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
接下來的事兒,是我繼續敘說呢還是由你來說?我征詢着大頭兒的意見。他眯縫着眼睛,似乎在看我,但我知道他的心思根本不在我的臉上。他從我的煙盒裏抽出一支煙,放在鼻下嗅着,噘着嘴,不言語,仿佛在思考什麽重大問題。我說,你小小年紀,可不能染上這惡習。如果你五歲就學會吸煙,到你五十歲的時候,那還不得吸火藥?他沒理我的話茬兒,頭歪着,耳輪微微顫抖,似乎在谛聽什麽。我說,我就不說了吧,都是我們親身經歷過的事情,沒啥好說的了。他說,不,你既然開了頭,就得結尾。我說不知道從何處說起了。他翻翻白眼,道:“集市,揀熱鬧的說。”
我在集市上觀看過許多場游鬥,每次都興致勃勃,心中充滿快樂。
在集市上,看到了那位與我爹有交情的陳縣長被游街示衆,他頭皮刮得烏青——後來他在回憶錄裏寫,刮成光頭是為了防止那些紅衛兵們揪他的頭發——腰上套着一具用紙殼糊成的驢,在鑼鼓聲中,他節拍分明地奔跑着,舞蹈着,臉上挂着白癡般的笑容。他這樣子,與正月裏扮耍的民間藝人十分相似。因為他曾在大煉鋼鐵期間騎着我家的黑驢到處視察,當時就有人給他起了一個“驢縣長”的綽號。“文化大革命”一起,紅衛兵們為了增加游鬥走資派的娛樂性和可視性,吸引更多的觀衆,就把民間藝人家的紙驢給他騎上了。許多老幹部寫回憶錄,回憶到“文化大革命”時,總是寫得血淚斑斑,把“文革”期間的中國描繪成了比希特勒的集中營還要恐怖的人間地獄,但我們這位縣長卻用幽默而又生動的筆調,寫了他“文革”初期的遭遇。他說他騎着紙驢,在全縣的十八個集市被游鬥,把身體鍛煉得無比結實,原來的高血壓、失眠等毛病全都不治而愈。他說他一聽到鑼鼓點就興奮,腿腳就顫抖,就像那頭黑驢見到母驢就彈蹄噴鼻。結合着他的回憶錄,回憶當年他套着紙驢舞蹈的情景,我就明白了他臉上為什麽有那癡癡的笑容。
他說他只要一踏着鑼鼓點,搬弄着紙殼驢舞蹈起來,就感到自己漸漸地變成了一頭驢,變成了全縣唯一的單幹戶藍臉家的那匹黑驢,于是他的心思就飄飄蕩蕩,悠悠忽忽,似乎生活在現實,又恍惚進入了美妙的幻景。他感到自己的雙腳分杈成了四蹄,屁股後生出了尾巴,胸脯之上與紙毛驢的頭頸融為一體,就像希臘神話中那些半人半馬的神,于是他也就體會到了做一匹驢的快樂和痛苦。“文革”期間的集市,并沒有多少商品交易,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大都是來看熱鬧的。已經是初冬時節,人們多半穿上了棉襖,也有一些年輕人為了俏麗穿着單衣。人們的胳膊上都套着一個紅色的袖标。穿着黃色或是藍色的軍便裝單衣的年輕人,胳膊上套上紅色袖标顯得格外神氣,是增色添彩,但那些穿着黑色的、油垢發亮的破棉襖的老人,胳膊上套上紅袖标就顯得不倫不類。一個賣雞的老太太,倒提着一只雞,站在供銷社門口,胳膊上也戴着一個紅袖标。有人問她:大娘,您也入了紅衛兵?她噘噘嘴,說:鬧紅嘛,哪能不入?——您老是哪一派的?是“井岡山”的,還是“金猴奮起”的?——去你娘的,別對我說這些沒用的,要買雞就買,不買滾你娘的蛋!
