦?”玉然指着搭在椅背上的絹帕道,“怎麽會放在這兒?”

承雲擡眸看去,解釋道:“前次我生病時被藥染污了,昨日洗了一下,就順手晾在這兒了。”

玉然見是他親手洗的,心下幾分歡喜。正想說些什麽,忽然睹見承雲身後的牆上挂着的碧妍的畫像,不由一怔。承雲見她神色有異,看口問道:“怎麽呢?”

“哦。那……”玉然想了想道,“你晚上有空嗎?”

“什麽事?”

“今晚城南有煙花。我想——”

“你去看吧。我今天還有許多公文。”

“這樣啊。”玉然眸光一黯,不經意卻睹見承雲唇邊一抹暗笑。“笑什麽?”

承雲回過神看向她,面色如常,玉然卻睹見承雲眼眸深處掩不住的溫柔和喜悅。她從未看見過他這樣的笑,他克意的掩藏讓她有幾絲惶惑。

“我走了。你忙公務吧。”

月色淡淡地照了進來,光弱于雪,亮暗于星——卻不經意讓人想起漢白玉欄杆,幽冷而潔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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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白色的裙衫在雪花中飛舞,承雲急忙打開房門,喚她進來。碧妍站在雪間,含在一片無邊寂寥的景致裏,她也仿佛如了畫,癡向月吟。

承雲慌忙也走到了雪地中,只覺寒意自腳底慢慢升起。“你怎麽從雪裏來了?外面很冷吧。”

“冷?”碧妍一怔。承雲才想起碧妍的身體只是幻形。

“孟大人。”

“嗯?”

“陪我在雪中走走吧。”

“那我去拿傘。”

“不用。”碧妍朝他微微一笑,“這樣、挺好。”

二人向西行去,不一會兒,便來到了一座小亭臺前。碧妍雖不怕寒,但也不能久見光,于是二人便相繼步入亭中。碧妍因用靈力固住了形體,那雪花便停在了她的肩上,乍看上去,真如沐雪而出的仙子。承雲正在胡思亂想,碧妍雙唇微啓,卻吟哦道:“日光随水盡。”

承雲知她感嘆舊日的年華,恰想到日月輪替守護着大地,靈機一動,道:“明月伴潮生。”

碧妍搖了搖頭,眼神凄婉起來,嘆道:“寂寞愁孤影。”

承雲一念閃過,立即應聲道:“只因未、識、卿。”

碧妍聽罷側目望去,只見承雲定定地看着她,沒有半絲虛假。碧妍撇開臉,卻看見亭子下,女子一身淺黃色的袍子,如同将墜未墜的玉蘭花,絕望得美麗。

玉然看完煙花,已經很晚了。四周寂靜得可怕,玉然無法入眠,遂裹了件袍子,往承雲的住處來了。

承雲向來睡得晚,玉然來到屋舍前,竟發現燈亮着,門也開着,只是屋中沒有半分人影。從屋中出來,接着屋裏的燈光,才看見一條腳印。只道承雲是出來看雪景,遂順着腳印一路來到了亭邊。

茫茫白雪之中,亭臺如淡抹的水墨痕,在她眼前緩緩展開。忽然,無法隐喻的悲傷席卷了她的全身。再去看時,亭臺之上,承雲身側的女子如氣泡般在升騰而起的霞光中驟然離去。

承雲從亭臺上下來,對呆立着的玉然道:“外面冷,回去吧。”

玉然漠然随他離開,走到房前,承雲猶豫着道:“你早些回家吧。”

玉然嗖地擡起頭,道:“為什麽?”

“你這麽久還沒回去,鎮南侯該擔心了。”

“擔心?”一股積聚已久的怒意從玉然心內升起,玉然撇開眼,冷冷地反駁道:“你是怕她誤會吧。”

承雲沒料到她有此言,急道:“你胡說什麽?”

“難道不是麽?”玉然抖了抖衣袖,一大片雪花便甩在了承雲的一袍上,熔化成冰冷的水漬。

“不。我——”

“沒想到你也是口是心非的人。看起來道貌岸然,實質上和中山狼也沒有什麽分別!”

