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裴三

“新姨娘有身孕了。”

這消息傳到前院,立刻就在前院引起一陣騷動。滿院子的家仆、族人,吊孝的客人,還有那些幫閑的鄉民,免不了都驚訝議論。一時間,各樣心思各自肚腸,就像水池裏投下一塊石頭,平靜不了了。

這身孕來的可真是時候,或者說,來的可真不是時候。

七嬸婆叫人從後院推推搡搡攆了出去,一張老臉惱羞成怒,撒潑使性子地叫罵了幾句,難免就不中聽了。當天前院很多吊孝的親朋賓客,她那麽一罵就有了鬧事的嫌疑,吳娘子的親侄氣得沖過去,親手打了她幾個大嘴巴子。

張家的老仆趁機指着七嬸婆說,就是她家七叔公說吳娘子“是橫死的,沒有子嗣,按說不能進祖墳”之類的渾話,才把張官人氣得病體陡然加重的,這老公母倆頓時就成了落水狗,張姓那些族人也沒有一個敢過去幫他。吳舅爺正恨恨的找不到地方出氣呢,便直接吩咐人亂棍打了出去,裴三還下令說,以後七叔公一家不得再登張家的門,不然下次直接打死了事。

當天晚上,裴三和吳舅爺就吩咐下來,挑選嗣子的事情先放下,本來打算第二天要見的兩個孩子也都打發回去了。

有了七叔公的下場在前,張姓族人也都變得十分小心,但小心歸小心,張安臣家的事情擺在這兒,新姨娘就算有了身孕,可孩子都還沒生下來呢,又不知是男是女,張家兩夫妻總不能沒有孝子送殡吧?眼看出殡的日子臨近,族長耐不住又去問了一回,裴家兄弟和吳舅爺都沒理會,竟不知做的什麽打算。

吊孝的客人來的來走的走,三日吊孝之後,裴六快馬趕了回來,按照之前陰陽先生推算好的茔葬吉期,張家夫妻也該下葬了。

“三爺,您看,明日一早該出殡了。”

族長是明眼人,眼下這張家,還不都是裴三在主導麽。試想裴家什麽門第?吳家什麽門第?吳家舅爺自然還聽裴家三爺的。出殡前一日的晚間,族長只好又去求見裴三。

裴三來張家後,和裴六一起暫住在前院客房,兄弟兩個正在屋裏用晚飯,他擡眼看看門口躬身站着的族長,點點頭說:“知道了,該出殡出殡。”

“可是……三爺,您看這……這沒有孝子,如何出殡呢!”

“嗯。你且去,明日卯時召集張氏所有族人,到靈堂前候着。”

“可是……三爺,辰時出殡,到卯時才去挑選孝子,這怎麽行呢,怕是要耽誤事情的。如今姜氏有孕,可也不知道是男是女,總不能讓張官人夫妻兩個無人送終吧?依小人之見,今晚必須要定下嗣子,明日出殡下葬,各樣事情也方便安排。”族長說着頓了頓,見裴三沒有開口駁斥,就繼續說道:“這樣的話,等将來姜氏生産,若是個女兒,母女倆正好有嗣子可以依靠。若是個男丁,家中有個兄長照顧着,兄弟兩個共同壯大家業,豈不更好?”

裴三慢條斯理放下筷子,還沒開口,旁邊裴六便嗤笑一聲道:“哦?如此看來,族長早有主張了?既是這樣,族長大人盡管做主就好了,還來問我三哥做什麽?平白擾了爺吃飯。”

族長被堵得一窒,卻又不敢再多嘴。這段時日相處,裴三待人還算是溫和,卻聽說這裴家六爺有些混性子的,族長滿心無奈,只好趕緊回去告知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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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家畢竟是富家大戶,出殡這一日,該來的人自然都來了,親友、世交、同族、家仆等等,滿滿當當聚在前院正廳靈堂前,一片素白靜穆。裴三白衣素服,站在衆人前面朗聲說道:

“姜氏有孕,如今不知是男是女,這過繼入嗣的事情就為難了,遺孤幼弱,難免叫人欺淩,表兄和表嫂在天有靈,定然不願看到。我今日在此就做個主張,嗣子之事從此不提。今日出殡,既然沒有嗣子,張姓一族的子侄輩都可跟着去扶靈送葬。來日姜氏生産,若是個女兒,還請族裏給她母女留一口吃的,張家賬面上的銀錢、鋪子,便歸姜氏母女所有,算是給那孩子留作嫁妝,其餘所有定産,田地、房屋等等,便全部交給族人平分好了。”裴三此言一出,在場衆人面色各異,尤其張姓的那些個族人,臉上就掩飾不住驚喜了。

“若是個男丁……”裴三說着頓了頓,目光緩緩掃過人群,清清楚楚說道:“若是個男丁,這家産自然全都是他的,我今日有言在先,便是一根草,旁人也不能碰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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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禮俗,送葬時女子不能跟去墓地的,張家的一衆妾室和丫鬟仆婦,跟着送出鎮口,站在那兒看着浩浩蕩蕩的送葬隊伍走遠,便該回去了。

姨娘們也都是步行,唯獨姜采青坐了一頂素轎去的,張家的管事還一再交代,讓轎夫務必多加小心,周姨娘仍不放心,又特意叫兩個壯實的婆子跟在轎旁,堤防哪個不長眼的沖撞了。送葬的人群多又亂,一路上有路祭的,有擠着看熱鬧的,這要是出了半點差池,誰能擔待的起?

