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一、珠簾不卷夜來霜

“秋霜染得紅顏盡,諸事該怨誰人許?憔悴芬芳總是命,薄情恰因多情死——

“秋霜染得紅顏盡,從此孤魂無處眠。泣如雨下聲含淚,青衣濕得潮水來——

“秋霜染得紅顏盡,”

“夠了!”一聲厲喝,原本哀婉吟唱的伶人們霎時化作薄薄的紙片飄落在地。那佛堂前原本緊閉的門因受不了這許多戾氣而轟然打開,現出裏面一片昏黃。化緣抖着陳舊的□□緩緩從佛堂深處走出,從容不迫地施禮道:“施主。”

冥王一怔,“你不是人?”

化緣呵呵笑道:“我當然不是人。你是嗎?”

冥王扯了扯鬥篷,冷笑道:“沒想到在這佛寺裏還可以見到同類啊。”笑顏愈顯猙獰,霎時一把藍□□劍已抵至化緣喉間。“你是誰?”

“貧僧化緣。冥王如此拜佛可真是絕無僅有啊。”

劍又近了一分。冥王不顧他的戲谑嘲弄,冷冷道:“你為什麽要害孟承雲?”

化緣擺出一副豁然開朗的神情道:“你看見釋塵珠了?”

冥王道:“你既然還是鬼魂,便是在我的統屬之下,還不說實話?!”

化緣笑得面色扭曲,“若是我不告訴你呢?”

“魂、飛、魄、散。”四字斬釘截鐵。殺機越來越重,冥王忽覺身後有異,向後看去,只見又一個和尚化緣正一面念着經一面朝他們走來。就在冥王愣神的一霎那,原先的化緣忽而憑空消失。冥王舉劍向身後的化緣擊去,那化緣緩緩倒在地上化為一張繪着人面的紙。

長廊上的伶人複開始歌唱,佛堂你現出一線白光,化緣站在那白光中冷笑。冥王忽覺這人有些似曾相識,不由驚道:“你是——”

“孟敬仁。”化緣眼中一片狠厲之色,“而你,就是周行雲和陸水涓的長子周溟淵了吧。冥王大人?”

“你故意引我來的?”冥王放下氣劍,感到幾分意外。

Advertisement

“我原本只是想殺死孟承雲,至于你,倒是個額外的收獲呢。我何樂而不為?”

“你何必這麽狠!孟承雲若是被釋塵珠所侵,三魂六魄不能凝集,便連鬼魂也做不成。”

“是他欠我的!”化緣一字一字道,“我要讓他千倍萬倍還回來。”

“孟承雲前生是誰?”

化緣一怔,“你不知道?”

冥王奇道:“難道他也有什麽來歷?”

“你不知道他是誰,你為何幫他?”

“我是為了我女兒。”

“你女兒?”化緣譏笑道,“孟紫宣早就死了,她不過是秦相的女兒,你瞎操什麽心?”

冥王眼中浮起陰骛之色,但心底仍是不願與他為敵。只嘲諷道:“殺了我,你就能瞞足嗎?你不怕我母親恨你?”

“恨我?”化緣面色慘然,“我找了她許多年,卻連裙角都沒摸到。她定是灰飛煙滅了。如果她還能恨我,我寧願她立時跑來親手殺了我,至少我還能見她一面。”

冥王神色變換幾次,語氣竟溫和了些。“你怎知她已經灰飛煙滅?或許是她不想見你?”

“若她還在,怎麽會連一個見過她的人也沒有?”

“她還在。”冥王緩緩道。

化緣一驚一喜,“她還在?!她在哪兒?”化緣追問道,“難道她轉世了?但就算轉世也應該有一絲痕跡呀。”

“非人亦非鬼。一百三十年前,她就已經羽化成仙了。”

“成仙?”化緣的目光瞬間冰冷,“她怎可如此?”

“她為何不能?”冥王道,“當年,她每日派人去你家乞荷,希望你來見她、帶她走,你又是如何?”

“我……”化緣一哽,沉聲道,“她在周府有了身孕,我又如何會去見她?”

冥王直視着他的雙眼,緩緩道:“原先我叫周溟淵,周老爺死後改姓孟。”

化緣聞言一震,“你——”

“你還要殺我嗎?”

