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不做知己不解語

接下來, 葉明鑒又查探了幾人的房間,或多或少都找到了一些不符合規矩的物品, 有小抄,有話本, 還有些春宮秘戲小冊子, 更令人瞠目結舌的是李行儀居然還在案幾下挖了個專門藏東西的洞, 裏面藏着不少葉青微不小心遺落的物件,有帕子、香囊、用過的宣紙、毛筆, 頓時大家看李行儀的目光都帶上了顏色。

李行儀紅着臉, 嗫嚅道:“老師, 請罰……”

“喂!你們看什麽看, 難道你們自己就沒有私藏嘛!”王子尚不愧是跟他穿過同一條褲子的好友,當即站了出來維護李行儀。

葉明鑒将麈尾敲在了王子尚的腦袋上,淡淡道:“王郎閉嘴。”

王子尚心中突顯不好的預感, 立刻乖乖閉上了嘴巴。

“看來你們還是太悠閑了, 才有機會想東想西,那以後為師會給你們多布置一些功課。”

衆人哀嚎。

“哦,原來大家這麽興奮,看來你們也是期待已久了。”

衆人:“……”

諸位郎君已經檢查完,就只剩下地位最高的三人了,葉明鑒笑眯眯地盯着李昭、李珪和李珉,三人頓時背脊生涼。

“老師先去我房間。”李昭冷淡的一點頭。

所有人都暗暗興奮起來, 畢竟雍王殿下一向表現的與他們格格不入,若是把他拉下來, 嘿嘿——

然而,一邁進李昭的房間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倒不是說他屋內跟崔灏一向空洞,只是,他無論是擺件兒,還是熏香都帶着一股冰霜氣,凍得人瑟瑟發抖,而且,他的房間簡直幹淨的令人發直,讓人都不敢下腳了。

大家原本都以為不會找到什麽失禮的東西,結果,剛拐過書房門口的屏風,一個酒壇子就這麽大大咧咧地擺在博古架上,與整個房間都格格不入。

“這是……”王子尚不可置信的咽了咽吐沫,“酒?”

他揉了揉眼睛,簡直以為自己眼花了,這怎麽可能是酒呢?應該是雕刻成酒壇樣子的玉器擺件兒吧?雍王殿下怎麽可能喝酒呢?

李珉突然:“啊,兄長。”

李珪:“嗯,确實是那壇澄明酒。”

他們早上酒醒後忘了将壇子拿下來,一直放在摘星亭上,李昭究竟什麽時候将酒壇取下來的?他為什麽要放在博古架上?

“雍王殿下,若是我沒看錯的話,這便是那最後一壇澄明酒。”葉明鑒用麈尾指着澄明酒道:“殿下可還有話可說?”

李昭搖頭道:“小王無話可說。”這就是認罰了,而且還将偷酒喝酒的罪過一并承擔。

李珪和李珉對視一眼,不知為何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淡淡的酸意。

“雍王殿下當真好膽識,好氣魄,好,”葉明鑒笑眯眯道:“還望殿下不會後悔。”

李昭垂眸,氣質森寒:“不悔。”

“那麽接下來……”

“老師,”李珪眼神左飄右飄,“老師不用去了,本宮認罰。”

葉明鑒挑眉,問道:“不知道太子殿下想要按照那個程度罰?”

李珪掃了被查出違禁品的幾人,低聲道:“就……王郎那個程度吧。”

哦豁,原來太子殿下也有這等小書。

等在門口的葉青微忍不住露出和藹的笑容,她雖然沒有試過王子尚的技術,但是李珪的花樣可是不少,他在床笫之間格外大膽且不顧自己身份,可以任由她折騰,這大概都是好好學習的結果。

“那小王也認罰,”李珉笑容溫和,“我那裏也有些話本和春宮。”

葉青微微微側頭,目光忽閃。車有車路,馬有馬路,李珉床笫間也有自己的野路子,他才不願意看這些,學這些。他在撒謊。

葉明鑒嘆息道:“你們這一個個都辜負了我對你們的期待。”

他們都慚愧的垂下腦袋。

重新回到學堂中,葉明鑒才恨鐵不成鋼道:“你們可知我究竟氣在何處?”

郎君們乖巧地垂頭。

葉明鑒敲了一下案幾,低聲道:“我在查房前說貴賤有別,在學堂中,老師為貴,你們就全都承認了?”

“哎?”衆人不解。

葉明鑒長長嘆息,低聲道:“難道我說的就是絕對正确的嗎?難道我就有資格随便進入你們的房間,翻查你們的物品嗎?”

“可是,老師不是說……”鄭如琢有些無法理解。

“所以,你們才真的令我失望,尊師重道是好,可若我說的不對,難道你們就不反抗了嗎?”

