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八、落盡梨花月又西
十年的光陰緩緩流過,雖然他們的面容一如往昔,那一分倦怠還是從心頭漸漸浮上。十年的沉浮,終于叫承雲體會了官場的羁縛無奈。他索性辭了官,與玉然在撫苎城買了處宅子,安定下來。
撫苎雖小,但也算山青水秀景色怡人,便如同天子腳下的世外桃源,從紛繁的世事中走出,別有一番輕松爽利。
既已告別了紛争,登山賞景之餘承雲便潛心讀書。屋內不焚香,自有墨香在。常常過了三更,才熄燈而眠。
轉眼又過了月餘,朔月将望,到了二月十五。這天承雲正在看書,玉然端着盤子輕輕叩開房門,将茶盞放在桌案上。
這動作再熟悉不過了。承雲照例道,“謝謝。”
玉然卻沒有走,看着承雲低下頭看書,低低地道,“你還這般客氣。”
承雲擡起頭,朝她一笑,“這樣不好嗎?”
玉然說不出話,低下頭,悄然退出房間。
十年這般過去,心也漸漸安于平淡。他們誰也沒有談婚論嫁,只是這般默默地陪伴。這難道是相敬如賓麽?玉然攏了攏衣袖,料峭的晚風徐徐吹過。
玉然擡起頭,原來天已經全黑了。那缭亂的星光灑在她的臉上,流溯着迷離的微亮。若是能夠心如止水,就不會有這許多煩擾了,可若是真的心如止水,這人世,還有什麽意思呢?
這般痛苦而卑微地活着。
第十年了……她閉上眼,在心底想着。
“秦姑娘。”府裏的管事匆匆走上前來,“您還在這兒呀,蘇大人和他夫人來看你了。”
“啊,”玉然一喜,“在哪兒?”
“在前廳候着呢。”
玉然快步向前廳走去,剛跨進門坎就被人緊緊擁住。“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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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然既是高興又是傷感,看見盈兒哭得厲害,不得不安慰她,“好了,好了,這不是見面了嗎?”
盈兒在八年前玉然随承雲前往任所時嫁給了蘇吟。從見面到現在一直被忽略的蘇吟微笑着站起來,向玉然行了個禮。他看起來比從前持重多了,玉然忙還了一個師徒之禮。
盈兒看着玉然的衣飾,不滿道:“孟大人怎能這般對你!”
玉然淺笑道:“習慣了。”
“這怎麽行。小姐,難道你打算這般過一生嗎?”
玉然垂下眼,只一瞬便又笑道,“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到底如何也不是我能左右的。難不成我們蘇夫人想做媒人讨酒喝不成?”
盈兒卻沒有笑。一旁家院來報客房已經收拾好了。玉然安頓下他們,便回到自己房中。
屋內一片昏暗,玉然點亮燭臺,坐在案前慢慢地喝着茶。不一會兒,便有誰敲了敲門。玉然答一聲“請進”,又倒上一杯茶。
門沒有鎖住。盈兒深知玉然的脾性,推開門在玉然對面坐下。玉然望着她露出一絲笑容,“說說你們的事吧。”
“我們?”
“這八年你和他都是怎麽過來的?”
盈兒想了想,分明有許多事的,此時卻什麽都記不真切了。只撿了些零碎的片斷或詳細或簡略地說與玉然聽。她絮絮地說了很久,玉然挑了兩回燭光,末了,道:“蘇先生現在做了官,你們日子也該好過些了。”
盈兒這時卻有些落寞地嘆了口氣,“現在誰能說這是好是壞呢?人心易變啊!”
玉然正待寬慰幾句,盈兒又把話題轉到她身上。“倒是小姐你。這般守着也不是個辦法,還是早些把婚事辦了吧。”
玉然沉默半晌,道:“我不是沒想過,但是現在卻沒必要了。”
“為什麽?”
“最初我想,只要能和他在一起,不管快不快樂我都願意。後來,我只希望能在他心中留下一絲痕跡。我是那麽地希望他能夠記住我,能夠感受到我的存在。我本不該奢望,可是一想到等到我離開他時,他就會永遠毫無牽挂地忘記我,我還是忍不住難過。他就像是浮雲啊,我日日守着,望着,幸福就如同水中的月色,這般親近的遙遠。誰能夠留住浮雲呢?'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我不知這歲月是否也如一場漫長的絕望,消磨了他可以去愛的心。如果我有一生一世可以守望,或許我能夠安然些。但是……”
她以為這些話,她一生一世都不會說出來。她壓抑着心中的渴望,以為時間能将溫熱的心冰冷。卻不知,“世上只有情難盡”,付出的心,又怎麽能收得回來?