宣傳車開過來了,是輛從朝鮮戰場上淘汰下來的蘇制嘎斯51大卡車,久經風吹雨打日曬,原先草綠色的油漆已經黯淡,車頭頂蓋焊上一個鐵架子,鐵架子上捆紮着四個大功率的高音喇叭,車後廂裏固定着一臺汽油發電機,車廂兩邊站着兩排穿着仿制軍裝的紅衛兵,都是一只手把着車廂邊緣,一只手攥着《毛主席語錄》。他們的臉通紅,也許是凍的,也許是被革命的激情所燃燒。其中一個女的,眼睛有些斜視,嘴角上翹,充滿笑意。
大喇叭發出震天動地的聲響,使一個年輕的農婦受驚流産,使一頭豬受驚頭撞土牆而昏厥,還使許多只正在草窩裏産卵的母雞驚飛起來,還使許多狗狂吠不止,累啞了喉嚨。先是放《東方紅》,然後停止。聽到了發電機的轟鳴和喇叭裏發出的尖厲聲響,然後便有一個清脆的女聲響起。這時我攀上了一棵老樹,看到了在車廂正中,擺放着一張桌子,兩把椅子,桌上放着一臺機器和一個用紅布包裹着的麥克風,椅子上端正坐着一個頭紮小辮的姑娘,還有一個留着分頭的青年。姑娘我不認識,那男青年是到我們村搞過“四清”運動的“大叫驢”小常!後來我才知道,小常已經分配到縣劇團,并造反當了“金猴奮起”的司令員。我在樹上大聲喊叫着:小常!小常!大叫驢!但我的聲音被喇叭裏的高音淹沒了。
那個姑娘對着麥克風喊叫,喇叭把她的聲音擴大得震耳欲聾,整個高密東北鄉都聽到了這樣的話:走資派陳光第,這個混進黨內的驢販子,反對大躍進,反對三面紅旗,與高密東北鄉頑固地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單幹戶藍臉結拜兄弟,充當單幹戶的保護傘。陳光第不但思想反動,而且道德敗壞,多次與一頭母驢通奸,致使那頭母驢懷孕,生下了一個人頭驢身的怪胎!
好啊!人群中爆發了一陣歡呼。車上的紅衛兵在“大叫驢”的率領下喊起了口號:打倒驢頭縣長陳光第!——打倒驢頭縣長陳光第!!——打倒奸驢犯陳光第!——打倒奸驢犯陳光第!!“大叫驢”的嗓門,經過高音喇叭的放大,成了聲音的災難,一群正在高空中飛翔的大雁,像石頭一樣噼裏啪啦地掉下來。大雁肉味清香,營養豐富,是難得的佳肴,在人民普遍營養不良的年代,天上掉下大雁,看似福從天降,實是禍事降臨。集上的人瘋了,擁擁擠擠,尖聲嘶叫着,比一群餓瘋了的狗還可怕。最先搶到大雁的人,心中大概會狂喜,但他手中的大雁随即被無數只手扯住。雁毛脫落,絨毛飛起,雁翅被撕裂了,雁腿落到一個人手裏,雁頭連着一段脖子被一個人撕去,并被高高舉到頭頂,滴瀝着鮮血。許多人按着前邊人的肩膀和頭頂,像獵犬一樣往上蹿跳着。有的人被踩倒了,有的人被擠扁了,有的人的肚子被踩破了,有的人尖聲哭叫着,娘啊,娘啊……哎喲,救命啊……集市上的人濃縮成幾十個黑壓壓的團體,翻滾不止,叫苦連天,與喇叭的嘯叫混雜在一起,哎喲我的頭啊……這場混亂,變成了混戰,變成了武鬥。事後統計,被踩死的人有十七名,被擠傷的人不計其數。
有的死者被親屬們擡走,有的拖到屠宰組門前等待認領,有的傷者被親屬們送到醫院或是送回家中,有的自己往路邊爬,有的一瘸一拐地往自己要去的地方走,有的趴在地上大聲哭泣。這是高密東北鄉在“文化大革命”中第一次死人,後來雖有真正的、計劃周密的武鬥,磚頭瓦片滿天飛,刀槍棍棒一齊舞,但傷亡人數都沒有這次多。