鄭如琢驚住了,他一向被教導天地君親師,守禮法,懂分寸,可老師說的這番話着實太過出格了。

“尊卑有別,那何着為尊?何着又為卑呢?”葉明鑒盯着麈尾,若有所感道:“血緣嗎?身份嗎?亦或者是學識……希望大家能好好考慮清楚。”

“外圓內方,方是君子之道。”

“我今日突然查房只是想要有人站出來反對,說服我此舉不可行,結果你們都屈服于我的權威了。”

“那……”王子尚舉手,眼中噼裏啪啦往外竄着興奮的小星星,“是不是就不需要懲罰了?”

“當然不是。”

王子尚瞬間萎靡。

“不過懲罰的方式變了。”

他瞬間擡頭。

葉明鑒笑眯眯道:“五日後,我要帶你們游學。”

下面嘈雜一片,大家都有些興奮。

“這跟懲罰有什麽關系?”崔澹立刻抓住重點。

葉明鑒道:“當然,這次游學的路線我不會向你們透露,游學期間你們也不能展露出自己的身份地位,對外我會宣稱我們是沿路去青山書院學習,然而,真實的目的地只有我知道。”

“不展露身份地位,可是我們這麽一群人會很顯眼吧?”鄭如琢不解。

“若大家只是平頭百姓,或者商人、戲班,那不是很正常嗎?”

幾位郎君臉上露出嫌惡的神情。

“與禮不合。”鄭如琢突然反駁。

“禮法中并沒有說不許,”葉明鑒轉向他,笑了笑,“也許在你看來,你口中的禮法只是在順你意時可有可無,在不順你意時便成了借口和擋箭牌。”

鄭如琢從未反思過自己的說法有何不妥,因為他一直以來的環境,以及受到的教育都是這般,可是今日聽了老師的話,他的心不由觸動。

“啊!”王子尚驚呼一聲,吓了衆人一條,“該不會……”

“喂,你的舌頭被貓叼走了嗎?”崔澹傲慢道。

王子尚少見的沒有還嘴,而是捂着嘴難以置信道:“老師所謂的懲罰,該不會是讓我們扮作老師指定的人吧?”

葉明鑒鼓掌,颔首道:“王郎果然聰慧。”

一時之間,屋內靜默無聲,衆人的臉色都複雜難言。

“五日時間準備有些緊。”崔澹道。

“無需準備什麽,游學又不是游山玩水,即便你們準備妥當,路上也不準帶太多,一人一個包袱足以。”

“這也太少了吧……”

這些郎君出門哪個不要奴仆小厮前呼後擁,只帶着一個包袱,恐怕連每日換洗衣服都不夠。

“老師,再寬容一些吧。”

葉明鑒笑得溫柔,卻毫不留情道:“不行。”

哀嚎聲更甚。

下學後,葉明鑒朝正等在門口的葉青微伸出手。

“這是在做什麽?阿軟可不懂。”葉青微無辜地眨了眨眼睛。

葉明鑒笑容溫和,将麈尾在她的腦袋上輕輕敲了敲:“快拿出來,那時只有你在窗外,定然是被你給拿走了。”

葉青微攤着手:“我可什麽都沒看見。”

葉明鑒默默凝視着她,突然輕聲道:“是嗎?”

葉青微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葉明鑒道:“當時雍王也是見你好奇才故意将書甩出窗外的吧,阿軟何時跟雍王如此好了?”

被抓住了小辮子的葉青微不滿地将那冊書從袖子中掏出來,扔到他的懷裏:“爹,你可真過分,我一定要向娘告狀,不過,你要答應我一件事,我就不告狀了。”

“說說看。”

“游學也帶上我吧?”

葉明鑒點頭。

葉青微笑彎了眼睛,葉明鑒卻随手将這冊子扔進池塘裏,笑眯眯道:“我本來就是要帶着你和澄娘同去的。”

合着她這個威脅白用了!小狐貍果然鬥不過老狐貍。

葉明鑒一甩麈尾,板着臉道:“你小小年紀,還是少看這些歪書為好。”

葉青微撇撇嘴,不以為然,這種書她看的可從來不少,只是這等多人作戰的還是少見。

等到用晚膳的時候,她又見到了葉明鑒老奸巨猾的新高度,居然腆着臉說自己是專門為與澄娘游山玩水才籌備這次游學的,讓澄娘和阿軟一同前行。

葉青微心裏“呵”了一聲,就好像剛才那個口口聲聲說着“不是游山玩水”的人不是你一樣。

澄娘一掃這父女兩人的神情,便猜到了些許,她笑盈盈地點頭道:“也不錯,只是若被你的學生知道怕是不好吧?”