而今方圓百裏誰不知道,大戶張家夫妻俱喪,家産怎麽着落,就看那姜氏的肚子了。傳說那姜氏八字全陽,五行旺火,命格十分特別,尤其是她那雙天足,有人聽說一尺長,有人說一尺還多,反正……很大就是了。

姜采青自己也琢磨過的,以她的經驗,她這雙腳擱在現代社會,頂多也就穿三十六七碼的鞋子吧,算是小的了。當然,跟周姨娘她們那三寸金蓮是不能比的。以前去故宮博物院參觀,看到展出的那繡花鞋,小小的竟真有三寸,放在她手心裏還要短一截呢,她還跟同學讨論了半天,估計就是個專門做出來的展品罷了,人的腳無論再怎麽裹,哪能真那麽小?那還能走路嗎!

等她穿到這裏才發現,那繡花鞋并不誇張,竟是真的。這些古代的女子從五六歲就開始纏足,試想五六歲女童的腳能有多大?再刻意把它纏得尖尖小小,可不是三寸金蓮嗎。并且因為腳太小,走起路來就難免不穩當,看上去的确娉娉婷婷、搖曳生姿,弱柳扶風似的,難怪說“侍兒扶起嬌無力”。至于用這三寸金蓮走路的滋味兒,姜采青是半點也不想嘗試的。

真慶幸她這一雙天足。

張家的姨娘們,姜采青如今總算都認得了。她算是開了眼界,雖然只是個地主大戶的後院,可姨娘們一個個環肥燕瘦,顏色樣貌都十分出衆。這是在孝期,若是脫掉寬大的孝服,穿紅着綠,梳頭上妝,一個個定然更添三分姿色。姜采青不由得心裏感慨,這些花樣的女人,往後就要一潭死水地守寡過日子了?

說完了腳,再說肚子。如今她的肚子可比她的大腳更引人關注,姜采青倚靠在軟枕上,身體随着轎子微微晃動,自己摸着肚子擰眉沉吟。按那個時郎中說的,再算算又過去這些日子,她這肚子也該有兩個月了吧?她雖然在現代沒當過媽,可也知道懷孕不是那麽簡單的事情,姜采青如今在張家上上下下的小心照看下,吃得香睡得飽——她還就不信了,懷個孕總不能一點感覺也沒有吧?

再說了,古人不是最迂腐守禮的嗎?那張安臣好歹是讀書人家出身,該是“守禮”的,原主雖說跟着他從濮州到沂州,可畢竟沒正經行禮進門,按說不該逾矩。好吧,就算那張安臣沒按規矩來,畢竟原主到他身邊就是給他做妾的,先“禮”後“禮”也不重要。古代男權天經地義,通房丫鬟和賤妾,連個“禮”都不會有呢,主人一句話,照樣得老老實實地伺候枕席不是嗎?

然而試想他一妻五妾,加上還有通房丫鬟,這麽多年都沒生出孩子來,原主到他身邊也就兩三個月時間,難不成真那麽神奇,立刻就懷孕了?

懵逼之後,震驚之後,姜采青這幾日慢慢琢磨着,總覺得哪兒不對勁似的。難不成誤診?可那時郎中似乎大有來頭,兩月身孕的脈象,不該弄出烏龍的吧!而那裴三自從來了之後,要辦的無非兩件事,給張家挑選嗣子,給張家夫妻料理喪事,兩件事其實歸為同一件事。可這位爺來了這麽多日子,把族中的子侄輩逐個相看一遍,怎麽就連個嗣子都沒挑出來?竟拖到正式發喪,那跟他相熟的時郎中光明正大來吊孝……

姜采青頓時滿腦子的宮鬥情節,趙飛燕假孕、安陵容詐孕……

可是,如今畢竟只是她疑心,又不敢肯定。裴三為什麽要做這樣的假文章?他似乎沒有理由呀。再說真要那樣,瞞誰也不能瞞她這個當事人吧?畢竟肚子是她的。

這麽說來,像是真的了?

轎子一路回到張家大宅,拐進大門二門,在後院的垂花門停住了。轎夫退下,換了兩個壯實的婆子把素轎擡進後院,柳媽媽才打起轎簾,扶了姜采青下來。

“哎呦,您可慢着點兒。”

要說這柳媽媽是個人精,從上回姜采青沖花羅發火兒,柳媽媽就漸漸琢磨出來了,這位新姨娘不喜歡別人叫她姨娘。那就先不叫吧,而今這家中上下,誰敢讓這位不痛快呀。

“柳媽媽,裴三爺他們幾時能回來?”

“呦,那得一會子工夫,怕要等到日落以後。”柳媽媽一邊扶着姜采青往裏走,一邊殷勤地說:“您問這做什麽?晚間還要做些法事,還要擺回頭宴,您有什麽要吩咐的,盡管交代給老奴就好。”

“也沒別的事情,等三爺回來,我想見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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