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醫院
元旦假期最後一天,陳安寧約葉迦言吃了一頓火鍋。
她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很不願意欠他這個人情,而已。
這家火鍋店搞優惠活動,一長排的情侶專座,打八折。
葉迦言笑嘻嘻地說:“陳安寧,你可以啊。”
入座,兩人挑了個最裏面的角落。她喜歡兩面有牆護着的感覺。
陳安寧撥了一下牆上的一只多啦A夢的小小挂鐘,奇怪道:“我上次來還沒有這個呢,好可愛啊。”
葉迦言說:“你……上次來?跟誰來的?”
陳安寧眼珠子一轉,說:“江楊吧。”
“……”
“哦不是,好像是淮哥,我想想啊。”
葉迦言敲敲桌面,不耐煩地說:“別想了,不要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想着別人。”
飯畢,葉迦言耍賴皮,跟她搶着買單。
陳安寧說:“不是說好我請嗎?”
葉迦言笑笑:“我想讓你永遠欠着我。”
她翻白眼:“你心眼兒真壞啊。”
他說:“不然你要是再跑了怎麽辦?我去哪兒再找你?”
陳安寧問他:“你找我幹什麽?”
葉迦言很敷衍,搖搖頭:“不幹什麽。”
市區離他住的地方很近,葉迦言那天沒有開車,陪陳安寧一起乘地鐵。
晚間1號線人不多,兩人并排坐。對面也沒人,玻璃把整個車廂照得一清二楚。自己眼裏的自己,有點別扭。陳安寧把腦袋低下了。
葉迦言問她:“回家?”
陳安寧點點頭,看着葉迦言放在膝蓋上的手。
她繃直了身子,就算覺得有一點點累,也不能輕易靠過去。
他沉默一會兒,從兜裏拿出兩張票,“去嗎?八點場的。”
陳安寧瞟了一眼,是兩張音樂劇的門票,還不便宜。她随口說:“看不出來啊,你還喜歡看這個?”
葉迦言說:“我不喜歡,但是我覺得你應該喜歡看。”
……
你都這樣說了,我不去還是人嗎?
八點鐘的音樂劇,還有點時間,葉迦言帶陳安寧壓了一會兒馬路。
她起初并沒有什麽憂患意識,可是陡然間發現,他們兩個人好像,是在約會?
面前是廣德大廈兩幢大樓,斑馬線上人潮翻滾,葉迦言握着陳安寧的手腕過馬路。
兩人走到大廣場中央,有一只粉色的氫氣球飛得好高,印着白雪公主的圖案。
陳安寧眼尖,看到擺攤賣工藝品的老大爺。
她擠進人堆裏,沒多久出來,手裏拎着一個小桔燈。
那句話怎麽說的來着?
少女情懷總是詩。
葉迦言去買地瓜,讓陳安寧站在原地等他。
她目送他走出去一百米遠。
以前跑操,大操場上,一個年級二十個班級。
陳安寧眼睛一掃過去,就知道哪個是葉迦言。她甚至能說出來,這一個星期以內,他哪一天,在校服裏面穿了哪一件衣服。
腦筋不好,心思還往別處花。
本能竄出來的回憶,讓陳安寧楞了一下。
手裏的小桔燈燈芯突然暗了下去,她意識過來,準備拿去換一個。
突然間。
一聲刺痛耳膜的長鳴聲傳來,陳安寧轉身看去。
前面一起交通事故,不碰巧地發生在此時此刻。
一輛摩托車撞倒了一個小女孩。
摩托車車主肇事逃逸,只有圍觀人群積極議論。
陳安寧離小女孩的方位很近,跑過去扶她起來,幸好傷勢不重,意識還清醒。
陳安寧問:“你家人呢?”
她查看了一下小女孩的傷勢,耳後大約一寸之處被撞破,傷口在發間,看不出具體的情況,只有深紅色的血一直在往她的手上滴。
小女孩手上拿了一束捧花,花瓣上已經滿是血污。
她不答話。
大概是受車把手之類硬物的撞擊。
圍觀群衆,叽叽喳喳,吵得她腦殼疼。
陳安寧看了一眼走到跟前的葉迦言。
他歪了一下腦袋:“送醫院吧。”
·
小女孩和家長走散,幸而口袋裏有個兒童電話,好歹跟她母親聯系上了。
夫妻兩個在商場裏面吵架,管不着女兒,也沒料到出這檔子事。
葉迦言陪小女孩等她媽媽過來。
陳安寧去天臺上吹風。
高樓萬丈平地起,世界只在你眼中。她背靠護欄,看牆角的薔薇根芽。
十一樓的風灌進耳朵,掀起腦海裏雪花一樣翻騰的臆想。
黑乎乎的醫院甬道與外圍天臺,僅僅一扇玻璃小門相連。
陳安寧關門的時候順便把鎖鏈挂上了。
葉迦言推了一下門,發現推不動。索性一低頭,從門框裏鑽過去。
陳安寧笑起來,“我居然沒有發現這個門沒有玻璃,還鎖上了,好蠢。”
“從很遠的地方過來就能知道外面有多冷,你對氣溫的感知能力是零嗎?”