“你,”化緣全身戰栗着,望着冥王的眼中竟有幾分驚恐,“不可能。”

冥王看着他的驚恐、後悔,心中竟有幾分快意。“這就是你的愛嗎?不明不白地給娘扣上‘背叛’的罪名,還侮辱她、譏諷她……”

化緣的神色漸漸平靜下來,過了會兒問道:“那——碧妍?”

“她是父親的女兒。”冥王此時已不稱周行雲為周老爺,一意只為教他悔恨,“你做了這些事,還想讓娘等你回心轉意麽?”

“不,我。”化緣忽然忘我地厲聲吶喊起來,心中的早已潰爛的傷痛忽然再次被揭開、鞭笞,一時痛不欲生。化緣聲漸嘶啞,餘光卻看見那尊佛像也正看着他,他的苦痛似乎讓它十分得意,嘴角肆虐着陰冷的哂笑。在他身後,原本為殺死冥王而設的重重陷阱一點一點地暴露在陽光中。

冥王長籲一口氣,化緣緩回神來,看向他道:“那,你是我的——”

冥王一怔,終冷冷道:“我沒你這樣的父親。”

化緣嘆了口氣,對他的敵視沒有再多的解釋,或是已無力解釋。回首低聲道:“她到死也沒能原諒我。”

冥王居高臨下地看着自己的生父,想到抑郁而終的母親,忽覺有些凄涼。不忍再看,過了會兒道:“不管發生過什麽,你不要再傷害孟承雲。我也不想傷你。”

化緣聽聞此言,絕望的眼中又有了幾分希望,“你可以原諒我嗎?”

“永遠不會。”

再留也無益,冥王又看了他一眼,大步踏出佛堂。荷花、又是荷花,那長廊的地磚上,滿滿地雕刻着各種各樣的荷花。那荷花不會破碎,亦無生無死,只是栩栩如生,以假亂真。當年蓮池了的荷花枯榮皆盡,于今日只留下一片污泥。冥王從長廊邊飛身而起,衣袂飄然,風聲如雨。

寺院裏的幾個沙彌踏花向前行去,依然是在長廊,腳步間卻沒有半分憐惜。蓮葉之上,無論幾分真情,對于不想幹的人,也只如木石般毫不在意。況且美麗的生命時時都有在夭折的,閑看風沙吹盡繁華,本是萬物孤寂。

世情是什麽?看不破,又為何持經念佛?一百多年的癡念,一百多年的嗔怨,原來都是自己當時錯。

長廊盡處,沙彌們停下腳步。“他竟還沒省得。若還不悟,便真是愚鈍了。”非緣笑着對因緣道。

就在這時,伶人的高歌忽起,一重一重聲曲飄搖,一聲一聲如處狂風。非緣略颦眉,因緣小聲問道:“他悟了麽?”

“他沒悟。”非緣舉目看着長廊前的山色延綿、美景無邊。忽聽曲聲急轉,如飛瀑遇石而驚,聲如震雷。衆人震懾之時,曲意又變,竟是越來越輕越來越淺,仿佛抛下了人世萬般繁華,欲要往更深更遠處去了。

“他倦了罷。”非緣聽着曲音漸無,懶懶評道。

“王上。”另一個沙彌道,“化緣已經知道周溟淵是他親子,會不會對我們不利?”

“縱使他想彌補他的過錯,周溟淵也不會接受他的幫助。況且待我的法力完全恢複,周溟淵就算于他連手也不失我的對手。”非緣眼中露出一分精光,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等我恢複了身份再回寺院看看,化緣那老和尚一定悔之不及。”

“是啊。他怎知他收留的被惡人追殺者竟是這冥府人人敬畏的王上呢?”那沙彌趁機阿谀幾句。

“當時我是一時疏忽才會讓周溟淵得逞,這次一定要做到萬全。”非緣注目這一片金燦燦的日輝,心中升起一股遺失多年的豪情,“誰說天意不可違?只要修行得當,這陽光下、這片人間,我們照樣還不是來去自如!”

就在他們談笑時,佛堂旁的鐘聲轟然敲響。那鐘聲沉郁,引來山谷一片回音,聲韻愈顯悠長。金屬的劇烈撞擊使得音色顯得幾分悲壯,直至哽為嗚咽,也使得心弦振顫。

衆人知是化緣用靈力推動了銅鐘,相視一望,便都向佛堂快步行去。佛堂前,門依然大開着。化緣面色肅然坐在蒲團上,平靜得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他擡頭看了看衆人,最後把目光定格在非緣臉上。

非緣一驚,以為身份暴露,靈力瞬間聚集。化緣見衆人都未行禮,微微一嘆,以為這正暗示着自己做方丈的時日已經到頭了。

看見非緣面色警覺,化緣心中無奈更甚。“你,悟了嗎?”

