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尾聲

一夜的沉淪教覽鳳樓裏的脂粉氣更濃了,別處的人早已忙着各自營生,勾欄中的人卻陷入了一種異樣的死寂。陽光是溫熱的,清晨有着別樣的晴朗,忽地從那紅樓繡坊裏飄出了弦歌之聲。在這片寂寥的喧鬧中,那弦歌聲顯得十分單薄,就如同未及向人訴說的情絲,被什麽生生斬斷。

二胡時緊時慢地響了許久,女孩子細細的嗓音才穿過花窗,傳到車水馬龍的市面上。稚氣的聲音帶着幾分顫抖,唱的卻是一首耳熟能詳的悼忘詩——

“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

最是繁絲搖落後,轉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應難。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二胡聲停了,一個蒼老而又無奈的聲音道:“丫頭,你都練了這麽久,怎麽一點長進都沒有?”女孩子一驚,眼淚便落了下來。那清澈的絕望灑在她鮮嫩的臉龐,一位正在行路的老人忽然停下腳步,怔怔地立在窗外。

瞧他站地久了,門外的小厮走了過來,“這位老丈,要聽支曲子嗎?”

越是落魄的人往往越需要在這樣的樓子裏求得一夕歡暢,但眼前的這個人确乎有些不同。轉過身來,他穿着一身洗得發白的藍袍,卻是讀書人的打扮。

“要聽支曲子嗎?”小厮又問。

“不用。”他似驀然驚醒,說完便快步走開。他走的很快,覽鳳樓很快就消失在盡處,待他回過身,已經什麽都看不見了。

依舊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依舊是沸沸揚揚的人世。他忽地留戀起小女孩的那句唱曲,留戀起很久之前自己就失落的心。他自靜靜地想着,卻聽有人嘟囔道:“新科狀元怎麽還沒來啊。”

“你看,這不是來了嗎?”

他擡起眼,一片緋紅映入眼簾。原來又到了狀元游街的日子。那紅衣錦袍的狀元郎意氣風發地騎在馬上,正如同三十年前的他,躊躇滿志。他低低一嘆,繞過人群,向遠處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路忽然一折,前面現出一座山來。山下有一隊衛兵擋住山道,另有幾輛車轎停在路旁,大概是什麽達官貴人攜女眷上山游玩。他正欲繞道而行,忽然醒悟——這兒,不正是霧霞山麽?

不知道是因為期盼着什麽還是想要緬懷什麽,他在山腳的石臺上坐下,默默地看着樹蔭下移動的光影。不一會兒就覺得倦了,他想了想,幹脆把包裹枕在腦下,躺在石臺上。

光漸漸暗了,山下的馬車徐徐前行,他卻渾無知覺。因為他已到了另一個世界,在夢裏找尋他的結局。

他站在霧霞山山腳,面前是黃沙色的小道,他分明記得這裏有鑿成的石階,卻找不到它的所在。他仍然走上了小道,雙腿一深一淺地陷入泥沙,他分明記得有平坦的直途,卻盤旋在崎岖的小道。

Advertisement

很快,他便迷路了。

他不敢再往前,亦不知哪一條才是回身的路,他定定地站着,像是在等待。上天既然讓他來此,必會給他一個結果,他又有什麽可心急的呢?終于,快到黃昏的時候,走來了一位僧侶。

“大師,請問哪條路能到山頂?”

僧人的□□有些舊了,僧人擡起眼看了看他,雲淡風輕地一指前方,便頭也不回地走了。他心中一驚,沖着僧人的背影喊道:“你是玄音嗎?為什麽會在這裏?”

回答他的只有咧咧寒風,已及僧人消失的背影。

他沒有別的選擇,照着僧人所指走了會兒,忽地發現自己來到了一處亂石林。他的記憶中這裏是一座歇腳的亭子,然而繞着亂石林轉了許久,連一根斷木也沒有瞧見。

上山的路被遮得嚴嚴實實,他不得已又一次僵立在道旁。忽然,一位寬袍廣袖的道士踏着亂石從山上走下,他跟上去,喚道,“這位道長——”

“請問”還未說出口,他的心口猛地一跳,“碧妍?”

長發用一支木簪束着,她轉過臉來,眼神卻一片空白。女道士擺了擺手中的拂塵,也不答話,便朝着山下繼續走了。他驚詫萬分,向前追了兩步,卻發現下山的道路空空蕩蕩。哪有什麽女道士?然而當他回過頭,便看見亂石堆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條一人寬的小徑。

他的心漸漸沉了下去,因着天色昏暗、月華疏淡,他摸索着向前,慢慢地走到了山腰。本是萬籁俱寂之時,右邊的林子裏忽然傳來一串清脆的笑聲。接着一位紅衣女子騰空而起,在半空中化為紅霞。他向林中看去,只見墨黑色的樹影間竟有一團淡綠的光亮。他湊近了些,原來是一位身着淡綠色衣裙的女子在凝神采花。

“玉——然?”

