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1)
時光如流水般逝去,轉眼間,秋天又來了。
對于陳國的百姓來說,這個秋天,是一個可怕的年成。春旱持繼了許久,官府忙于戰争,根本無法組織起有效的水利工程,以致于夏秋兩季糧食幾近絕收。地方的豪紳則依舊歌舞升平,商人則囤積居奇。都城洛郢的米價已經漲到了三個金幣一擔,而在豐年三個金幣足以讓五口之家舒舒服服過上兩個月。其餘鄉村更是慘不忍睹,饑餓的百姓不得不去荒野山林中尋找食物,但人多而食少,饑餓難耐的兒童晝夜啼哭,讓不少父母不得不狠心将他們抛棄于野。人食人的傳聞雖然未經證實,但每當看到饑民們餓得紅腫的眼睛,就讓人不寒而栗。
百姓們将這個天氣歸咎于去年冬天在祭天儀式上發生的怪事,被捉來祭天的人與在民間頗有好評的長公主裴紫玉同時失蹤,這件事觸怒了衆神,才導致天旱無雨的。其說雖然荒謬不經,但至少有一點,原本對陳國較為友好的北方大國岚國國王武緯,因為不能娶到有絕色之稱的紫玉公主而大怒,任陳國如何哀告,也不肯支援一粒糧食。而周圍幾個國家,洪國不必說了,那是陳國世仇,若非幹旱同樣襲擊了他們,只怕他們立刻會乘機來攻打。蘇國雖然近些年與陳國能維持表面上的和平,但兩國間的穹廬草原上,戎人也陷入饑餓之中,糧食根本無法運達陳國。夾于這三大國之間的中行國、白國、蒙國則是力不從心的小國,雖然也希望能幫助陳國,但他們實力有限,只能愛莫能助了。
南方的恒國與陳國有着漫長的邊界,這一年恒國大獲豐收,原本可以幫助陳國。但恒國國王吳玉宇雄心勃勃,自其登基三十年來任用與陸翔齊名的柳光為帥,大大小小吞并了九個國家,恒國的邊界自南向北拓展了千裏,直達陳國之側。陣國的災荒對于他來說正是大好時機,如果不是國內此時也面臨着巨變,柳光那舉世聞名的柳家軍,已經兵臨洛郢城下了。
同屬于災區的餘州,較之于陳國其他地方,則要幸運的多。雖然戰亂持續了一年時光,但戰火一熄,頑強的百姓便開始為了生存而掙紮。李均以為狂瀾城的貿易收入與雷鳴城的銀礦收入,足以讓他那本來就不大的軍政機構比較闊綽的運轉下去,因此下令免去了餘州農民的稅糧,因此雖然收成不好,但百姓們的實際收入卻未減少多少。當百姓歡慶幸之形落入李均眼中之時,他不由得嘆道:“苛捐雜稅遠比自然災害讓百姓更受罪,人禍猛于天災啊。”
說這番話時,李均正在送紀蘇回穹廬草原的途中。餘州的局面暫時安定下來了,和平軍與戎人的關系也必需重新确定。經過這半年的交往,雙方已經有了一定的依賴與信任,特別是在李均與紀蘇之間,原先的敵對已經逐漸淡去,更多的是某種內心深處的默契。
當然,李均并不指望用這麽短的時間便能消除戎人與常人間長達數千年的仇視與憎恨。即便是他與紀蘇,雖然不再争吵打架,但也遠談不上親密。他這次送紀蘇回穹廬草原,一方面是為了實現他對紀蘇的許諾,更重要的是他要同紀蘇的父汗,穹廬草原之上三個戎人部落的大汗忽雷進行面對面的談判。
“草原景色,果然與餘州不同啊。”李均望着四周,天高雲淡,放眼所至之處,全是無垠的草場。由于天氣持續幹旱,而且秋天已至,草原一片枯黃,行了兩天也沒有看到戎人牧民的蹤影,但李均仍不由為眼前所見景色而驚嘆。
紀蘇也長長舒了口氣,比之狂瀾城略帶腥味的海風,這穹廬草原上的空氣充滿着草的香味,這讓她精神更為振作。她斜睨李均一眼,臉上微露紅暈,道:“你還喜歡嗎?”