我在大樹上,非常安全。我在大樹上,居高臨下,目睹了事件的全部過程,看清楚了每一個細節。我看到那些大雁是如何墜落下來又怎樣被人們野蠻分解。我看到在這個事件過程中那些貪婪的、瘋狂的、驚愕的、痛苦的、猙獰的表情,我聽到了那些嘈雜的、凄厲的、狂喜的聲音,我嗅到了那些血腥的、酸臭的氣味,我感受到了寒冷的氣流和灼熱的氣浪,我聯想到了傳說中的戰争。盡管“文革”後編寫的縣志把雁從天落解釋為大雁得了禽流感,但我始終不渝地認為大雁是被高音喇叭強烈而尖銳的聲音震下來的。
騷亂平息之後,游街繼續進行。經歷了這場突發事件的人們,行為拘謹了一些,原先萬頭攢動的集市上閃開了一條灰白的道路,道路上有一攤攤的血跡和踩得稀爛的雁屍。風過處,腥氣洋溢,雁羽翻滾。那個賣雞的老婦人,用紅袖标擦拭着鼻涕眼淚在街上蹒跚、哭叫:我的雞啊,我的雞……你們這些遭槍子兒的強盜,還我的雞啊……
嘎斯51大卡車停在牲口市和木頭市交界處,那些紅衛兵多數下了車,神情倦怠地坐在一堆散發着松脂香氣的木頭上。公社食堂裏那個臉上有麻子的炊事員宋師傅,挑着兩桶綠豆湯前來慰問縣城裏來的紅衛兵小将,桶裏冒着熱氣,綠豆湯的香味兒四溢。
宋麻子把一碗湯捧到汽車前,高舉過頭頂,請車上的司令“大叫驢”和那個擔任播音員的女紅衛兵喝。司令不理睬他,對着話筒,怒氣沖沖地喊:把牛鬼蛇神押上來!
于是,以驢縣長陳光第為首的牛鬼蛇神們,就從公社大院裏歡天喜地地沖出來。正如前邊所述,驢縣長的身體與紙殼驢融為一體,剛出場時,他的頭還是一個人的頭,但舞動片刻,變化發生,就像後來我在電影與電視裏看到的那些特技鏡頭一樣,他的耳朵漸漸長大,聳起,如同熱帶植物肥大的葉片從莖杆上鑽出,如同巨大的灰蛾從蛹裏鑽出身體,綢緞般閃爍着灰色的高貴光澤,附着一層細長的茸毛,用手摸上去手感肯定極好。然後臉部拉長,雙眼變大,并向兩邊偏轉,鼻梁變寬,并且變白,附着白而短的絨毛,用手摸上去手感肯定極好。嘴巴下垂,分成上下兩片,嘴唇變得肥厚,用手摸上去手感肯定極好。兩排雪白的大牙本來是被驢唇遮掩着的,但是他一看到那些戴着紅袖标的女紅衛兵就把上嘴唇用力翻卷起來,龇出了兩排大白牙。我家養過公驢,我十分清楚驢的習性。我知道驢一旦卷起上嘴唇就要發騷,然後就要把原本隐藏着的碩大的雞巴伸出來展示。但幸虧陳縣長人性尚存,變驢變得還不徹底,所以他盡管卷唇龇牙但雞巴還比較含蓄。
緊跟在他身後的是原公社書記範銅,對,就是那個給陳縣長當過秘書、酷愛吃驢肉的人,因為他最愛吃驢的雞巴,紅衛兵們就給他用高密東北鄉盛産的大白蘿蔔刻了一根,其實也沒動多少刀功,蘿蔔頭上用刀子稍旋了幾下,用墨汁塗黑了即可。人民群衆的想象力十分豐富,沒人不知道這根染黑了的蘿蔔象征何物。這姓範的愁眉苦臉,因身體肥胖而行動遲緩,步伐淩亂而不合鑼鼓點兒,讓牛鬼蛇神隊伍混亂,手持藤條的紅衛兵抽打他的屁股,抽一下他就跳一下,同時哭嚎一聲。便改抽他的頭,他慌忙用手中的仿驢屌去招架,仿驢屌被抽斷,顯出蘿蔔真相,白而脆,汁液豐富。群衆哈哈大笑。
紅衛兵也忍俊不禁,把範銅拎出來交給兩個女紅衛兵,逼着他當場把這根斷成兩截的驢屌吃掉。範銅說墨汁有毒不能吃。女紅衛兵小臉通紅,仿佛受到了極大的侮辱。你這個流氓,你這個臭流氓!不用拳打,只用腳踢。變換着姿勢踢。範銅遍地打滾,哀嚎不止,喊叫:小将,小将,別踢了,我吃,我吃……抓起蘿蔔,狠命咬了一口。快吃!又咬了一口,腮幫子撐得老高,無法咀嚼。着急着下咽,噎得翻白眼。在驢縣長的帶領下,十幾個牛鬼蛇神各出奇招,讓觀衆大飽眼福。敲鑼打鼓拍钹的,是專業的水平,原本是縣劇團的武場,能敲打出幾十套花樣,鄉村野戲班子那些人,跟他們無法相比。