“十年無夢得還家,獨立青峰野水涯。天地寄寥山雨歇,幾生修得到梅花?”得不到的,便是如此了吧,那還說什麽呢?玉然用帕子拭去臉上的淚痕,嘴角鈎起一抹淡笑。“你來了正好。”轉身走到床頭,從枕下抽出一個信封。
“這是——”
“替我把這個交給他。”
玉然所說的“他”自然是指承雲。盈兒呆呆地看了玉然半晌,道:“小姐,你要去哪兒?”
玉然已恢複了淡然的神色,淺笑着道,“去我來的地方。”
“京都?”
玉然搖搖頭。
盈兒知她有難言之隐,接過信,看着“承雲親啓”四個字又嘆道:“小姐。你走之前,先回京都看看侯爺和夫人吧。”
聽她提起父母,玉然的眼中現出些許愧色。“怕是來不及了。”
“這麽急?”
“原本今天就要走的,可到低割舍不下。”
盈兒這才注意到整間房子已經收拾地幹幹淨淨,不禁有些擔憂,“小姐,你要好好的啊。”
玉然“恩”了一聲,背過身,掩飾住眸中的黯然。
第二天天亮的格外早,或許是初春的緣故,整個庭院顯得特別清新明麗。
承雲是早上才知道蘇吟和盈兒來訪的,知玉然定要和盈兒聊通宵,便讓侍女不要去叫醒玉然,自己一個人在院子裏散步。
玉蘭花苞粉中帶白,如香燭般豎在花枝上,散發着微淡的芳香。
“孟大人。”
“蘇大人,蘇夫人。”承雲奇道,“你們怎麽這麽早就起來了?”
“我們馬上要動身了,特來告辭。”
“這麽急?是不是嫌我招待不周?”又向盈兒道,“難得有玉然的熟人來,我還想讓你們多說說話解解悶呢。”
盈兒苦笑道:“這裏有一封給你的信。”
承雲看到信封上的字不由咦了一聲,“這不是玉然的字嗎?”但轉念一想,或許是她有什麽不方便當面說的話,才叫盈兒給自己的吧。他收好信,問,“玉然知道你們要走嗎”
“知道。”
承雲雖然有些奇怪玉然沒有來送行,但也沒有深究。客套了幾句後道:“我送你們出去吧。”
承雲從長亭回來時玉然還沒有出房間,想來是太累了吧。信一直捏在手上,承雲忽覺有些可笑,這麽近的距離居然還要書信交流再加派一個信差傳遞。
果然只能是玉然的風格。但是,這信裏到底寫了些什麽呢?承雲有些猶豫,想了會兒,還是把信封拆開來了。一面拆一面想,若是有什麽尴尬的事,就推說信在路上掉了,若只是些平常的事,就當面給玉然一個答複。
“不好了。”門外忽有人大聲叫喊。
“怎麽?”
“秦姑娘不見了。”
承雲:
還記得當初在明正府時我給你畫的畫嗎?你對我說,“萬事皆由執念起。執念愈深,陷的也愈深,倒不如自由自在的好。”那時的心情我已經淡忘了,但在昨夜整理書畫時想起這句話,卻不禁怃然。
這句話是真的,而我竟不曾忘記。
回首這十年,或者更久以前。我們的相見相識,我們相識相知。其實我在很早之前就見過你了,就是你初到京都的那年春天,我在霧霞山頂看日出,你也在。那時的陽光溫暖而柔和,初春的第一線光亮灑在我倆的面頰。你看到了我,卻從不知道那是我。那個時候,誰知道會發生什麽呢?那個時候,誰又知道、哪一次相遇會注定終生?我們走在一個偌大的迷裏,誰也沒有認清誰。錯過的依然錯過,留下的也要離開。
不知道今天,霧霞山中,是霧淡了,還是霧濃了。不知道我的話語,能不能給往事一個圓滿的結束?
