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道歉

葉迦言和陳安寧從來沒有當過同班同學。

她第一次見到葉迦言是在軍訓第三天,食堂湧出來一堆流動的馬賽克。

與陳安寧同一組的吳江跟她一塊兒走出食堂。

陳安寧當班長,臨時的軍訓負責人,想讓吳江下午多給他們班扛幾桶純淨水,組織半天語言不好意思開口。

吳江在人群裏見到誰了,匆匆就跑開。他口中喊了句葉迦言。

前面洗手池邊高個子男生回過頭來,笑了一下。

·

陳安寧走神。

葉迦言筷子在她面前晃了晃。他說:“你那時候為什麽總躲着我?”

陳安寧挖了一勺旁邊擠出來的醬料,不冷不淡回他,“以前的事情不想提。”

她把勺子放進嘴裏。

葉迦言臉色有點微妙。

下一秒鐘,陳安寧嗆出眼淚。

他說:“那個……你吃的是芥末。”

陳安寧咳了兩下,抹眼淚:“葉迦言你這個騙子。”

葉迦言給她遞水,“我沒騙你。”

“你就是騙子。”陳安寧用紅腫的眼睛無力地瞪了他一下。

葉迦言笑起來,點點頭:“好好好,怪我怪我。”

她哭了兩分鐘,不知道是嗆的還是難受的。

他沒好意思問。

回去的路上,相對沉默。

陳安寧坐車有個毛病,嗜睡。時間一長,颠簸一路,歪着腦袋睡過去。

車道的路燈太晃眼,一盞接着一盞,即使閉着眼睛也覺得刺痛感強烈,她微微皺眉。

正想着,發現那刺眼的光源卻突然沒了。

遮光板被人放下來,好讓她睡得安穩。

到一個陌生的路段,旁邊一個加油站,葉迦言不認路了,把車停下來。

他看她恬靜的側臉,一直到她醒過來。

陳安寧把頭發往耳後撩,看一看四周,發現車已經停了。

葉迦言去便利店裏給她買了一杯熱飲,回過去敲敲車窗,陳安寧把窗戶放下來。

他把熱飲遞給她:“拿手裏捂着吧,你穿太少了,總覺得很冷。”

陳安寧說不用:“你自己喝吧,我不冷。”

他突然俯身,手伸進去抓了一下她的手指。

一根根骨節好像竹簽,纖細勻稱。握住的時候,下意識掙紮的那股勁兒,堅韌而有力。

他說:“這叫不冷。”

強烈的體溫差,在她那頭,猛烈地掀起一陣貪欲。

是星星之火,也是決堤的蟻穴。

為了清醒,唯有親手折斷小女孩的最後三根火柴。

抵制任何依賴,以及企圖依賴的思緒,才足以收放自如。

陳安寧把手抽回去:“沒關系,車裏還挺暖和的。”

葉迦言扶着車窗,問她:“真不要?”

“不要。”

葉迦言回到車上,沒發動。

仔細想了想,不正經地說:“也行啊,那哥哥給你捂呗。”手掌在她面前攤開。

陳安寧心裏咯噔一下,随後使勁拍了一下他的手心:“淨使壞吧你就。”

他緩緩地拉出一個笑容,手指蹭了一下嘴唇。

幾秒鐘的沉默,陳安寧靜靜地聽着發動機的聲音,密閉空間裏呼吸交錯的聲音,有點讓人提不起勁來。

葉迦言先開口:“給我看看你身上的傷。”

陳安寧小聲說:“其實也不是很疼……”

“給我看。”

……

陳安寧還在猶豫。

猝不及防的,後面一輛車追上來,葉迦言扶住方向盤。

撞得不輕,他們的車子往前挪了幾十公分。

這麽寬敞的道路,很明顯,那人是有意而來。

他低聲罵一句:“媽的。”

葉迦言正要下車。

那輛車迅速調整好方向,揚長而去。

一輛張揚的紅色法拉利。

路過的時候,副駕上的女孩子露出半張側臉,冷漠清貴。頭發飛到車窗外,禍國殃民。

葉迦言心裏有數了。

檢查完車子回來。

陳安寧問:“怎麽回事?”

他說:“保險杠裂了,回頭去修一下就行。”

“剛剛那人你認識嗎?”

“沒看清,不知道。”

葉迦言解釋,“這叫路怒,就是有些人啊,見不得小情侶在車裏親熱。”

“可是我們又沒有。”

“你看這說明什麽。”

“說明什麽?”