葉明鑒笑呵呵道:“等他們能夠辯倒我的時候再提出反對意見吧,他們還是太嫩了。”

“只帶一個包袱恐怕就是你小心眼存心報複了,說吧,又是誰惹到你了?”澄娘撸了一下手腕上羊脂白玉镯子,替葉明鑒盛了一碗湯,葉明鑒搶在葉青微落筷前将最後一只雞翅放進了澄娘碗中,二人相視一笑,似乎已看不見他人。

葉青微摸了摸嗓子,感覺被齁了一嗓子的糖漿。

葉明鑒瞅了葉青微一眼,道:“那最後一壇澄明酒也不用再找了,酒壇在雍王殿下的架子上發現了。”

“雍王殿下……”

夫妻二人炯炯有神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你們這是認定了酒是我偷的?”葉青微放下筷子一臉正氣道:“太過分了,難道你們覺得我有本事說服雍王殿下,讓他與我同流合污嗎?”

“那為什麽酒壇會在他的架子上?”

“這我就不知道了,許是他饞酒了。”葉青微飛速将鍋甩了出去。

飯桌上一陣靜,葉青微回過頭來,卻發現爹娘露出一模一樣同情的眼神。

“你們那是什麽眼神?”

澄娘掩唇笑道:“阿軟你這般天真無邪,娘怕你的桃花煞會更重。”

“桃花煞?”葉青微還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

“娘生你的時候,你爹等在外面都快要哭了,當時幸有你爹的一位塵外好友在府上作客,他說此胎必然順利,只是你身帶桃花煞氣,恐怕有人要遭殃了。”

塵外好友?道士,還是和尚?

葉明鑒道:“你也不用隐瞞,這家裏誰還有你這般膽量敢去我屋裏偷酒,想必這最後一壇澄明酒你是與人分喝了吧?”

“爹,沒有證據可不要信口開河。”葉青微笑眯眯地死不認賬,拍拍屁股走人。

澄娘雙手合十,念了一句佛號,道:“我只希望阿軟能夠平安無事才好。”

“既然法師給了應對之法,應該無恙的,不過……”葉明鑒長臂一攬,擁着澄娘,“你用這張剛吃了葷腥的嘴念佛號怕是不好吧。”

澄娘一僵,葉明鑒恨自己嘴賤,忙安慰:“沒事,沒事,什麽戒,什麽煞,什麽三生石,都是騙人的,不要擔心。”

葉青微離了老遠還覺得耳邊回蕩着這對老夫老妻的甜言蜜語,她笑着搖了搖頭,從竹林穿回自己的寒池小築。

風吹竹葉瑟瑟作響,餘晖撒上竹葉畫出根根朱竹,她玉手一揚,将探到路上的竹葉拂開,竹影搖曳在她唇上。

葉青微驟然停下腳步,微微扭頭,此間只聞風過竹林聲,她悠然笑道:“既然故人在此,為何不出來相見。”

又過了一會兒,一個灰色身影才不情不願地穿過疏竹而來。

“不知道葉小娘子在此,恐怕驚擾了小娘子。”盧況離得老遠,活像她身上帶有火星,沾上她就會引燃自己一般。

葉青微莞爾一笑,低聲道:“你說什麽?我沒聽清。”

盧況苦笑摸鼻子:“葉小娘子不要再騙在下了,在下雖然不喜歡惹事,卻也不是一個傻子。”

“你不就是個傻子。”

“哎?”盧況根本沒想到葉青微竟然會說出這樣一番話。

葉青微轉過身,面朝他盈盈一笑:“你一心想要躲避麻煩,你把我當麻煩,卻不知道你越是躲越會引起我的好奇?難道說這就是你故意引起我注意的方法?”

“不,這個……”

葉青微搖了搖頭,無奈道:“你們這些少年郎的心思就是多,你放心,我對你并無相思傾慕之意。”

盧況一下子噎住了。

這很好,嗯,很好,達到了他想要遠離麻煩的目的,可心底那淡淡的酸痛是什麽?

盧況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溫聲道:“葉小娘子的七竅玲珑心,我今日算是領教了。”

“這樣,你以後是不是就不會再躲開了?”