玉然顯是憤怒已極。一面忍住眼淚,又一面說道:“先前還說把我當作摯友,看到周小姐就把我棄在一邊。”

承雲驚道:“你知道她?”承雲本就是不希望碧妍見到玉然,聽她此言,不由更是局促不安。

正在二人相持之時,只見從玉然屋內走出一人,聽他冷冷道:“孟大人,請您先回去吧。”

承雲見是蘇吟,知他已經聽見了二人的對話,于是更加不安,慌忙辭過後就匆匆走了。玉然情知不好,正想偷偷溜走,卻聽蘇吟道:“秦小姐,你進來吧,我有話對你說。”

玉然見他的語氣竟是從未有過的鄭重,心下不免七上八下,但也只得進屋。蘇吟道:“按說我也做了你三年老師,你且說說,我都教了你些什麽?”

玉然見他神情嚴肅,心中又是一沉。蘇吟見她不語,便誦道:“有德,人敬之;無德,人惡之。你是大家閨秀,怎可學世俗小人出口罵人?”

玉然心中委屈,道:“是他先趕我走的。”

“難道你還不應該走?當斷不斷,必受其累。人要有尊嚴,整天賴在這裏像什麽話!”

這一句如同晴天霹靂打在玉然心口上。不禁喃喃道,難道我真的錯了?轉眼又想到那個如天仙般的女子,便道:“孟大人被鬼魅迷惑,我才——”

“住口!”蘇吟喝止住她的話,更加怒不可遏,“我看你才是鬼迷心竅。我馬上叫盈兒收拾東西,我們立刻離開。”說罷拂袖而去。

雪不知何時停了,殘在枝上的便如白玉做的花葉。也不知過了多久,盈兒推門進來,扶住還在呆立的玉然。

“小姐。”盈兒勸道,“先生只是怕您不能自拔才這麽做的,請理解他的一片苦心。”

玉然嘆了口氣,道:“他是對的,是我不該。你先收拾東西吧,我在裏間坐一會兒。”

盈兒扶她到了裏間,卻躊躇道:“小姐。”

“怎麽?”

“我有一個疑問,不知當說不當說。”

“什麽事?說吧。”

“上次已經到了京都城外,小姐突然失蹤,怎麽又會突然出現在洺城?”

玉然聞言一震,想了想,道:“現在時間不多,你快收拾吧,等會兒在馬車上我再慢慢對你說。”

“是。”

“對了。你把門關上,我想睡一會兒,沒別的事不要進來。”

“是。”說罷離去。

玉然怔怔坐在床上,繡帳迷住她的眼,因而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粉色細膩的網。聽見關門的聲音,玉然從袖中拿出玉牌,看了會兒,忽然有了決斷,于是又收回袖中。

站起身來,從半開的窗裏,光亮投了進來。塵世一片潔白,那白色映襯着她的面,面上因而顯出了幾分血色。玉然緩緩走到妝臺前,梳發、绾髻、插簪、抹粉、,描眉——一切罷後,重卧繡床,褪下小鞋,獨眠枕上。

眼角淌下一滴淚水,雙目合上。随後袖中的玉牌閃了閃,玉然頭一歪,便再無聲息。

“大人。蘇先生來了。”

承雲掃了一眼門外,道:“就說我不在。”

順宜出去了,不一會兒,又進來道:“蘇先生一定要見大人。”

承雲想了想,收起手中的公文,道:“讓他進來吧。”

蘇吟一襲青衣,飄然而至。

“先生請坐。”

“不用了。我是來辭行的。”

承雲心下一松,道:“什麽時候走?我為先生餞行。”

“馬車已經備好了,我們馬上回京都。”

“好。我送先生出去。”

承雲見蘇吟沒提早上之事,也就釋然了。二人一齊走出府門,玉然和幾個小厮站在馬車前,見承雲過來,都向他行禮。承雲四處看了看,疑道:“秦小姐呢?”

蘇吟早看出他的不安,道:“秦小姐身體不适,先上馬車了,要不我去叫她?”