我們西門屯的鑼鼓班子跟他們相比,簡直就是敲着破銅爛鐵吓唬麻雀的頑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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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門屯的游街隊伍從集市的東頭來了。背着鼓的是孫龍,敲鼓的是孫虎,打鑼的是孫豹,拍钹的是孫彪。孫家四兄弟是貧農的後代,鑼、鼓、钹、镲這些能發出巨響的家夥,理應掌握在他們手中。在他們前邊,是村裏的牛鬼蛇神走資派。洪泰岳躲過了“四清”但沒躲過“文革”。他頭上戴着一頂紙糊的高帽子,背上糊着一張大字報。仿宋字體,剛勁有力,一看就知道是西門金龍的筆跡。洪泰岳手裏還舉着一塊邊緣上綴着銅環的牛胯骨,讓我聯想到他的光榮歷史。他頭上那頂紙帽子與他的頭顱尺寸不符,東倒西歪,必須及時扶正。如果他不能将頭上的高帽子及時扶正,就有一個濃眉高鼻的青年用膝蓋頂他的屁股。這青年就是我的重山哥哥西門金龍。他公開的名字還是叫藍金龍。他聰明透頂,不願改姓,因為一改姓他的出身就會變成為惡霸地主,就會變成人下之人,我爹雖是單幹戶,但雇農的成分不變,雇農,這頂金帽子,在那個年代裏,閃閃發亮,千金難買。
我哥穿着一件真正的軍裝上衣,是從他的好友“大叫驢”小常那裏弄來的。我哥上穿真正的軍裝,下穿藍條絨褲子,腳蹬白塑料底黑咔叽布面緊口鞋,腰上紮着一條三指寬的銅扣牛皮腰帶,這樣的腰帶總是紮在英武的八路軍或新四軍軍官的腰上。現在卻紮在我哥的腰上。他高高地挽着袖子,紅衛兵袖标松松地套在上臂。村民們的紅袖标是用紅布縫成,袖标上的字是用紙板镂空黃漆漏刷。我哥的袖标是上等的紅綢子,袖标上的字是用金黃色的絲線刺繡。這樣的袖标全縣只有十只,是縣工藝品廠那位技藝高超的女技師連夜趕制的。她只繡了九只半袖标就吐血而死。血染袖标,十分悲壯。我哥所戴,就是那只繡了一個“紅”字、沾着血的。剩下的兩個字,是我的姐姐西門寶鳳補繡而成。我哥是去縣“金猴奮起”紅衛兵司令部拜訪他的朋友“大叫驢”時得到這件寶物的。兩只“叫驢”久別重逢,興奮無比,握手擁抱,行革命時期的致敬禮,然後訴說別後情景及縣裏與村裏的革命形勢。盡管我沒在場,但我知道“大叫驢”肯定會問起我姐的情況,他的腦子裏,肯定還留存着我姐的形象。
我哥是去縣裏取經的。文化大革命興起,屯子裏人都蠢蠢欲動,但不知道這命是如何革法。我哥聰明,能夠抓住問題的根本。“大叫驢”只告訴他一句話:像當年鬥争惡霸地主一樣鬥争共産黨的幹部!當然,那些已經被共産黨鬥倒了的地主富農反革命,也不能讓他們有好日子過。
我哥心領神會,身上的血仿佛沸騰了。臨別時,“大叫驢”将這個未完成的紅袖标和一束金黃絲線贈給我哥,說你妹妹心靈手巧,讓她幫你繡完吧。我哥從挎包裏摸出我姐帶給“大叫驢”的禮物:一雙用五彩絲線精心刺繡的鞋墊。我們這裏的姑娘,送給誰鞋墊,就意味着願意以身相許。鞋墊上繡着鴛鴦戲水。紅線綠線,千針萬線,精美圖案,情意綿綿。兩個“叫驢”,面皮都有些發紅。“大叫驢”收下鞋墊,說:請轉告藍寶鳳同志,鴛鴦呀,蝴蝶呀,都是地主資産階級情調,無産階級的審美觀,是青松、紅日、大海、高山、火炬、鐮刀、斧頭,如果要繡,就繡這些東西。我哥莊嚴地點頭承諾,一定把司令的話轉告我姐。司令将身上的軍裝褂子脫下來,鄭重地說:這是我的一位在部隊當指導員的同學送給我的,看看,四個兜兒,貨真價實的軍官服,縣五金公司那個小子,推來一輛全新的“大金鹿”牌自行車,我都沒舍得換給他!