“那自然,這兒天地悠悠無邊無際,讓人的心胸都開闊了許多。”李均雖然也算見多識廣,但草原風光對他來說還是初見,忍不住贊道。
“如果讓你日日都生活在這無邊無際的大草原上,你可樂意?”紀蘇聲音輕柔,便如秋風吹拂着草地,她秀眉低垂,臉上嬌紅欲滴,若是李均看了,定然會覺得這種嬌羞出現在她身上有些不可思議。
但可惜李均偏偏極目四眺,沒有注意紀蘇。他長嘆息一聲,道:“在這裏居住雖然不錯,但我們都知道,看似無邊的草原,還是有着極限,草原之外別有天地啊。”
紀蘇臉上的嬌紅逐漸消失,化作唇邊的苦笑。這個男子是真的絲毫不懂自己的內心,還是故意在裝傻,亦或是心中另有所屬呢?為何他的眼睛,總是盯在墨蓉,那個身材矮小的越人女子身上?為何到了如今,仍未曾從他嘴中聽到一句合自己心意的體己話兒?
“你準備如何對我父汗說?”紀蘇決心向李均挑明,有些事情,必需去面對,如果總是回避,幸福便會随着時間與時機一同悄悄溜走。直面固然需要勇氣,總比事後懊悔得肝腸寸斷要讓人好受得多。
“我希望他能同我達成協議,戎人與常人之間,能和平相處互通有無。”李均略微思忖着,道,“當然,如果能讓大汗同我們結成互助同盟,那是再好不過的,實在不行,能維持現在這咱局面,我也可以接受。”
紀蘇又是羞又是惱,這個白癡一般的男子!自己問的是他如何同父汗說與自己的事,他卻以為自己要談的是什麽軍國大事!雖然戎人女子敬愛的是胸懷天下的英雄,但此時此刻,此處此景,難道就不能說上幾句溫存的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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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說……我是說……”紀蘇欲言又止。雖然戎人女子豪爽,但這終歸是羞人的事情,無論如何也該是男子先提起的,自己怎能在他之前提及?看着李均閃閃詢問的目光,紀蘇心中更為緊張,終于将那半句咽了回去,改口道:“你準備在這住多久?”
李均撓着頭,對于紀蘇此時的表現,他覺得有些不适應。“這個,恐怕不能呆太長時間,我讓孟遠去請鳳九天了,估算時間不用多久他們便會到來,餘州雜務也多,我可不能總是偷懶躲在穹廬草原。”
紀蘇不再作聲,再堅強的女子,在愛情面前也會軟弱如羔羊,如果說一開始她被迫跟在李均身邊,一方面是為了自己在破天門戰神像前戴上那詭異頭盔時的誓言,另一方面則是想伺機殺了李均以雪奇恥,那麽現在,經過與李均半年的相處,她已經無可救藥的喜歡上了這個年青的将領。喜歡他的足智多謀,喜歡他的英勇大膽,喜歡他對待自己人時的真誠和藹,喜歡他面對敵人時的兇狠冷酷。喜歡他的一切,既喜歡他的優點,又喜歡他的缺點,甚至于連他不解風情時的傻樣子,也讓紀蘇覺得可愛。愛情中的人,總是盲目的。
她看着遠方,大草原上秋風瑟瑟,帶來了絲絲涼意,由于地勢處于高原,穹廬草原的氣溫比餘州要低上許多。餘州人還穿着夾衣,草原上的牧民就必需用大襖裹住自己了。紀蘇的小辮子在風中輕擺,不時有幾縷俏皮的頭發飄過來遮住她的目光,她輕輕拂開這幾縷青絲,象是拂開心中的陰影。
“我們來骞骞馬吧!”她回頭嫣然一笑,對李均道。
“好,我絕對不會輸給你的!”李均的少年心性并沒有完全消失,聽說比賽他便兩眼發光,但不等他催促馬兒,紀蘇就搶先驅馬前進,風中揚起一串串銀鈴般的歌聲。大草原的歌聲,就象這草原一樣,清亮悠揚。
“你賴皮!”李均夾着馬腹,座下大黑馬長嘶奔馳起來,遠遠地追向前方紀蘇的棗紅馬,片刻間,這兩人就把随同他們的騎兵遠遠甩在身後。
“我們也快點吧?”一個護衛騎士看着與他并駕的軍官,李均的護衛長曾亮道。
“你可真笨,他們兩個人在一起,你要去惹人嫌嗎?”曾亮年紀接近三十,臉上露出與周圍這幫毛頭小子不同的微笑,揚着馬鞭道:“放心,他們會在前面等我們的。”