承雲,謝謝你。
再見。
玉然
玉然的房間精致而秀氣。雕花的窗子,小巧的茶壺,彩繪的花瓶……無不令人賞心悅目。書架上擺着許多書。承雲一一看過,記憶一點點浮起。
她便是這樣消磨時光的嗎?她的寂寞又與誰言?他的手指劃過懷裏的信箋,想起昨天夜裏她那句黯然的話。
——你還這般客氣。
你可是曾希冀着什麽,卻被無情的打破?你可曾盼望着一句溫暖的話語,卻只有淡漠和疏離?承雲向內間走去,只見陳設依舊簡單而巧妙。梳妝臺上,裝着釵髻的盒子封存着,承雲四處找了找,卻發現她竟什麽也沒有帶走。
她會去哪兒了呢?難道是和盈兒一起?不會的,若是和他們一起,也不用這般費周折。或者,她是回京都去了。對,一定是去京都了。承雲想,只不知她還會不會回來。
心中有些黯然,自嘲道,回來又能怎樣呢?還不是平添苦處。或者,她可以去天界,無喜無憂地直到永遠。
玉然呵。
他長嘆一聲,卻突然發現桌上有字。是用刻刀刻上去的,許是時間久了,字跡有些模糊。但還認得清,承雲低聲念着,“昏鴉盡,小立恨因誰?急雪乍翻香閣絮,輕風吹到膽梅瓶。心字已成灰。”
這正是納蘭容若的《夢江南》。承雲嗟嘆了會兒,忽然想起他剛才在書架上竟沒有看見《飲水集》。她竟是這般不舍,就連臨去也不忘把這本書帶走。
想起戲文中常說的割發斷情。她倒是好,一個人無聲無息地就走了。難道真的心已成灰,可為什麽還要留一封信呢?
他的心時冷時熱,從未發覺自己竟會這般惦念着她。他推開窗戶,讓風透進來,床帳上系着的絲帶,在風中瑟瑟飛舞。不知未什麽,他忽然想到了“結發”這個詞,還有十年前他許下的“執子之手,一生交付”的諾言。他突然覺得痛不自禁。坐在床上,低低地埋下頭來。
或許,她正在某一個地方等待自己去找她。或許,她正在某一個地方憂傷而絕望地想着他。
會嗎?
他扯過身邊的枕頭,把眼耳鼻一起埋下。淚水無聲地滲了進去,被什麽嘆婪地吸收。他活着是為了什麽呢?玉然說的對,“我們走在一個偌大的迷裏,誰也沒有認清誰。錯過的依然錯過,留下的也要離開。”他活着,到底是為了什麽呢?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睜開眼睛。
他覺得倦極了,想要睡會兒,卻怕弄髒了她的床。不管她回不回來,他都希望能保留她的房間,就像她在的時候一樣。或許某一天,房間的主人便會如奇跡般出現。
他正想把枕頭放回原位,忽然怔住了。淡粉色的床單上放着一本書——《飲水集》。
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人間的事,大多是無因無由無根無絮。東風吹散了楊柳,浪濤驚散了浮萍。我們作為過客,曾有一段交集。
承雲顫抖着手緩緩翻開扉頁。小楷的字跡下還有許多朱紅的注筆。玉然自己的詩寫在每一頁的頁角,翻到中間,忽有什麽粉紅色的事物映入眼簾。
——是一朵玉蘭花。
承雲,不知道你看見這朵花時已經是多少年以後。或許它早就枯敗了,或許你早就忘了我的存在。或許,你永遠也不會知道:在這樣一張普通的書頁裏,埋藏了我所有的深情。
一個人在憂傷的角落裏,明白的越來越多。一個走在離去的路上,看春天漸漸綻放。或許死亡也是一種新生,或許離開只為了另一此相遇。可是,灰飛煙滅後真的還有重來的機會嗎?
去她來的地方,她從雲裏來,如今要化作飛雲去了。可是,為什麽不告訴他呢?為了他而死,卻一個人離開……
你選擇了這一條孤獨而落寞的路。為着一個不愛你的人牽腸挂肚、徘徊思量,為着他傷心流淚、無法忘懷,而他卻絲毫不能理會。
鮮豔的顏色怎樣枯黃?斷線的風筝獨自翺翔。一生的長夢等待結束,半世的深情陷入空茫。他也永遠都不會知道,在那本《飲水集》中,镌刻的延綿的哀愁、
嘆息……
玉然,你傻啊。但是,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命數,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幸福。不可以選擇,不可以改變,唯有承受。
她早已迷失了自己。她無力地靠在樹幹上,再也走不動了。前面就是钰淮山,她還想好好看看這裏,好好看看這個世間……來不及了,為什麽總要留下遺憾呢?
