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東岳01
“小心些, 若是沾上了血池的血, 可就真的還不了陽啦。哎呀,你還是拉着我的手吧。”
自稱“陌上桑”的地府鬼差伸出自己可以用慘白來形容的手, 黎鴻略一猶豫還是搭了上去, 立刻覺得一股刺骨的寒意順着對方的手心穿透了她的身體,讓她忍不住打了個激靈。
陌上桑注意道黎鴻的表情,立刻道歉:“抱歉, 我忘了你還活着。”
說着她在自己拽下了自己衣服上的玉牌, 遞給了黎鴻:“來,你握着這個就會好很多了。”
黎鴻握住了玉牌,果然覺得溫度重新回了自己的身體中。她緩了口氣, 随着對方小心翼翼的踏過了青石橋, 進入了那原先一片, 漆黑地看不見的任何建築的地方, 方才松了口氣。
然而她這口氣剛松了一半,便又提了起來。一座漆黑而巍峨的城池在她的眼前展露出了一角。然而只是這一角,已經足夠驚人,令人驚嘆。
黎鴻見還是聯系不上天審,不由忍不住問道:“這是哪兒?”
陌上桑恍然大悟:“啊, 我差點忘了你是誤入的!”
陌上桑解釋:“這裏是幽冥, 也就是死後的世界。”
黎鴻重複道:“死後的世界?”
陌上桑困惑道:“嗯?沒有人和你說過嗎?”
黎鴻心下微凜,她又問道:“現在是什麽時候?”
陌上桑更困惑了:“什麽什麽時候?”
黎鴻猶豫着,試探着問:“商周?”
陌上桑一臉迷茫,黎鴻又問:“公元?”
陌上桑想了半天, 總算是明白了對方在說什麽:“你是指活着的世界嗎?”
黎鴻點了點頭,陌上桑笑道:“活着的世界和我們無關。幽冥是獨立于生者的。自陛下誕生,這世界便有了生死,陛下由幽冥而誕,幽冥即使陛下。銜燭之龍的光是透不進幽冥的,所以我們這裏沒有時間。”
鬼差領着黎鴻進了這座漆黑寬廣的城:“我們這裏,即是世人追求的永恒。”
在跨進城池的那一瞬,原本漆黑而陰暗的世界驟然被點亮,街上熙熙攘攘皆是死去的人們,他們活在這個世界,與生者的世界毫無區別。
陌上桑說他們的世界是永恒的,黎鴻在這些死者的身上或窺一瞥。這些人有身着秦漢曲裾,也有身着T恤長褲。時間在這個世界是不存在的,這個世界只有死者,來自不同時期不同地域的死者。
黎鴻忍不住就問:“每天有那麽多人死去,這裏不會爆炸嗎?”
陌上桑說:“死是無法避免的,誰說這裏的人就不會死?”
她指向一名垂垂老矣的婦人:“她來時還是垂髻少女,如今也差不多啦,就快死了。她死了後變會回去生者世界,而後進行一場輪回。”
黎鴻勉強聽懂,她想着如果這裏真的是死者世界,只有靈魂可以進入。那麽天審與她走散也理所當然。天審能與她進行溝通是因為同時寄宿在一具身體中,如今寄宿的身體不見了,她與天審走散實在再正常不過。
于是她難得恭敬問:“這位姑娘,我其實不是一人來的,還有一個同伴。”黎鴻想了想初次見到天審的模樣,“他大概五六歲的樣子。”
陌上桑聞言驚道:“還有嗎?”她哀嚎:“完了完了,被陛下知道我一定會挨罰的。啊,為什麽今天是我守門!”
她正抱怨着,忽見先前她呼喚過的鬼差走來,便即刻板正了面孔,對黎鴻道:“我會幫你找到他的,可你千萬不要和姜姒提呀?她知道了,我肯定得受罰!”
黎鴻眨了眨眼,表示自己明白。
幽冥第二位守門人前來,她看起來只有十五六歲的模樣,眉目精致氣質典雅,若不是身着黑袍,黎鴻大概會将對方當做一位貴女。這位名為姜姒的守門人顯然沒有陌上桑那麽開朗,她掃了眼黎鴻,便對陌上桑道:“陛下知道了。”
陌上桑臉色突變:“這麽快?”