“不,不用。”承雲連忙道,“請先生還勸她多寬寬心。”

“知道了。”蘇吟明白承雲不想見玉然,便道,“你回去吧。”說罷衆人上了馬車,蘇吟跨上馬,再馬上向承雲颔了颔首,便催馬而去。馬車随後駛動了。承雲望着馬車車廂,心中一面想着願玉然得到一個好姻緣,以後還能以朋友的方式見面,一面又覺傷了她的心。正是心中紛繁無思所,道旁空望馬後灰。

馬車裏更是慌亂。剛行出幾裏,盈兒忍不住挑簾道:“小姐還沒醒,這可怎麽辦啊?”

蘇吟在馬上道:“還有呼吸沒?”

“呼吸平穩。”

“那便沒事,等到了前面的鎮子再尋大夫。”

盈兒一邊暗罵狠心,一面道:“為什麽一定要這麽急着走?等小姐病好了再離開也不遲呀。”

蘇吟道:“小姐這病全是因孟大人而起,孟大人知道小姐病了,定然心中自責。等小姐病好了,大人咎于她的癡心,不定會應允了親事。”

“那不是很好嗎?”

蘇吟道:“但縱使這樣,小姐就能幸福嗎?孟大人就能幸福嗎?我如此做,一可阻絕了小姐的癡念,二可免了孟大人為難,你就按我說的做吧。”

“可萬一小姐的病治不好呢?”

蘇吟跨下馬一頓,道:“若真如此,那也是小姐命中注定。”

盈兒沉默了會兒,忽然想起了什麽,道:“我們來洺城的時候路過一處寺院。有個小沙彌還為小姐做了一首詩,說什麽‘可憐長生也凄苦,有緣卻是相思誤’。你說怪不怪?”

蘇吟道:“是哪兒的寺院?”

“就在淮陽城邊,沒有寺名。”

蘇吟想了想,覺出一種異樣的古怪,停下馬鞭回頭對着盈兒果決道:“今晚我們就不休息了,連夜趕往淮陽。”

墨色的天如同巨大的硯臺倒扣在頭頂上,濃灰的雲如同墨塊厚重地鋪在天上。

碧妍輕嘆一聲,坐在庭院前的小池邊。玄音默默立在她的身後,半晌方道:“可有什麽放不下?”

碧妍道:“忘川水裏找不到我的記憶,最後的希望也沒了,案子果然是不必查了。”

玄音道:“你嘆息什麽?”

碧妍不語。

玄音道:“妍兒。我以前從來沒見你這樣過。你找他、等他,每一次都是高高興興地去滿懷心事地回。你到底怎麽啦?”

“胡說。”碧妍道,“這麽多年了,你還不相信我嗎?”

“妍兒。”玄音伸出手,卻穿過她的身驅,碧妍垂下眼睑,眼中湧不出一滴淚水。

“碧妍。”玄音緩緩道,“我們這樣連握手都不能,算是什麽呢?情人不情人,朋友不朋友,我……”

“別說了。”碧妍咬住嘴唇。

院子裏一下子沉寂下來。過了許久,碧妍道:“我确實虧欠你良多。我會找機會償還的。”

“我不要你覺得欠我,也不用你償還。”玄音道,“那一夜我不能保護你,我已經付出了代價。相對一百多年了,你還不能如我們初識時那樣待我嗎?我不要你總對我這麽有禮。”

“可我已經回不去了。”

“或許……”玄音一陣心痛,繼而道,“或許有一天,但願,你能明白。”

自欺欺人的苦痛,愛與茫然。他心如死水。她回不去了,他喃喃道:“我該怎麽辦?怎麽辦……”

碧妍突然輕輕一笑:“回去了,又能怎樣?無緣的終究是無緣。”

燭光靜靜地燃燒着,今夜,明正府裏格外的寂靜。玉然在時晚上要點燃的燈籠全都按承雲的吩咐熄滅了,梁上滿是沉悶的暗紅色,沒有一點色澤。

屋子裏只有筆尖劃過宣紙的微響,承雲批着公文,神色卻是一片木然。

一串清脆的玉鈴聲打碎了這僵冷的夜幕。承雲放下筆,喜道:“你來了?”

