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平安夜

“葉迦言。”

天太冷,她的聲音打着顫兒。

從來沒有提到嘴邊的名字,從來只放在心裏的名字。

畢業以後就沒再見過面,掐指一算,也有七年了。

七年,該忘的都忘的差不多了,不該忘的,也都往心底沉,不再能成為飯後談資。

葉迦言看了眼手表:“挺晚的了,我送你回去。”

陳安寧搖頭:“不用了,我自己打車吧。”

并排走路,隔了三四米,說近不近,但到貼身擁抱,還要跨越銀河一樣寬裕的鴻溝。

這種微妙的距離感,前所未有。

葉迦言說:“這麽晚了,你打不到車。”

走上大馬路,車來車往,他睜眼說胡話。

陳安寧不置可否,猶豫着怎麽回絕之際,電話響了。來電顯示兩個字:宋淮。

“接一下電話。”

葉迦言:嗯。

“淮哥。”

那頭:“結束沒啊?我快到了。”

陳安寧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現在不在祝清燃別墅,你能往青川路這兒來嗎?我在新華書店這邊。”

“咋的了,你怎麽跑那兒去?”

“出了點意外。”

宋淮說:“行行行,你好好待着別亂跑啊,我馬上過去。五分鐘。”

陳安寧挂了電話回頭看一眼葉迦言,不巧,他也正盯着她。

兩人一對視,好不容易整理好的情緒又被打亂了。她把臉別開。

鎮定最不易假裝,人總如是。

葉迦言揚了揚眉毛,随口一問:“男朋友?”

“不是,鄰居。”

“哦。”

陳安寧說:“你先回去吧,這裏挺安全的。”

“不急,我陪你等。”

“怎麽了?”

“會會你鄰居。”

……

二人站在路口敘舊。

長街濟濟,兵荒馬亂。Merry christmas,洋人的佳節。一粒往事如嬌慵清雪,叮叮當當滾落人間,融至心口。

陳安寧問他:“最近過得怎麽樣?”

“湊合,剛培訓完,過段時間轉去民航實習。”

陳安寧點頭:“你跟祝清燃關系還那麽好嗎?”

“是啊,狗腿子,跟高中那會兒一樣,絞盡腦汁想跟我當哥們兒呢。”

陳安寧低頭笑,葉迦言沒笑。

兩個逛街的女孩兒嬉笑着路過,走出十米才回頭看他,脖子都快扭斷了。

女孩兒就會耍這點清高的招數。

陳安寧探着腦袋往路口看,從路牙上滑下去。

本無大礙,但總有人要小題大做。

葉迦言拉她一把,陳安寧整個人快被他提起來,被他捆着腰肢撈進懷裏,恰如其分。

“穿這麽少,不冷?”他放低音量。

“還好。”陳安寧稍稍擡眼,也只夠看到他的鎖骨部位。

“挺沉啊。”他笑着戲谑。

晚風抄起鬓發,落在兩頰癢兮兮,陳安寧雙手下垂,想要去捋一下頭發,發現根本動彈不得。

眉眼如初,金雕玉琢。

眼神的交彙讓他雙眸輕顫,裏面漾起溫柔的水波。

他的每一根睫毛都是小星星的尾巴。

陳安寧被強大而有力的柔情包裹,迷失在這渺渺星河。

葉迦言盯着她不動,她實在無言以對,張着嘴巴輕輕地“啊”了一聲。

糟糕的回應。

“沒關系,我抱得動。”他說這話時,陳安寧能聞到他臉上刮胡泡的香氣。

他嬉皮笑臉,不懷好意,好像高中時候,在牡丹花下死過幾萬次的少年,不思悔改。

他這一次,有調戲之嫌了。

真壞。

葉迦言終于放手。

陳安寧橫眉冷對。

他笑。

她沒想到,原來銀河,要他先跨。

片刻的親近也讓人覺得高興,哪怕他只當她老同學。

哪怕他付出的所有親近可以給其他任何人,卻永遠自持獨立。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但能做他的一朵野花,都心滿意足。

陳安寧注意到葉迦言毛衣的袖子上一片劃痕,上等衣料被刮壞。

“你打架了?”

“沒,就是蹭了點灰。”

沒法說是不是就是蹭了點灰這麽簡單,她也無意深究。

葉迦言見陳安寧沉默了,後退一點點,偷偷打量她幾眼。

問她:“你呢?”

“我什麽?”