姜姒冷冷回答:“幽冥的事有什麽能瞞過陛下,陛下想見她,是你帶去,還是我?”
陌上桑有些猶豫的看了看黎鴻又看了看姜姒,最終道:“……還是我吧。”
姜姒點了點頭,便退去了一旁,對陌上桑道:“你去吧,我先替你守門。”
陌上桑恹恹的點了頭,看着姜姒遠去。
黎鴻眨了眨眼,只覺得這名叫做姜姒的鬼差看起來十分有趣,陌上桑見狀,連忙道:“你可千萬別被将姜姒的外貌騙啦!陛下帶她回來的時候,她已經為禍人間千年。她是旱魃,被剜心而死,怨氣很重,你靠太近都會受傷!”
黎鴻見陌上桑說的嚴肅,便點頭應道:“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陌上桑見黎鴻确實沒有別的打算,方才松了口氣,領着黎鴻往城內走去。走過了青石橋,路過了這座黑城,便踏進了此間主人的宮殿。
這座宮殿與主城給人的感覺一樣,黑漆漆的、無光無影。
黎鴻跟着陌上桑走了進去,見着一路的侍從向陌上桑行禮,不由有些好奇這位鬼差在此間的地位。
然而未等她再套出什麽話,她們便已到了大殿。
大殿森嚴,黑色的玉石鋪了滿地,兩側站着的大約是幽冥的神祇。高階之上是一尊同樣黑漆漆地寶座,黑漆漆的寶座上坐着黑袍的男人。
陌上桑跪下向對方行禮,神色肅謹:“陛下。”
黎鴻沒有跪下,她有些好奇地向上看去,便一眼見到了坐在黑椅上看起來冷冰冰的黑色雕像。
他的皮膚很白,大約是長久未能見過陽光的緣故。與此同樣的,是他同樣顏色極淡的嘴唇,若非他的眼睛是極深的黑色,黎鴻大約會以為自己看見的,是一尊大理石的雕像。
然而即使如此,即使過了這麽久,黎鴻依然認出了對方。
她有些驚訝道:“你的頭發……怎麽灰了?”
在黎鴻的記憶裏,公園裏攔住她的神經病魔神是黑發黑眼,雖然将自己裹在黑袍裏,但卻絕不是一頭灰發。這樣不同的發色讓她有些猶豫,不太能确定自己的判斷,而天審又聯絡不上。所以她在問完這一句話,便閉上了嘴。
陌上桑聽見她開口下了一跳,伸手拽了拽她的衣角,黎鴻愣了一瞬,才明白對方是讓她跪下。
黎鴻正欲順着陌上桑的意思跪下時,她以為是雕像的幽冥之主開了口。
對方黑色的眼睛微動,對黎鴻道:“我從未見過你。”
黎鴻微怔。
對方接着道:“我也不知道。”
黎鴻聽得一頭霧水。
對方最後道:“生門百年一開,距離下一次生門開啓還有二十五年,若要回去,你得等二十五年。”
這句話黎鴻聽懂了,她倒是不急,因為既然不是自己的世界,那麽便依然在幻境中,她便依然得收集碎片。雖然天審不在身邊,但對方這張臉已經宣告了自己的身份。
黎鴻看着他,隐隐覺得這大約就是最後一塊了。
于是她點點頭,說:“好,我等二十五年。”
“雕像”聞言,竟然慢慢地、露出了笑意。他黑色的眼中漸漸浮現出了神采,對黎鴻輕聲道:“我很高興。”
黎鴻愣在了原地,沉默了一瞬。而後她問:“為什麽高興?”
“雕像”的眼中浮現出了困惑,過了會兒他老老實實道:“不知道。”
當他說出這句話,黎鴻算是明白了他先前那句“我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大概是回答她最開始的那一句問題。
不過,黎鴻有一個問題想要問他,并且非常确定對方能夠回答。
黎鴻問:“你的名字是什麽?”
他似乎有些意外,但仍然很高興地回答道:“東岳。”
黎鴻想了想,便也道:“我叫黎鴻。黎明的黎,大雁的鴻。對了我和我的同伴走失了,你能幫我找一找嗎?”
東岳問了她有關天審的情況,而後皺眉困惑:“你說的,是白鳥嗎?”
黎鴻:“?”