衆護衛恍然大悟,臉上都浮出嗳昧的笑容,對于李均與紀蘇的傳聞,他們知道的也相當不少了。雖然作為李均的護衛,他們最了解這兩人之間的關系,但英雄美女,總是人們關注的焦點,即使英雄美女之間沒有任何事情,人們也總希望他們能發生一些事情,更何況李均與紀蘇之間,确實存在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絲呢。
大草原中的李均,他的心卻在整個神洲。而神洲在這一年中發生的巨變,也示乎預示着一個新的紀元将到來。
這年秋十月三日起,有慧星懸于南天空中,晝夜皆可見之,四日乃不見。這四日裏,日月無光,天昏地暗。
接着恒國傳來消息,恒國首都昌平城西山中似有小兒啼哭之聲,但遍尋之,不見任何蹤影,周圍百姓大恐,傳言有妖孽雲雲。
十月十一日,陳國西南地震,西南重鎮南臺被夷為平地,死傷無數,方圓百裏,人煙絕跡,成為一座死城。
十月二十日,陳國都城洛郢一口古井湧出的水為赤色,老人皆雲社稷将亂而民将流血。這異事雖然被陳國國君下令禁止談起,到百姓們早已人心惶惶,何況又值饑災,民怨沸騰。
正當陳國國君、陳影的兄長裴矩為這接二連三的異兆而寝食難安之時,兩個驚天動地的消息傳來。
恒國在位三十年的國君吳玉宇崩,臨終沒有傳位于太子,而是改傳位于第六子吳繼璋,吳繼璋即位第一件事,便是下令撤除柳光兵權,傳柳光回京問罪。柳光原本支持太子,自知難以幸免,便領着他那名震天下的柳家軍向北接近陳國邊境,陳國邊防将員派人飛騎轉達柳光請求效命的奏章。
這個消息讓裴矩又驚又喜。陳國已經多年沒有産生出色的将領,所以在與周邊國家的對峙中接連敗北,他雖有心以武力開拓缰土,但那些文臣武将們卻力不從心,如果能得到有“必勝”之稱的柳光,不亞于平增了百萬大軍。柳光與故陸翔元帥齊名,有“北陸南柳”之稱,如此人才,怎能錯過?
但憂的是,收留了柳光,也就意味着要與擁有雄兵百萬的南方大國恒國正面對抗,以陳國的實力,加上這天災,不能不說是一種極大的冒險。
第二個消息讓裴矩立刻打消了疑慮,那就是陳國饑民在“蓮法宗”這一秘密教派的組織下,起兵造反。“蓮法宗”準備時日已久,不少地方官吏甚至與之勾結,短短七日間,陳國已是烽煙四起,派出的官兵不是被擊潰,便是倒戈,已經給蓮法宗攻去了大小城池四十餘座。而且,蓮法宗五掌教中的孫遵、孫導兄弟糾合二十萬之衆,直逼向洛郢。種種災異與民謠所預兆之事,看來真的發生了。
“諸位愛卿,當此國難之際,諸位為何一語不發?”
在緊急朝會上,裴矩憤怒地質問文武大臣。
“左相國,你常自稱有滿腹韬略,如今你有何高見?”他将目光集中在左相國韋達的臉上,充滿希翼地問道。
左相國韋達是個年過四十的書生,聞言跪倒在地,道:“請陛下無需擔憂,臣以為陛下身登大寶,洪福齊天,區區叛賊,不過是癬疥之患,不需幾日便可平之。”
裴矩重重哼了聲,這番話與沒有說并無不同,裴矩雖然不是什麽明君,但什麽東西有用什麽東西無用他還是分得清的,如果真的有什麽洪福齊天,那這些讓他頭疼的問題就根本不會出現。
“大将軍衛捷,你常道陸翔與柳光都不過是粗通兵法,唯有你最精于陣戰,如今我将這洛郢城中十萬大軍交予你,你領兵出征,如何?”他又看向年過花甲的大将軍,衛捷也拜倒在地,全身顫抖,道:“陛下……臣已老邁,不堪重用,請陛下另拔将才。”
裴矩環顧朝堂,絕大多數高官都噤若寒蟬,唯有一個不過四品的翰林面帶冷笑,嘴唇微動,似乎欲言又止。
“秦千裏,你有何話說?”裴矩直呼其名,問道。
“啓奏陛下,左相國與大将軍所言都極是。”秦千裏不陰不陽地諷刺了韋達與衛捷,然後從容道:“大将軍言要另擇将才,天下将才,無過于陸翔柳光二人者,今陸翔雖死,柳光尚在,大将軍明以老邁為由,實則是請陛下任用柳光也。柳光名震天下,而其主不能用之,危機之中投奔我大陳,此正是左相國所言陛下洪福齊天也。”
文武百官大多點頭稱是,韋達與衛捷雖然聽出了秦千裏的譏嘲之意,但此刻秦千裏的計策确實為他們解了圍。唯獨禦史谏議西門讓上前奏道:“陛下當斬秦千裏,以阻奸邪之念。蓮法亂賊,不過區區暴民,其軍以木竹為兵,其将不識軍書戰略,陛下只要令一偏将,統數萬人馬,便可逐一誅之。而柳光為外人,來我大陳,若有不臣之心,則社稷危矣!”