碧妍收起傘,房屋四周早已蒙上了厚厚的簾帳,透不進月光。承雲見她不說話,道:“在想什麽?”

碧妍想了想,道:“今晨那個女子是誰?”

“一個朋友。”承雲想了想,又補充道,“她有事到洺城來,順道看我。上午就回家了。”

“噢。”碧妍看了看他的眼神,知他說謊。心中卻忍不住想着,那女子早晨看他的神情分明不是所謂的朋友。

承雲道:“我剛寫了一首詩,不知你願不願意看。”

“是麽?”

承雲說話間已從案上抽出一張紙箋,只見上面寫道:

夫何一佳人,才情清雅。

步履如雲兮,難忘其态。

渺渺茫茫兮,不可追尋。

欲以琴瑟兮,敢問凡心?

碧妍看罷,早已明白了其中含義。心中飛起了萬般心思,走到案旁,提筆寫下:

道彼離離兮,世人其憂。

前世未定兮,不墜紅俗。

謝君之意兮,歌以為和。

感君之心兮,我願為友。

承雲看罷,半晌無語。終躊躇道:“塵世之中,承雲再難覓知音。”

碧妍背對着他,道:“如若真能成為摯友,也情同知音了。”

淮陽城郊的寺院裏,盈兒抱着玉然沿着長廊向佛堂走去。

侍立在佛堂邊的非緣拉開殿門,眉梢隐入發間,一抹淡而了悟的笑意攏上唇邊。但面上看不出一點痕跡,他低着頭,恭敬而有力地道:“施主請。”

這一聲十分響亮,佛殿中的化緣轉過頭,陽光雖弱,他仍然不得不微眯着眼。蘇吟因為禮儀不合,無法去抱玉然。盈兒便一直是半抱半拖着玉然,十分勞累。

門關上了。玉然被平放在草墊上。化緣試了試她的呼吸,嘆道:“睡而不死,她已形同廢人。因為她的魂靈已經不在她的身上了。”

盈兒聽罷大驚,道:“這怎麽可能。”蘇吟道:“還可以救活嗎?”

化緣道:“只有等她自己願意醒來了。”

“若是小姐不想醒來,豈不是永遠這樣睡下去?”盈兒不由焦急萬分。

“這是她自己的選擇,那也沒有辦法。除非有人強迫她回歸世間。”

蘇吟想了想,道:“小姐的魂靈究竟在哪兒?”

“冥府。”化緣笑道,“不過你們也不用太擔心,冥府即将大亂,秦小姐縱是想呆也呆不長了。”

金薔薇撲滿花壇,木架上的青藤連出一大片紫藤蘿,丁香花飄在道旁,幽幽的恬香肉誘人心脾。

花園裏的一切寂靜地綻放,因為太過幽僻,這美也變得詭異起來。花就算再争奇鬥豔,也如同墳頭的麗人,令人不敢靠近。

玉然尚不熟悉冥府,只快步向先前去過的屋舍走去,直覺上覺得義父一定會去山水居等她。那塊畫布依然鋪在牆上,不及她細想,手中的玉牌射出耀眼的綠光。玉然身軀一晃,轉眼便消失在畫布中。

冥王躺在一大片碧桃花瓣中,身旁是精致奇巧的假山,涓涓細流從假山山頂上滑入池中,原本沉如鐵石的池子似乎又充滿了生機。

玉然在花榭前停住腳步,喚道:“義父。”

“你來了。”冥王站起身,道,“我等你許久了。”

玉然奇道:“義父怎知我要來?”

冥王微微一笑,道:“這次不走了吧。”

“嗯。”

冥王的神情舒展起來,忽而極為欣喜地道:“我特地把這裏裝扮了一下,又布下了陽生界,冥府的陰氣傷害不了你。”

看着缤紛而落得碧桃花,玉然心中一暖,然而細碎的心事紛湧而上,心心念念皆如刀割。

冥王洞悉她的心事,拍了拍衣襟拂去身上的花瓣。“我走了,你一個人在這兒。悶的話就在池邊走走、散散心。”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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