東岳道:“幽冥除了你,便只來了白鳥。我找到他會讓他去見你。”
黎鴻點了點頭,頓了頓補充道:“謝謝。”
高坐上的“雕像”,便很滿足地笑了。
陌上桑跟着黎鴻出來,看着她驚訝透了,她認不出從上到下打量着黎鴻,詢問道:“你到底是誰?不是簡單的生人吧!我從沒見過陛下有過這麽多表情!你該不會是鳳凰吧!難道是鴻鹄嗎!”
再一次聽見這個名字,黎鴻忍不住問道:“鴻鹄?”
陌上桑道:“天界的五鳳之一,她是白色的鳳凰,是天下最美的鳥。外面一直再傳我們陛下萬年不出門是因為喜歡鴻鹄來着,天地良心,就我們陛下那樣,懂得什麽叫喜歡嗎?”
黎鴻想了想她經歷過的事,忍不住道:“大概是懂的。”
陌上桑冷漠:“哦,你知道嗎,他今天對着你笑,是我任職一千來第一次見到他笑。”
黎鴻:“……”
黎鴻:“你一千歲!?”
陌上桑揮了揮手:“幽冥這裏根本沒有時間,這只是我按生者的日子随便算得啦,西王母大約每五百年會來幽冥檢查一次生門,我按着她來的次數算的。我見過她兩次,所以算一千年,等下次見到她,就是一千五百年!”
黎鴻:“……佩服。”
陌上桑發現話題被黎鴻轉了過去,連忙又問道:“你以前和陛下見過嗎?真的好稀奇啊!”
黎鴻:“……見過,不過他不記得了。”
黎鴻指的是她曾在自己的世界見過流浪漢一般的東岳,但這裏的東岳顯然不記得這件事。陌上桑不知道理解成了什麽,面上頓時十分動容,她對黎鴻道:“別怕,我是帝黨,無論如何,我會幫你的。”
黎鴻:“???”這位朋友,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麽。
因為東岳的态度,陌上桑自然而然就将她帶進了幽冥的宮殿,并将她的寝室安排在了東岳的殿內。當有幽冥的神祇反對,陌上桑便會眼睛向天上看去,滿不在乎道:“好呀,你去問陛下,看他反不反對。”
她用着這種辦法,至少搞定了三位幽冥的女神。
陌上桑翻着白眼道:“真有意思,說着喜歡陛下,也不看她們有什麽行動,好不容易來一個你,倒是一個個都出現了。”
黎鴻好奇:“她們是你的上司吧?你這麽對她們真的好嗎?”
陌上桑:“哎呀,我只有一個主人,就是陛下啦。再說了,這麽多年我也不是白活的。”陌上桑遠遠的指了指血池的方向,笑嘻嘻地,“我是‘血池’啊,我倒看看,誰能給我穿小鞋。”
黎鴻:“!!!”
她面色複雜的看向陌上桑:“那你的名字……”
“自己取的,聽見一個書生念,覺得好聽,就換了!”陌上桑眯着眼,“好聽嗎?”
黎鴻點頭:“确實好聽。”
陌上桑立刻彎起了眼,笑嘻嘻道:“哎呀,你真是讨人喜歡。”
陌上桑答應黎鴻一找到天審便帶來給她,但同樣的,黎鴻得保證不把這件事告訴姜姒。雖然陛下不打算罰她,但被姜姒知道,她少不了被念一頓。黎鴻與對方愉快的做了交易,便在這裏歇了第一晚。
幽冥的世界陰嗖嗖的,黎鴻躺在鋪着黑色的被褥白玉雕成的床上,只覺得自己像躺在靈堂。加上周圍陰風不散,她不得不握緊了陌上桑給她的那塊玉牌,方才能迷迷糊糊的睡過去。
睡到一半,她不甚安穩,總覺得有誰在盯着她。黎鴻猛的一睜眼,便對上了一雙漆黑的眼睛。她吓了一跳,猛地彈起,差點撞上玉石的床頭,還是東岳眼疾手快擋住了她的腦袋,才避免了她撞痛。
黎鴻驚疑不定,盯着東岳問:“你怎麽在這裏?”
東岳見黎鴻已經不會再撞上堅硬的東西,頗為遺憾的收回了自己的手。他整個人裹在寬大的黑色衣袍裏,委屈道:“這是我的家。”
黎鴻:“……”
黎鴻深吸了口氣:“不是,這雖然是你的家,但現在是我的房間?”