血慢慢地湧出,紅得令人心驚。歸于塵土的這一刻,原來所思所想所念,唯他一人而已。玉然想起當初非緣在寺院裏給她說的那首詩——可憐長生卻凄苦,有緣卻被相思誤。末一句是成了真,但她卻不能長生了。她不禁苦笑,她這般死了,算不算是違逆天命了呢?
她閉上眼睛。
身子忽然被緊緊地抱住,她“啊”了一聲,睜開眼睛。她永遠也不會忘記,承雲滿臉是淚,不顧她滿身的鮮血,緊緊地抱住了她。似乎已過了一生一世,似乎只在俯仰之間。玉然擡起頭,望着他笑了。“你來了?”頓了會兒,又補充道,“我很高興。”
我來了,你卻要走了。為什麽總是這般?“這是怎麽回事?你不是成仙了嗎?到底發生了什麽?”
玉然微笑着搖了搖頭。
“你告訴我,或許能有辦法。”
“還記得當初你和周小姐掉入忘川嗎?其實陸仙子救起周小姐後就已經靈力耗盡了,是我救了你。我在忘川中呆了太久,之後又勉力施法,能活這麽久以經是奇跡了。承雲,我不該告訴你的,可還是忍不住說出來。”
“為什麽不早些讓我知道呢?為什麽不早些讓我知道呢?”承雲喃喃道。
“承雲,你愛……喜歡過我嗎?”
淚水凍結在頰邊,玉然癡癡地望着,卻遲遲沒有回答。她緊緊擁住他,像是要保留人世最後一分溫暖,他的手心依然溫熱,他的眼神有些迷離。
“那就別說了吧。”她緩緩道,“如果一切能夠重來,我寧願回到京都,我們第一次見……”她猛地一咳,承雲抓住她的手。
鮮血灑在衣襟上,玉然凝視着承雲,微笑着。身體越來越淡,她的笑容也越來越凄迷。承雲的手心忽然一空,玉然含着笑,消失在虛空中。
灰飛煙滅。
惟有鮮血和滿心的悲涼。我愛過你嗎,玉然?我猜到了這個結局,卻不能料到它會給我帶來多少沉痛與悲傷。鮮血湧進泥土,玉蘭花綻放着芬芳。你也曾那麽美麗,卻被我親手推向死亡。
玉然……
誰是他的過客,是碧妍還是玉然?碧妍給了他刻骨的深情,玉然卻給了他一生的眷戀。
他靜靜地跪在地上,淚水早已幹涸,漸漸籠罩的夜色,将他緊緊包裹。幽冷而深邃的夜空,痛楚無可言寓。他的心在曠野中伫立,找不到方向。由于玉然的死去,他的面容漸漸變成常人的模樣。發鬓上微染銀絲,夜幕中幾多蒼涼。
忽而面頰一冷,居然下雨了。淅淅瀝瀝地飄揚着,雨絲兒冰冷,晶瑩而潤致的光輝,如墜着的珍珠簾,如天際的鲛人淚。如果可以一直這般無止盡地零落,又何傷于世事的破碎?如果可以一直這般無依無存地飄蕩,又何必要找尋一個執着?如果可以一直這般若有若無地等待,又何必感嘆什麽都沒有帶走?從來都是一場雨,演繹着一場無言的悲劇。
玉然。你讓我怎麽辦呢?他直起身,呆呆地望着天空。
玉然,你欠我的一生一世……
玉然,我如今才知道,一直被遺棄的你,是有多麽孤單。
玉然,請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讓我們知道彼此的溫暖。
玉然,請告訴我,我要怎樣你才會回來?
玉然,我昨晚夢見你了,可你為什麽總不答話?
玉然,你為什麽這樣憂傷,又為什麽這般快樂呢?
玉然,……
……
他不想回家,亦不知該往哪裏去,只是漫無目的地走着。山無窮,水無盡,無始無終、永無解脫。
他念着她的名字,說着只有自己懂的話。他回憶着她的面容,想着點滴的曾經。他愛上了他不曾珍惜的,在失去後得到甜蜜而悲傷的回憶。
他竟是從未明白過自己。
夢中的玉然低下頭微笑着,夢醒後一片空寥。他在人世的三十多年,上天只為讓他明白失去的無奈與錯過的悲涼。“秦氏玉然之墓”,多麽可笑的名字!玉蘭花下的衣冠冢,留不下一縷芳香。他忽然想起玉然夾在書間的那朵花,不知它現在是否已失去了原有的顏色?
春去秋過,秋去春來,人易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