我哥回村後就成立了“金猴奮起”紅衛兵西門屯支隊,軍旗一豎,群起響應。村子裏的年輕人,平日裏就對我哥敬佩得不行,現在總算找到了擁戴的機會。他們占據了大隊部,賣了一頭騾子兩頭牛,換回了一千五百元人民幣。他們買來紅布,趕制袖标、紅旗、紅纓槍,還買來高音喇叭播放機,剩下的錢買了十桶紅漆,把大隊部的門窗連同牆壁,刷成了一片紅,連院子裏那棵杏樹也刷成了紅樹。我爹對此表示反對,被孫虎在臉上刷了一刷子,使我爹的臉半邊紅半邊藍。我爹嘈嘈着罵,金龍冷眼旁觀,置之不理。我爹不知進退,上前問金龍:小爺,是不是又要改朝換代了?金龍雙手卡腰,胸脯高挺,斬釘截鐵般地說:是的,是要改朝換代了!我爹又問:您是說,毛澤東不當主席了?金龍語塞,片刻,大怒:把他的那半邊藍臉也刷紅!孫家的龍、虎、豹、彪,一擁而上,兩個別着我爹的胳膊,一個揪着我爹的頭發,一個掄起漆刷子,把我爹的整個臉上,塗上了厚厚一層紅漆。我爹破口大罵,那紅漆就流進他的嘴裏,把牙也染紅了。
我爹的樣子,實在可怕,那兩只眼睛,變成了兩個黑洞,睫毛上的漆,随時都會浸到眼珠上。我娘從屋子裏跑出來,哭叫着:金龍啊,金龍,他是你爹啊,你怎麽能這樣對他?金龍冷冷地說:全國一片紅,不留一處死角。“文化大革命”,就是要革這些走資派、地主、富農、反革命的命,單幹戶,也不留,如果他還不放棄單幹,堅持走資本主義道路,我們就把他放到紅漆桶裏泡起來!我爹抹一把臉,又抹一把臉,他抹臉是感覺到紅漆要流進眼睛裏了,他抹臉是怕紅漆流進眼睛裏,但可憐他一抹臉反倒把更多的紅漆抹到眼睛裏去了啊!油漆殺眼,疼得我爹蹦高,哇哇怪叫。蹦累了,遍地打滾,身上沾滿了雞屎。我娘和吳秋香養的雞,都被這滿院子的紅色與這個紅臉人吓得神經錯亂,不敢進窩歸宿,飛到牆頭上,飛到杏樹上,飛到屋脊上,雞爪子上沾了紅漆,走到哪裏就在哪裏留下紅色的爪痕。
我娘哀哭不止,大聲喚我:解放啊,我的兒,快去找你姐回來,救救你爹的眼……我端着一杆從紅衛兵手中奪來的紅纓槍,憋了一腔怒火,準備在金龍的身上紮出幾個透明的窟窿,看看從這個六親不認的家夥身上,到底會流出什麽樣的液體,我猜想,他的血,應該是黑的。母親的哀求和爹的慘狀,使我不得不暫且放下洞穿西門金龍的念頭,救我爹的眼是頭等大事。我拖着紅纓槍,跑上大街。看到我姐了嗎?我問一個白發老太婆,老太婆搓着流淚的眼,連連搖頭,似乎聽不懂我的話。我問一個禿頂的老頭兒:見到我姐了嗎?他佝偻着腰,傻傻地笑着,指指自己的耳朵,噢,他是聾子,聽不到任何聲音。看見我姐了嗎?我扯住了一位推車人的肩膀,那人的車子歪倒,簍子裏的卵石磨擦着、光滑着、清脆地響着滾在大街上。他苦笑着搖搖頭,沒有發脾氣,按說他是可以發脾氣的,但是他沒有發,他是屯子裏的富農伍元,吹得好洞簫,嗚嗚咽咽,有高士雅韻,很古的一個人,如你所說,他曾是惡霸地主西門鬧的好友。我往前飛跑,伍元在我身後往簍子裏撿卵石。