這一聲說的容易,非緣心下大驚,遲疑半晌方道:“弟子,沒悟。”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誰,亦不知道你以前曾有過怎樣的經歷。沒悟就快點走吧,把該做的事了結了,不要讓自己後悔。”

化緣一面說着,一面卻解下身上的□□疊好放在地上。做完這一切,他站起身,只覺往事都在眼前一一呈現。他雙手合十,竟釋去了所有的靈力。頓時身形如海市蜃樓一般缥缈虛無。一步一步,神色泰然自安,只見他空空的身子漸漸穿過衆人,迎着陽光,向着佛殿外那一片未知的遙遠絕世而去。

“王上……”

非緣也驚呆了,沒料到他會這麽決然的離開。低頭看見從那件□□上,一段耀眼的金光猛地被釋放出來。覺悟到底是什麽?他究竟有沒有覺悟呢?非緣走上前,輕輕撫摸着□□,知這是化緣的本命法器,那道金光即是他真正的精魂。原本明澈的心此時竟然一片混亂。

“王上,我們……”

非緣擡起頭。此時冷風吹過,走廊裏,許多人形的白紙被一片一片吹起,如同祭奠逝者的白花,透露出哀婉的情思來。佛堂之上,千種心念、萬般滋味,俱歸岑寂。

山水居裏的落花從未停止過。巧奪天工的假山群後,便有一大片的碧桃花林。林間斜插一道石徑,碎小的石子兒粘着暖暖覆地的花瓣,地上唯見一片粉色,讓人不忍踏足。向上望去,只見一瓣一瓣的碧桃從枝葉間逦迤飄下,次第盤旋,悠然起舞。而枝上竟不曾顯得稀疏,花朵依舊密密地簇擁着,偶爾風過,微瑟的搖曳間,恍若仙境夢景,令人時而歡欣,時而悵然出神。

假山群後,又是一番景象。玥湖居中,延綿遠向天盡處。湖左室一處小舍,正是玉然居所。屋舍與玥湖之間唯隔幾行醉柳,青碧的枝條如舞女甩着天女散花時飛天的衣袖,飄灑揚逸而又步履生情。玥湖之右是一處花榭,花榭便卻栽着玉蘭,有的嫣紅若胭脂,有的素白如春雪,臨水研鏡,恬然生姿。花榭竹臺上,玉蘭花蔭間,玉然手捧書卷,獨自坐在一張小小的石床上。一字一句,時而令她輕颦眉黛,時而令她俏面含羞。

“宣兒,宣兒……”湖水漣漪裏驀地浮現出一個女子的形影,水霧恰似輕紗,池波恰如窗幔,她的身影遂顯得格外虛妄遙遠。

“這裏布着結界,我進不來。”女子急切地喚道,“宣兒,難道你不想見娘親嗎?”

玉然全然未覺,手指滑過書頁不小心弄皺了些,連忙輕輕撫平。看到忘情處,心緒渾然非己,更不知外物變化。

“我只想看看你。宣兒……”

淚水從玉然眼中湧出,忽驚覺污了書墨,卻又舍不得放下書,只得一邊拭着淚,一邊接着向下讀。湖水中的女子傷感萬分,身影也越來越淡,終至消無。冥王府的一間屋舍裏,閻琴桢退後一步,幾欲跌倒。

錦憐連忙扶住她,勸慰道:“或許紫宣不在這裏,我們先回去吧。”

“不,她一定在的。”閻琴桢癡癡地看着畫布,“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她,她怎麽可以不認我?”

錦憐嘆道:“讓她再想想吧,總有一天,她會明白的。”

門外忽然傳來侍衛談笑的聲音,二人透過窗戶看去,只見兩個王府侍衛結伴向前走去。

其中一個說道:“王上真的失蹤了?這怎麽可能?”

“顧大将軍派出了幾千人四處尋找,只為不引起冥府混亂才沒有聲張。”

“如果王上不回來,冥府豈不是要大亂一場麽?”