“過得。”

陳安寧想了想,說:“不好。”

話音剛落,宋淮駕到,風塵仆仆地騎了摩托車來。

腰腿精壯的男人,身子骨有勁。戴着頭盔,也看不清臉。

葉迦言沒跟過去,等宋淮視線轉到他身上,才微微點頭示意。

宋淮沒反應,等陳安寧過去了,轉身給她戴上頭盔,把人拉上後座,回家。

車子發動以後,陳安寧才想起來,好像還沒有和他好好地道別。

七年前是,現在也是。

葉迦言目送他們離開。

到家還有很遠的路,從城南到城北,走過一條繁華的街,再往前抄近路,走郊區。

夜深人靜。

兩人沒怎麽說話,只有摩托車引擎聲劇烈。

一直到宋淮察覺到奇怪,才發聲:“後面是不是有車跟着我們?”

他看後視鏡,陳安寧看不到,聽了這話本不在意,過會兒又覺得後怕,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

宋淮的摩托車帶着她闖了個紅燈,隔着一條馬路,斑馬線內停了一輛黑色賓利。

周遭車流量很少,所以宋淮說的,應該就是這輛。

可能是他多疑了。

等到十分鐘後,她再看,發現那車仍然跟着。

陳安寧猶豫着要不要停下來,忽而電話響起。

她把頭盔卸了,接電話。宋淮也減速,往後靠着要偷聽。

那邊來電話的人在等她開口,陳安寧不說話,也等他開口。

終于還是他先端不住:“到家了嗎?”

“快了。”

“哦。”

他來意不明,哦完就挂了。

下一個路口右拐,她再回頭看去,那輛黑色賓利已經沒了。

她最近只在一個地方留過自己的電話號碼,祝清燃的賓客簽到名單上。

陳安寧想了想,突然笑了起來。

當年一見鐘情,她只當自己情窦初開,無知少女總繞不過兒女情長。

卻沒有料到,此情固若堅冰,這麽多年過去,也化不開零星半點。

見他一面,全都跑回來了。

步行街,人擠人。

陳安寧拍拍宋淮的肩膀:“淮哥,你停下車,我買東西。”

去店裏給陳鳴買了一個一百多塊錢的打火機,買了一雙聖誕熱銷的襪子。

把打火機裝進襪子裏,這是今年給爸爸的聖誕禮物。

他們的新家那一帶,算得上B市最大的窮人聚集區,治安差,那條街到了晚上,極度不安穩。

所以為了避免不測,宋淮強烈建議接送陳安寧。

安全抵達她家門口,他才放心離開。

陳安寧叫住他,說了句謝謝。

她摸了鑰匙準備開門進去,手輕輕推一下門板,竟然推開了。

裏面黑黢黢一片。

陳安寧心裏一驚。

“潑猴回來了,豬精在家嗎?”

裏頭沒人應,陳安寧伸手去開燈,燈沒亮,這才想起來昨天晚上燈泡炸了。

她姑且用手電筒照着,去陳鳴的房間看了一眼,發了福的中年人鼾聲如雷,酒氣熏天。嘴巴微張,嘴邊唾液混着酒水橫流。

陳安寧端來一盆溫水給他擦擦臉上的汁液,陳鳴沒醒,依舊打鼾。

她把襪子放在他的枕邊。

去客廳裏把新燈泡安上,自力更生。

點亮的一瞬間,門口兩個嗑着瓜子黑頭土臉的小男孩含笑望着她。

陳安寧去關門的時候,個子高的那個不懷好意地問了句,“傻子怎麽不出來玩了?”帶着幸災樂禍的意味。

陳安寧怒了,進屋找雞毛撣子,二人見局勢不利,趕忙撒丫子走人。

這半年來,陳安寧最怕的就是別人拿她父親說事。

這一圈筒子樓裏住的都是什麽人,陳安寧最清楚不過,這些小孩兒整天在外頭溜達,父母疏于管教,放養模式一開,一個個脫了褲子真當自己能日天日地了。

把大門反鎖了兩道,門縫還是有點漏風,屋裏沒有空調暖氣,陳安寧舍不得水費,連熱水袋都捂不起。

她在床上躺了一會兒,蜷縮成一團,以母體內的嬰兒姿态。

還是睡不着,冷得睡不着。

起來看了會兒畫,書架上一排都是祝清燃的畫本,每個月的連載出來,在等下個月到來之前,她都會把手頭的翻來覆去看上好幾十遍。

那兩張畫稿,只畫了半成形的人物,看不出什麽名堂來。

可是拿自己的作品出來一比較,就立見高下。

她和大師的差距,隔了一個宇宙都不止。

陳安寧把日記本拿出來,小心翼翼地把這兩張畫稿夾入扉頁,翻到最新的一頁紙。

提了筆,不知道寫什麽,咬着嘴唇猶豫了好久,才寫上一句:“迦言瘦了。”

拿來手邊的一本雜志看,裏面掉出來一張紙片。

一句話。

“明天晚上八點鐘,73酒吧,準時到。”

陳安寧把紙片揉成團,捏在掌心。

那天晚上,一夜無眠。

平安夜不平安。

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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