葉迦言舔了一下嘴角,故意壓低聲音:“說明咱倆看着還挺像情侶的。”

陳安寧把安全帶拉好,擺擺手:“趕緊走趕緊走。”

·

葉迦言跟着陳安寧回家。

那地兒太破,破到他難以想象。

一棟棟危樓勝似古董,磚瓦都長了毛,左鄰右舍搭了小桌子一起吃晚飯,草狗汪汪亂竄。

旁邊有一個大的垃圾場,方圓一裏臭氣熏天。

他沒有想到B市還會有這樣的地方。

陳安寧以為他送到門口就會走。

沒想到葉迦言說:“我都送你到這兒了,你就讓我進去坐坐嘛。”

……沒見過這樣的。

陳鳴出去看人打牌,還沒回來。

陳安寧讓他坐在自己的小床上,葉迦言粗略地打量了一下她的小屋。

屋頂漏水,牆上一塊塊潮斑。但房間很整潔,桌上的畫筆和稿紙都排列工整,有序堆好。床頭挂了兩串千紙鶴,是她自己疊的。

他沒忍住,還是問了句:“你跟吳橋什麽過節?”

陳安寧言簡意赅:“欠人錢了。”

“怎麽借到他那裏去?”

她不想回答這個問題,扯開了:“你跟他什麽關系?”

“我舅舅。”

“哦。”

“你以後別去他那兒了。”

陳安寧說:“再說吧。”

“你欠他多少錢,我來還。”

“欠你欠他,都一樣。”

葉迦言急了:“怎麽一樣了?”

陳安寧沒說話。

他說:“把衣服脫了。”

“幹嘛?”

“不幹。”

……

葉迦言指指她臃腫的棉服,“外套就行。”

“……”

“我幫你脫就不好了吧。”

“……”

“乖。”

陳安寧把外套脫了。

她穿一件貼身的羊絨毛衣,顯得腰身很瘦。

葉迦言走到她面前,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把毛衣從袖口慢慢往上推。

他動作很小心,生怕弄疼她。

竹竿一樣的小臂上,有幾道很明顯的淤青。

他看了一會兒,把她手放下來。

末了,葉迦言說:“對不起。”

陳安寧把衣服穿好:“不關你的事。”

“不是這個。”

“那你說什麽?”

他想了想,說:“很多事情。”

陳安寧去外面燒開水。

葉迦言兜裏手機又開始震,他心煩意亂,沒理。

還震,他拿出來,來電顯示葉晨,挂了。

五秒鐘後,又開始震。

關機。

葉晨是葉迦言的堂弟,整天電話騷擾他要借錢。

另一方面,還委托他去問吳橋借一艘私人輪船送貨。

但以葉迦言的名義借過去,實則歸誰,大家心照不宣。

葉迦言預知此事難辦,仍然硬着頭皮上了。這也是他今天去見吳橋最重要的目的。

當然,碰到陳安寧是始料未及。

幫她一把,葉晨的事情,便沒了着落。

葉晨賭球成瘾,幾個月輸光家産,手裏經營着一家小茶樓,也面臨倒閉。

情急之下,自己跑去南方茶農處待了半年,當了半年的農夫,了解一點茶葉培雍之道,而今帶回家來,眼下的生意才尚且回暖。

近期被一家國外的客戶找上門,要他送一批貨去太平洋西岸。

貨量很大,所以他還得靠着葉迦言的人情去向張牙舞爪的吳橋求情,來博得追趕機遇的餘地。

葉晨敗了家業,吳父和吳橋對他不念情分。葉迦言為他說好話的本事,也得從兩家父輩的交好中來。

他做到這份上,也算仁至義盡。人情本無法丈量,僅憑人心一把尺,锱铢必較太傷情,也難說欠字。

葉迦言坐在床上,手指頭碰了一下長串的千紙鶴,最下邊一個突然掉了。嘗試重新穿上,失敗。

他把紫色的千紙鶴捏在指尖,一層一層剝開了,最裏面寫了一句話:我要上大學。

一不做二不休,把上面那個也扯了。

展開,寫了:我要長高。

準備扯第三個的時候,聽見陳安寧腳步聲。

他慌亂地折着紙片,想沿着折痕摁回去,可惜壓根不會,索性直接揣口帶裏,起身。

外面一直有人在敲門,陳安寧急急地闖進來。

她說:“你在這兒別出去啊。”

然後去床底下撈東西。

小姑娘冷不丁拿出兩塊防身用的板磚,大步流星往外走,把房間門關上的時候,葉迦言一腳把門板勾回來,“誰啊?”

陳安寧因為手握住門把,被他這麽一帶,險些跌倒,手裏的板磚落地碎成小塊。

她說:“讨債的吧。”

“那別開門。”

陳安寧把碎掉的磚塊踢到旁邊以防擋道,又蹲下去在床底下摸了兩塊,“如果他們找我麻煩就算了,他們是在找我爸。”

葉迦言沒說話。

她出門之際,被人揪着領子往回拉。

葉迦言把陳安寧拖回去,自己拉了條長板凳,把大門的鎖一拉。

天光透進,隐約見一個黑色夾克的男人要往前來,他也懶得問長問短,二話不說就把板凳撂過去。

正正砸中來人。

宋淮悶哼一聲,捂着腦袋用胳膊肘支着牆,還要努力地睜眼看這人是誰。

陳安寧把葉迦言拽到一邊,非常不好意思地安撫宋淮。

“淮哥,你還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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