“誰說不是。”那兩名侍衛頗有坐山觀虎鬥的快感,低笑着走了。屋裏的閻琴桢和錦憐卻大驚失色。

半晌,錦憐道:“他靈力那麽強大,怎會——”

“也難說。”閻琴桢嘆道,“他從來都是特立獨行、意氣用事,怕是樹敵太多。”

“你是在擔心他嗎?”

“雖然我确實很想殺他……”“這次,我決不會手下留情。”錦憐道,“坊主你不要因為一時之情而壞了大局啊。”

“怎麽?”閻琴桢又看了幾眼畫布,神色複雜,道:“其實他失蹤了也好,我總算有機會把宣兒帶出來了。”

“紫宣遲早會回到人間,這裏再美也不是她的居所。其實她即使認同了你她也會離開,到時候徒增傷感。”

“我也知道。只是——”

“坊主。時機不可再來,我們為何不趁機設下埋伏?認不認紫宣,還是等解決了溟淵再定奪吧。”

“這樣也好。”閻琴桢想了想,道:“雖然我們有了周小姐相助,我們還是敵不過他呀。如果只是設立埋伏,弄不好只會自取滅亡。”

錦憐道:“坊主認為如何才可報仇?”

閻琴桢道:“溟淵太過心狠手辣。我仔細想了想,他只有兩個弱點,一是宣兒,一是周小姐。宣兒是我女兒,我自然不忍心利用她。當初溟淵千方百計偷去周小姐的記憶就是不希望她恨他,如今周小姐已經知道真相,我想——”

“怎麽?”

“只是,溟淵還愛她嗎?”

錦憐一怔,随即明白過來。“對啊。都已經過去一百多年了,當年的執着還能算數嗎?”

南橋小墓。

夜。

星光慘淡,冷風襲來,草木如兵刃之聲,搖曳間刀槍其鳴。冥王緩緩走到墓前,輕輕摘下鬥笠。這一刻恍如無限延長,往事悠然沉醉。一步一步有如千鈞之重,雙膝一軟,便在墓碑前跪下。

他永遠都不會忘記——

她。冥王回憶着她的面容,回憶着她的才情,回憶着她給他帶來的瘋狂與痛楚,回憶着她臨死前的不甘與怨恨。

他傷透了她,她亦使他陷入烈火寒冰。

她。

冥王想着想着忽然覺得很累,內心壓抑許久的事物似乎都将在一瞬間爆發出來,潮水般席卷他的全身。他的身子開始顫抖,卻努力地伸出右手去撫摸墓碑上的字,指尖忽冷忽熱,如同撫上愛人的唇,再溫暖也掩不住內裏的冰冷。

一切都在蕭瑟,無論是回憶還是現實。他輕聲道:“碧妍,你——”

他的嗓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凸兀,他心底積悶得難受,忽而上前一把抱住墓碑,“碧妍,原諒我。”

他吸了口氣,再長長呼出,“今天我看見了我的親生父親,你知道嗎?他灰飛煙滅了。”他沉默了一會兒,續道:“如果我不告訴他真相,雖然他還會恨我母親,但他絕不會就這樣離開。我害了他,是我。”

“我想,”他喃喃道,“我真是罪大惡極了。”

一滴眼淚在他的眼眶中盤旋幾回,又潤回了眼底。或許是世間多苦,無論人們有着怎樣的過往,無論世人對他們是敬是恨,他們都逃不過刺入心骨的傷痛,他們都曾愛過,他們都是一樣的真實。

四周只有一片漆黑的曠野,心中如果也有一片土地,不知該是怎樣的荒蕪呢。黑沉沉的夜色包裹住一切光明,這樣的天空和冥府實在無甚分別。逃避也只能一夜,放任也只能一夜,只如一場偷閑的夢,摘去了僞飾卻失去了方向。冥王站起身來,腳下的大理石應聲裂開一道長長的溝壑。黑夜中看不清泥土的顏色,卻在這時,有更卑微的生命從泥土底下爬了上來,試探着看着冥王放在地上的鬥笠。它小心翼翼地爬了過去,卻發現那只是一團黑色的空氣,沒有一點真實的質感。

冥王地下頭時正看見大搖大擺地穿過自己鬥笠的蚯蚓,不禁有幾分厭惡,靈力一松,那鬥笠霎時回歸虛無。

而指尖,一頂新的鬥笠正在成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