“西門讓之言絕不可聽。”秦千裏再次伏厥奏道:“柳光來我大陳,生殺之權皆在陛下之手,其權柄由陛下予之,陛下亦可奪之,何足為慮?相反,若是陛下不恩準柳光為我大陳效力,柳光走投無路揮兵攻我邊關亂我缰土,又有誰可以制之?”
兩人争論的都有道理,這兩人官階都不過三四品,比之于那些一品的大員倒是有見識得多。正當兩人争得不可開交之時,另一個也是四品官的侍郎關朋提出了一個新的建議:“臣以為二位大人所言都有理,陛下何不以柳光為将,領其本部人馬征讨叛賊,同時命各州郡起兵勤王,臣聞新任餘州牧華宣兵多将廣,陛下可下旨給華宣,命他領兵來征讨叛賊。”
衆人都明白他的意思,是讓餘州兵牽制柳光,不讓柳光借鎮壓起義之機坐大,在這個進刻,這似乎确實是最好的辦法了。
“傳朕急旨,封柳光為我大陳兵馬副元帥,統合所過州郡軍士,征讨叛賊!”幾近絕望中,裴矩下了這個命令,接着他又想到餘州,餘州混戰之時,有大臣建議過派官兵進入,利用各家勢力的矛盾将餘州軍政大權收歸國君,但他卻無暇顧及,前幾日新餘州牧、餘州都督華宣遣使來朝,送來不少禮物,并稱已經控制了全餘州,自己還有些不安,此刻正好有了個機會,秦千裏的建議正合他心意,讓這華宣出兵征讨蓮法宗,順便牽制柳光,最好三方都同歸于盡。
遠在穹廬草原上的李均,也許也嗅到了空氣中傳來的血腥氣味吧,他心中休息不過短短一個月的戰争之血,又開始沸騰起來,這一次,他将面對的對手,将比他想象的更加可怕。
年過半百的柳光與不到四十便慘死的陸翔不同,他對于軍權與力量,有着一份比常人更執著的追求。從他還是一個翩翩少年時起,他便意識到,如果沒有力量,在這個世界中只能任人宰割。
要麽任人宰割,要麽提高自己去宰割別人,生活便是如此。于是,出身沒落貴族之家的他,二十歲時費盡心機娶了當時恒國一郡太守之女,這位千金少姐向來以妒聞名,但為了能出人頭地,柳光并不認為自己的做為有什麽不對。果然,在他岳丈老頭的幫助下,他成為千總,并在随同新即位的國君吳玉宇征讨反抗的越人之時,立下了赫赫戰功,也讓自己的名字進入了這個有着雄才大略的君主眼中。
在讓他飛黃騰達的旨意下達後的那個晚上,柳光與年少時的朋友們在一起大醉,半醉中他憤怒地對朋友們道:“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不顧一切的人才能生存。”
但如今他想起當年之話,卻不由得苦笑起來。雖然由于保養得很好,他的兩鬓只有幾根頭發露出白意,但他心中仍舊覺得三十年前自己的言語仍過于輕狂,自己真的能做到不擇手段嗎?如果真的能,為何今天會落到如此下場?