她點點頭:“嗯,我覺得一樣冷。”
他說:“你麻木了,傻瓜。”
他這一聲傻瓜,黏上她的心尖兒了,撥不開。
“他們來了?”她問。
“來了。”
市中心大屏幕播放午間新聞,小到農民種豆賣瓜,大到華爾街金融市場行情。
可惜放眼望去,滿街行人,誰人不是步履匆匆,只管住腳下一畝三分地,從不企圖憂國憂民。
陳安寧看着緩緩走近的葉迦言,嘟囔一句:“都大半年沒來醫院了,我以前也喜歡站這兒看。”
“來醫院看什麽病?”
她沉默一下,說:“看我媽媽。”
“阿姨她……”
“我媽媽去世了。”
葉迦言一頓,問道:“什麽時候?”
“今年走的。09年查出來的乳腺癌,就我們高考完那一陣子,”陳安寧想了想,改口,“是你們高考完那一陣子。”
葉迦言沉默。
“放心,”陳安寧拍拍他的胸口,“跟你沒關系。”
她還要反過來安慰他。
他說:“所以就搬家了嗎?”
陳安寧搖頭:“沒有搬家,我知道你去找過我,我故意躲起來的。”
“為什麽啊?”
“因為我不想看見你。”
她背過身去。
葉迦言啥也妹敢再問。
陳安寧趴在護欄上,梗着脖子往下看:“你看,這些車這麽小,跟俄羅斯方塊似的。”
葉迦言一條手臂圈着她的腰,護着:“別往外夠了,摔下去多疼啊。”
陳安寧臉轉過來看了他一眼,發現葉迦言離得意外得近,她往旁邊挪一點,腰身撞上他的手臂。
陳安寧弱弱地念了句:“那個。”
“哪個?”
“真的會摔下去嗎?”
葉迦言想了想,說:“摔下去也不怕,咱倆一塊兒,我替你挨疼。”
陳安寧:“……謝謝啊。”
葉迦言說:“不用。”
她偏過頭看他,被淡淡月光描下來的側臉,與她咫尺之距,平靜如山河。
高中的時候陳安寧晚自習下課去操場跑步,葉迦言他們趁着第一節晚自習沒有老師巡查的空兒,翻牆出去上網。
有一回,她一人轉悠着,那邊牆頭突然蹿下來幾個人,雖然看不清,但是陳安寧一眼就能把他認出來。
她一驚。
身後的哥們兒叫住葉迦言,笑道:“喂,你把人家妹子吓壞了。”
他那天可能心情不太好,回頭就講了句:“不好意思啊。”挺冷淡的。
旁邊男生拍拍他的肩膀,“德性。”
葉迦言走出去五米,陳安寧都一直站在原地。
他卻突然回過頭,看了她一眼。
剛剛就看到一個黑影,沒看清是誰,只是覺得熟悉,等他再細看的時候,又被旁邊人抓回去。
每一次的對視都有讓人記住她的可能性,每一種可能性,陳安寧都藏好了,放在心底。
她都記得,他肯定忘了。
葉迦言看她魂不守舍,問了句:“想什麽呢?”
“沒什麽。”
陳安寧把視線轉向大街,問他:“沒看成音樂劇,失望嗎?”
葉迦言想了想,說:“不失望,反正在哪裏都是兩個人。”
一陣冷風來,陳安寧打了個激靈。
她沒太明白他話裏的意思。
陳安寧擡起葉迦言的手臂,俯身鑽出去。
原是站在一塊石階上,走的時候沒注意,往下一沖,下意識拽住了葉迦言。
他被她拖了一把,不輕不重地撞上後面的排水管道,管道外面一圈保護的直角形狀鋼鐵,都生鏽了。
硌到他的脊椎。
葉迦言出一身冷汗。
陳安寧栽進他懷裏。
葉迦言小臂在她腰間一收:“陳安寧,你可真仗義,每次都往老子懷裏摔。”
陳安寧小聲說:“我不是故意的。”
他說:“我是故意的。”
風太大。
陳安寧的臉恰好埋在他的胸口,如此丈量體溫,過分親密了些。
失落的過往變成體己的關懷,在他懷裏靜下來的這一秒,曾經每一點一滴的不快樂,都比不上一縷人間的盈盈月光,灑滿眉間心上的溫柔。
原來世界萬象,都還是美好的。
如今識得愁滋味,卻道,愁已不勝情。
不知道是誰鑽了誰的空子。
一會兒,陳安寧站穩了。準備起身。
誰知道葉迦言沒放,他低頭,說了句:“可以吻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