東岳垂着視線沒有說話,他垂下的視線看見了黎鴻手中抓着的玉牌,挑眉道:“暖玉?”
黎鴻點頭:“陌上桑給我的,這裏有點冷。”
東岳聞言便積極地伸出了自己的手,對黎鴻道:“這東西不如我,你抓着我吧,會很暖和。”
黎鴻:“???”
東岳非常誠摯的,蹲在她的床前,向她熱情地推薦着自己的手。黎鴻看着那雙如同玉石雕刻出來,沒有任何雜質的雙手,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只能說:“謝謝?”
東岳仍然将手伸向她,黑漆漆的眼睛裏沒有一點兒別的光。
黎鴻沉默了片刻,無可奈何的伸手握了上去。正如東岳所言,暖玉确實不如他好用,暖玉的溫度像是一個暖手寶,但東岳本身卻像是幽冥的太陽。握上他的手,便宛如置身春日,暖洋洋的令人犯困。
黎鴻十分驚訝,東岳忍不住便彎了眼。
他忽得想起了什麽,從黎鴻手中抽回一只手,從自己的袖子裏捏出了一只白色的小鳥,詢問道:“你在找的是它嗎?”
黎鴻看着那只掙紮着的鳥愣了一瞬,接着不太敢确定的問着:“天審?”
白鳥拼命點頭,叫着:“是我是我,鴻鴻是我!”
東岳聽見白鳥的叫聲,漆黑的眼眸暗了一瞬,手下便忍不住使了點勁,天審叫了一聲,立刻垂下了雙翅,乖順的不行。
東岳這才将白鳥放在了黎鴻的肩膀上,對黎鴻道:“這是信鳥,可以穿梭幻境,你誤入此處是因為它嗎?”
黎鴻:“算是吧。”
東岳沉默了一瞬,伸手摸了摸白鳥的羽毛,算是褒獎。白鳥整個羽毛翅都在顫抖,卻半點都不敢逃開這來自王的寵愛。
找回了天審,黎鴻的心便放下了一大半。
東岳見她情緒不錯,便詢問道:“我今天可以睡這裏嗎?”
黎鴻:“……”
東岳解釋:“我看見你會很高興,而且和我待在一起,對你來說也比較安全。”
黎鴻:“……”
東岳想了想,補充:“我很暖和。”
黎鴻嘆了口氣,往床裏挪了挪:“算了算了,你上來吧。”睡都睡過了,現在矯情什麽呢。
東岳玉雕般的臉上便又浮起了笑,他規規矩矩的躺在了黎鴻身邊,握住她的手。有東岳在,幽冥的陰寒便似在瞬間全都不存在了。黎鴻心安理得的閉上了雙眼,很快的睡了過去,由于趨暖性,到了後半夜,便是她整個人攀上了東岳。
東岳因此睜開了眼,他看了看側身躺着的生人,卻沒有半點兒惱怒也未曾生氣,甚至很高興地将自己的手臂往前送了送,好讓對方睡得更舒服些。
幽冥是沒有時日的。故而除了黎鴻,也沒有幾個人,會真正的算着不存在的時間睡覺。
不知過了多久,有幽冥侍女躬身來尋東岳,她見到趴在東岳懷裏睡得很熟的黎鴻時悚然一驚,生怕下一秒看見的便是魂飛魄散的慘案現場。可出乎她的意料,沒什麽表情的東岳只是豎起了食指,對她輕聲的噓了一聲,而後便轉回了視線,一手擁着熟睡的黎鴻,另一手則随意的翻看着陌上桑為他尋來的木簡。
天審化為了原身,作為一只白鳥,規矩的站在鳥籠裏,一聲不吭。
侍女見狀躬身退了出去,對殿外候着的白衣女子道:“鴻鹄殿下,陛下不見客。”
白衣的美人連睫毛都是雪色,她彎了彎眼,淺淡的笑顏如梨花一夜盛開。她站起了身,對侍女道:“哦,不見客?他又不用睡覺,憑什麽不見客?”
說着她便推開了侍女,毫不猶豫地向內邁去:“我有事情找他,哪怕他不見客,我也非得讓他見我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