恒國新君對他不滿,其根本原因在于吳玉宇曾數次因太子之事詢問柳光,柳光皆以太子年長而有德為借口,勸止吳玉宇改立深得寵愛的六子吳繼璋,太子方面固然對他感激有加,但吳繼璋則對他深惡痛絕。就在他領兵鎮壓被恒國吞并的淮國內叛亂之時,都城昌平內異變徒生,先是身體向來健碩對他信任有加的老王吳玉宇重病駕崩,緊接着宮中傳言老王臨終之時更改聖旨立六子為太子,廢太子為廣安侯。
遠在前線的柳光立刻按兵不動,在聞知老王駕崩之時,他平生第一次感到悲痛。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所謂不顧一切而獲得的軍權與力量,不過是老王的信任罷了,這一切,都将随着老王而去了。
無邊的哀傷并沒有讓他失去理智,他靜靜等侯新王的決斷,他以為憑自己對恒國多年的勞苦,憑自己這三十年開缰拓土戰功無數,新王不會拿他如何,但等來的卻是命他交出軍權回京侯審的聖旨。
“大帥,千萬不可回京。”對他忠心耿耿的副帥韓沖谏道,“大帥如果回京,便如羊入虎口,只能任人宰割。”
柳光微眯他長長的雙眼,捋着颌下的長須,面無表情地道:“不回京,那當如何?君命不得不從啊。”
“大帥何出此言,這恒國的江山,是先王與大帥胼手胝足打出來的,先王常言恒國江山,也有大帥的一半,如今新君無道,大帥何不起兵讨之?”他的幕僚,面白無須的軍中主簿公孫明說出了驚人之語,一邊說,公孫明雙眸流轉,悄悄觀察着柳光臉上的表情。
“住口!”等公孫明口中的話完全說出來,柳光大怒地道,“你是想陷我于不忠不義嗎?竟敢出此大逆之言,難道你不想活了?”
公孫明卻從柳光的責罵聲中聽出了另外的意思,他心中暗喜,知道自己這回又猜對了。“大帥,忠義又能如何?”他跪下叩首,聲淚俱下地道:“大帥不見陸翔留了個忠義之名,卻身葬異國他鄉麽?”
“大帥!”營中諸将一齊跪了下來,望着這一片追随自己在南征北讨中幸存下的将領,柳光的眼睛眯得更細了,臉上的皺紋也微微抖了幾下,他道:“你們是不是早就商量好了?”
“不敢,屬下等一心只為大帥安危,也顧不上其他的了。”韓沖代表諸将委婉地回答了柳光。
柳光在營中左右踱了會兒,追随他許久的部下都明白,這是他在做重大決定前的征兆,片刻後,他回到自己的交椅之中,證明他心意已決。
“是你等陷我于不忠不義之中的,那麽,一切便如你等之意吧。”柳光眯成一絲的眼中冷光一閃,輕描淡寫的道。
“我等唯大帥馬首是瞻!”衆将領齊聲應諾,一時間,某種微妙的氣氛籠罩在營帳之中。
“那麽,回軍北上!我們得避開昏君的部隊,争取在昏君調齊大軍以前進入陳國。”柳光道,“昏君對我不仁,我卻不可對其不義。”
衆将士皆訝然相視,柳光用兵,向來無所顧忌,他從來不會因為擔心誤傷百姓而回避作戰,也不會在拿定主意之後仍心存疑慮。他既然決定了為了生存而反抗,那麽就絕不會考慮對那個背棄他的君主講什麽仁義。
“大帥,還請三思。”公孫明谏道,“如今暈君即位,海內盡皆觀望,大帥只需登高一呼,恒國百姓定然群起響應,大帥自可以吊民伐罪,以成萬世之業,為何北上回避昏君?”
柳光撚須一笑,道:“你們所見的僅此而已。”他不再說下去,衆将也不敢再問。
柳光當然不是真的為了什麽仁義而不肯直接與吳繼璋對抗。新君雖然繼位得有些蹊跷,但受先王遺澤,天下軍民決不會輕易叛之。他柳光雖然于民于國立有功勳,但此次出征所統兵馬不過五萬,如何能與吳繼璋的百萬大軍相抗,而且,多年戰争中,雖然他武勳無與倫比,卻是在殺戳無數枯骨成山的基礎上才得以實現的,百姓畏他手中兵權,敬他指揮作戰的才能,卻不是從內心深處愛戴他。而世家豪族則對他娶悍妻以謀前程的風骨一向沒有好感,沒有實力,他是根本不可能取得成功的。
更何況,他心中還深深意識到,吳繼璋避過他的耳目,幹淨利落地繼承王位,這證明這個新王絕非等閑之輩,至少他周圍有足智多謀之士。如果他所料不差,老王的暴亡,其中也有問題。這樣的人物敢有恃無恐地剝奪自己的兵權并揚言要拿自己回京審問,如非準備就緒,絕不會如此。這些話,他不願也不會告訴部下們,一則唯恐讓他們多擔憂,二則雖然部将追随他日久,但他仍不敢完全相信他們,誰知這其中是不是就有吳繼璋安排的人呢?或者,吳玉璋背後那布置陰謀的人,是不是還留有後手呢?