“不,不會。”

“你的聲音還有遲疑?莫非我的保證還不夠,那要我發誓?若我今生今世戀慕盧郎君,便讓我……”

葉青微話還未說完,就被盧況急急忙忙打斷:“別!千萬別說。”

他匆匆上前,行至她的面前,夕陽在她的眼中鋪展開茜紗,可是她的目光卻是星輝編織的長河,清淩淩的水面上拂動着茜紅輕紗,縱使誘得人身心沉淪不可自拔,她卻依舊一顆冰心。

盧況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原來全然是他想多了嗎?可是……可是……他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

“我無意驚擾葉小娘子。”

葉青微淺淺一笑:“你若不願稱呼我為阿軟,那就叫我的名字好了,一口一個葉小娘子,你不嫌累,我聽着也麻煩。”

盧況嘴巴張了張,道:“葉青微。”

這三個字他念的極輕極淡,就如同他一般化作一團煙霧,被夕陽餘晖穿過。

這般清秀婉約,又這般浩渺逍遙,這便是讓後世無數人無法摸清底牌,“霧失仙蹤,月迷煙柳”的盧況了。

“我想你今日在此,是心中有迷惑吧?”葉青微像是在跟他打禪機。

今日葉明鑒的一席話會給兩人帶來特別深刻的印象,一人是守禮法、知方圓的鄭如琢;一人是謹守尊卑、小心行事的盧況。若尊卑是錯,權威能反抗,禮法不是全然正确,那他們一直以來所堅守的又是什麽呢?

“正好我有空,可以為你開解一二。”

“不,已經不用了,我已經想到了。”

葉青微灼熱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盧況用袖子一遮,擋住了她的視線。

“哦?知道了什麽?”

盧況苦笑:“有些時候,錯的的确是我。”就像他對她的無端揣測。

葉青微想了想,柔聲道:“你若是真想通了,就不會再故意躲開我的視線了。”

盧況遲疑的放下了手。

“你我這便說開了,以後也不許在因為這樣的小事與我疏遠了,我一向敬重你的明哲保身……”

“葉青微,你這話當真是在誇我嗎?”

葉青微眨了眨水眸,坦然道:“當然。”

盧況忍不住露出一個小小的笑容,無奈搖頭嘀咕道:“哪裏有這樣誇人的。”

葉青微借着太陽落山前最後一絲餘光看清他的臉,盧況低頭一笑時,臉頰竟泛起一個小小的梨渦,像是一朵小海棠,他一貫持重、明哲保身,活得像個人精,唯有這時才多了一絲少年人的感覺。

“這世上怕沒有人比我更懂你。”

盧況猛地擡頭,卻見她目光清明,神色恬然道:“你我當為知己好友,難道就因為我是女子,盧兄就要錯過這樣一位知己嗎?”

盧況露出無奈的神情:“哪裏有自己說自己是知己的。”

葉青微展眉一笑,柔媚的風情下是灑脫的精氣,傲然的風骨:“我相信我自己的能力,也相信盧兄的目光。”

盧況低下頭:“你說什麽便是什麽,葉……葉青微。”

與盧況交好後,葉青微腳步輕快地朝着自己的寒池小築走去。她需要人才的助力,但是,用戀情這種虛無缥缈的感情維系實在太不可靠了,她要的是全然的忠心,心無旁骛的奉獻,既然要交心,那就先從知己做起好了。

葉青微剛走到門口,卻發現另一位迷茫之人正坐在她門口回廊下的欄杆上,他低頭望着寒池中的月亮,兩腳晃悠悠地時不時踢一腳水面,右手中拎着一個白瓷酒瓶,可是瓶口大敞,瓶身歪斜,琥珀美酒滴落進寒池中。

“鄭郎?你為何會在此處?”

鄭如琢盯着明月倒影,輕聲道:“我為什麽會來,阿軟真不知嗎?”

他雙腿一晃動,腰間的佩玉“叮咚”作響。

葉青微團扇輕搖,柔聲道:“我若真說不知,豈不是辜負了鄭郎這番信任?”

鄭如琢輕輕哼了一聲,一歪頭,額角抵上朱柱,他笑道:“我知道你厲害,卻從未想過你竟然如此通透,一經對比,我們倒是都像傻子。”

他閉上眼,似乎醉的不清:“那些傻子一心讨取你的歡心,也不看看他們配不配的上,你又看不看得上。”

他雖然閉着眼睛,卻聽到她腰間懸挂的銀鈴聲響,那聲響越來越近,他下意識捏緊瓶頸。

若不是他經過竹林聽到她與盧況的一番對話,他根本無法想象到她已經站在了這樣的高度,将每個人的心思都揣測的通透。

“我可真傻……方玉圓玉都是笑話!”他說着就一把抓向了腰間的佩玉,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他的手背覆上了一方柔荑。

“若荥陽鄭氏的方圓分寸是笑話,那這世間也沒有什麽正理了。”她拍了拍他的手背,慢慢收回了手,似乎不怕他繼續将玉扔出去了。

“來,好好說話,別再這樣故意吓我了。”

她是明知道他不會将玉扔出去。

鄭如琢回眸,卻與她四目相對。

她當然知道,荥陽鄭氏的方圓玉,除非主人身死玉碎,否則,不可離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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