女子聞聲轉過身來,疑惑道:“你是誰?”

“我是承雲啊。”

女子微颦眉黛,卻好似什麽都沒想起。這時方才化為紅霞的女子突地從他身後轉出,對綠裳女子道,“玉蘭仙子,你在和誰說話呀?”

“姐姐。”綠裳女子卻叫得極為輕切,“他說他認識我,可我一點也不記得他啊。”

紅衣女子輕笑兩聲:“真是個呆子,理會他做什麽?你我怎會認識這樣的凡夫俗子呢?”說罷拉着她的手,向天空中飛去。承雲看着一紅一綠兩團霞光,仿佛明白了些什麽。他獨自回到道路上,接下的路卻順利許多,不一會兒,他便到了山頂。

俯視山下,幽深如魅。又有一人博冠廣帶坐在石上,仿佛已等了他許久了。這又是哪個熟人?承雲向他走去,那人也轉過頭來。

“你是誰?”

那人眯着眼笑道:“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啊。”

承雲看着那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面容,向後退了一步,然後雙腿淩空從懸崖上跌了下去。

他知道他不屬于這個人世,卻不曾想到他會是這般的活法。雲游了三十年,再回到京都時,他便知道,他與這個塵世已然無緣。他将包袱丢在一旁,坐起身來。在這一刻自問:難道真要放棄過去,做一個無欲無求的自己?山頂之上,那個無欲無求的他何嘗不是在等待、煎熬,雖然遺忘是一切的解脫,可誰說不是另一種苦刑?

他的結局,到底在哪裏?

他輕輕地舒了口氣,來到山道前。石階延綿着,他踏了上去。

依然是黑夜,月光泠泠灑落。花枝隐隐綽綽,這種寂靜帶着淡淡的凄迷。他想起玉然臨死時說的話:“如果一切能夠重來,我寧願回到京都,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他在心底把玉然未說完的話補全,那無法彌合的憂傷在指尖心底纏繞。

望着遙遙在上的山頂,他忽然開始懷疑。這段路是不是真的?自己到底能不能到達?還是等自己到達了,才發現一切都只是謊言,他本不曾見過她們,一直都在山頂上做着幽長的夢。

是夢吧。今生是夢,前塵亦是。他聽見汩汩的水聲,越過漫長的光陰,一直蜿蜒進他的心底。是山泉,是淺溪,那波也不甘寂靜。他好像一個離家太久的游子,歷經千辛萬險,卻回到了原點。

他看不見自己的白發慢慢變黑,他看不見自己的皺紋漸漸撫平,他的心跳變得有力,他的腳步變得堅定,他的心卻開始遲疑。

他突然開始奇思異想:又或許那一個他正在夜幕中等待着,等待着有朝一日能将一切改變。

如果可以不再錯過,如果可以不用放棄,如果不曾失去,那該有多好。露水自眼中浮起,他的心溫暖而惆悵。這樣美的事,怎麽可能是真的?

他踏上了最後一級石階。

山上果然有人。兩個人并肩坐在一塊巨石上,一齊仰望着夜空。他看見發髻上的鸾釵,心中暗自洶湧。難道是玉然?那左邊的人是誰?賈仲文?

星光美而虛幻,他久久伫立着,不敢走到他們面前。謎底就在眼前,他卻不敢揭開,只是讓往事在心頭環繞,讓美景在沉默中飄搖。

是飄搖呵!他的生命原來是這般無依無靠,就像不知何時會隕落的星辰,誰還記得?誰會不忘?玉然她死了,他這般告訴自己。然而他又責備自己的自私,就算她和別人在一起又如何,只要活着就好。

那兩人似是察覺到他的存在,轉過頭去看他。承雲借着月光看清他們的面容,不覺一驚。原來是碧妍和玄音。他有些高興又有些失落,脫口而出:“你沒做道姑?”

面前的兩人都笑了。原來自己也如莊生夢蝶,所以為的命運也只是一廂情願。夢中的事情怎麽做得真,他這般告誡自己。一面心卻沉沉落下——過去的,果真一去不複返了。

陽光緩緩從山谷射出,天際一線緋紅,吞吐出半輪朝陽。月亮不知何時退隐山中,玄音執起傘,與碧妍相視一笑。正在這時,承雲身側卻傳來清脆的聲音:“誰要做道姑了?”

他驀然回頭,只見玉然拈着一朵淡粉色的玉蘭花站在不遠處。陽光穿過她的發鬓映在她的臉上,她的眼裏眸裏都是笑意。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