想到這裏,他眯得緊緊的雙眼中射出陰冷的光,但光芒只是一閃,便又換上了那不動聲色的神情。
……
“吳繼璋果然篡位了!”
在得知吳玉璋繼位之後,在柳光此次征讨目标,被恒國所滅亡的淮國的某個城市裏,一個英挺不凡的男子端起琉璃杯,将其中琥珀色的液體一飲而盡,再将酒杯放下,白皙的雙頰浮起一團紅雲。
“公子的計策自然萬無一失。”站在他身前,年紀足足有他三倍那麽大但态度卻極為恭敬的老人道,“公子還有何吩咐?”
公子優雅地擡了擡上颌,旁邊捧着酒壺的美麗侍女輕移蓮步,熟練地倒滿了一杯,又悄而無聲地退下。
公子重拿起酒杯,緩步來到窗前,透過窗紙望着外面隐隐約約的景致,他陷入沉思之中。雖然他早就告誡自己,不要為負擔太多的回憶,但他卻不能不回憶。
“吳玉宇那老賊。”即便是優雅如他者,在談到這個令他國破家亡、永失所愛的罪魁禍首時,也難以扼制地罵了聲,然後接着道,“他終于死了,是吳繼璋動的手?”
“正是,吳繼璋果然親手殺死了他,他臨死前那神色,想來定是精彩絕倫。”老人咬牙切齒地道,那個敵國的君主,并沒有因為死去而得到他的尊重。有些仇恨,用鮮血與死亡也抹不去。
公子冷冷一笑。天下事便是如此,為了權力,為了那對世上所有人生殺予奪的權力,有什麽事情不能做的?千百年來,為了權力,父子成仇兄弟反目者豈止恒國吳氏?那些表面上高貴無比,看起來可敬可佩的大人物們,有多少不是這樣滿肚子肮髒的呢?自己為何會生在這樣的家庭之中,也許,作為一個普通人,自己會更快樂些吧?
想到這裏,他略有些厭惡地皺了皺兩道劍眉,如晨星般的目光透過窗紙,看透過時光,似乎看到了數年以前,那個沒有等到他回來的少女,那個在世家名門中唯一純潔無瑕的少女,在她永遠閉住的眉間,那一抹無法解開的愁緒……
“那麽,就便宜了吳玉宇了。”公子的話語裏有着濃得化不開的恨意,“下一步,就是要對付柳光,柳光……”
“吳繼璋已經勒令柳光交出兵權回京侯審了。”老人彎腰道,眉間有着一絲喜意,“只要他一到昌平,便同落入我們手中沒有差別,公子要如何處置他都不成部題。”
公子回頭直視他片刻,唇間浮起一絲笑意,這笑意讓他顯得更加英俊,也讓老人感覺到自己似乎說錯了什麽,從公子那年輕的臉龐上,傳來了讓他無法抗拒的壓力。
“你以為,柳光會坐以等斃嗎?”公子悠悠地道。
老人臉上掠過一縷陰影,道:“當年陸翔幾乎毫不還手地面對殺他的人,柳光與陸翔縱有不同,想來不會做出什麽大逆之事吧?”
“會的,他會的。”公子又移開目光,轉回到窗上。
“公子所料定然不差。”對于公子的推斷,老人非常信任,甚至勝過自己的判斷,不唯公子在他們一籌莫展之際挺身而出,領着他們走出了困境,也為了公子那令人難以平視的身份。
“你心中定然奇怪,我明知柳光會做出大逆之事,為何還要讓吳繼璋與他反目。”公子緩緩道,“如果只是要殺了柳光,這很容易,但這如何能解我心頭之恨?我不唯要讓柳光死,還要讓他身敗名裂,要讓他為世人所唾充!”說到這裏,公子哈哈大笑起來,但這笑聲中,卻充滿着憎恨與寒意,讓老人的心頭,也禁不住顫了一下。
“下面要做的,就是整合我淮國舊部,這次舉義,我不僅要複國,還要兼并天下,讓天下人都知道我大淮有人!”笑聲止歇,将杯中美酒一飲而盡,一面把玩着那精美的琉璃杯,一面輕輕地說。這如果是李均說出定然要雄壯無比的話,他只是輕輕的緩緩的說,卻充滿着與李均相同的氣勢。老人幾乎用一種與他年紀不相稱的崇敬的目光,望着自己的主上,他堅信,公子說出的,就定然會實現。
“老臣這就告退,去辦理此事。”老人明白了公子的意思,躬身後退了幾步,才轉身而去。
“若兒……你看到了,你的仇,我一定會替你報的……”公子仰首向天,心潮澎湃,良久無語,忽然揮手示意侍女退下。
“你來了就出來吧。”公子冷冷地道。
室內暗黃色的光芒閃了一下,一個手執長杖的白袍人突然出現,臉上帶着一絲笑意。
“不愧是淩琦殿下,小人的土遁術也無法瞞過殿下法眼。”這個人年紀似乎也不到三十,口氣中雖然尊敬,但神色比之方才的老人卻要自信得多。
“……”淩琦以沉默應對他的稱贊,這個人來此,絕不是為了說幾句吹捧之語的。
“殿下,我是來替教主大人傳語的。”這個人面對淩琦的冷漠,仍然潇灑自若,似乎根本不覺得自己碰上了一個釘子。他又道:“殿下雖然複仇心切,但千萬不要縱敵,貓玩耗子,是會被耗子逃走的。”
“我的事情,不勞教主大人多操心。”淩琦開始回擊,“教主大人只管等着,等成為全淮國獨一無二的教宗便是。”
那人的眼光閃了一閃,忽然道:“那話我是替教主大人傳的,我自己還有幾句話想對殿下說。”
淩琦直視他的雙眼,兩人的目光對視許久,似乎都從對方目光中看出了什麽。
“方圓百丈之內,沒有任何異動。”淩琦緩緩道,“你有何話,就盡管說吧。”
“我倒希望殿下能把局面攪得越亂越好。”那人的神态恭敬了許多,“為配合殿下的計劃,小人來時說動教主,令陳國蓮法宗起兵舉事。”
淩琦眼光流轉,驚異之色在他眼中一閃而過:“你是讓柳光去陳國嗎?”
“正是。”那人微微有些失望,沒料到自己精心布置的局面,被淩琦一眼就看穿。既是如此,不如挑明了同淩琦說出自己的計劃。
“區區淮國,對于殿下才華來說,未免太小了。而區區淮國教宗,對于我幽冥宗也未免太小了。”那人有力地道,“既是如此,為何不替殿下留下個進軍全神洲的引子?”
“其實是誘我進軍全神洲吧。”淩琦的目光帶着明顯的諷刺之色,對于這個人的這種安排,他很不以為然。
“你們以為,區區淮國便可以讓我止住腳步嗎?若兒,如果你在,你一定明白,明白我的眼裏看到的不只是這區區淮國,也不是這區區南神洲的九國,而是整個神洲!”
……
上弦月下,雷魂的影子有些長,有些孤單。
身為擁有強大靈力的法師,他當然不會懼怕黑暗,至于孤單,對于他這樣兼負着特殊使合的人來講,他已經習慣了。
站在他選為臨時觀星地點的小山包上,仰首星海,群星搖搖欲墜,似乎要撲入他懷中,似乎自般若開天地的那時起,他便站立于此,與着群星竊竊私語。
在星空中,他能看到普通人無法看到的征兆。
“陳國……餘州嗎?”他輕聲細語,一絲微微的笑意在他臉上閃過,只有孤獨一人時,他才肯将自己的內心展露出來,即使是短暫的一瞬。
他想起白天遇上的一個小流浪兒,想起那流浪兒帶來的一個他非常不習慣的朋友的問侯與邀請。
“來陳國餘州,我們都在等你!”他似乎看到那張看似冰冷的少年傭兵的臉,又似乎看到一個有着爽朗笑容的美麗的越人少女的臉——雖然每當看到自己時,那張臉會傳遞出一些讓他不得不回避的神情。對了,還有那個有些模糊了的動則“買賣長、買賣短”的夷人的臉。
“那就去一下吧,順便去看看他們。”他悄悄對群星道。
在他目光最後投向群星之時,一層陰影浮現在他的眼中。
夕陽如火,殘雲似血,整個西邊天空,都被這晚景遇得鮮紅。這紅色的光芒灑在李均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