卵石是往西門大院送的,遵從的是“金猴奮起”紅衛兵西門屯支隊司令西門金龍的命令。我與迎面跑來的黃互相撞了個滿懷,屯裏的姑娘大都剃成了很男性化的小分頭,露着青青的頭皮和白白的脖頸,唯有她還頑固地留着一根大辮子,辮梢還紮着紅頭繩,封建,保守,死性,可以與我爹的堅持單幹不動搖相媲美,但沒過多久,她的大辮子就派上了用場,演革命樣板戲《紅燈記》裏的李鐵梅,她簡直不用化妝,李鐵梅就是這樣一條大辮子啊。連縣劇團裏演李鐵梅的演員都要接續上一條假辮子,但我們的李鐵梅卻是真辮子,每根頭發都連着頭皮。後來我才知道,黃互助寧死不剪頭發,是因為她的頭發上有毛細血管,一剪就往外滲血絲兒,她的頭發根根粗壯,抓上去肉乎乎的,這樣的頭發,世所罕見。撞了個滿懷後我問她:互助,看到我姐姐了嗎?她張開嘴又閉上,欲言又止的樣子,很冷淡,很蔑視,很不是個意思。我顧不上她的表情,拔高嗓門:我問你看到我姐了嗎?她問,她明知故問:誰是你姐姐?媽了個巴子的黃互助,你難道不知道誰是我姐姐?如果你連誰是我姐姐都不知道那你連誰是你娘也不知道了。
我姐姐,藍寶鳳,衛生員,赤腳醫生。你問的是她?互助小嘴一歪,極端鄙視的口吻,明明醋溜溜但卻裝正經地說:她呀,在小學校裏,與馬良才麻纏呢,快去看看吧,兩條狗,一公一母,一個更比一個浪,這會兒,差不多配上了!她的話讓我大吃一驚,想不到古古典典的互助,竟然說出這樣粗野的話。——都是被“文化大革命”鬧的!大頭兒藍千歲冷冷地說。他的手指又無端地流出血來,我急忙把早就備好的靈藥遞給他,他把手指沾上一些藥,血立即就止住了——她漲紅的臉,圓鼓鼓的胸脯子,使我馬上明白了,她雖然未必暗戀馬良才,但看到馬良才黏乎我姐她心中也不自在。我說,我暫且不理你,改天收拾你,你這個浪貨,戀着我哥——不,他已經不是我哥了,他早就不是我哥了,他是西門鬧留下的壞種。那你的姐也是西門鬧留下的壞種,她說。我被她一語噎住,如同吞下了一塊熱年糕。她跟他不一樣,我說,她善良,她溫柔,她的心是好的,血是紅的,還有人味,她是我姐姐。她很快就會沒有人味的,她身上有狗腥氣,她是西門鬧與一條母狗交配出來的狗雜種,每逢陰雨天氣就散發狗腥味。互助咬牙切齒地說。
我調轉紅纓槍想捅了她,革命時期,民辦槍斃,夾山人民公社已經把殺人的權力下放到村了,麻灣村一天一夜就殺了三十三人,老的八十八歲,小的十三歲,有的用棍棒打死,有的用鍘刀鍘成兩截。我舉起紅纓槍,對準她的胸膛,她挺起胸膛,往前送:戳吧,你有種就戳死我吧!我早就活夠了,我活得夠夠的了。說着,眼淚就從她好看的眼睛裏滾了出來。這有點莫名其妙,這有點難以捉摸,這個互助,從小跟我一起長大,小時候我們都光着屁股在沙土堆上玩耍,她突然對我雙腿間的小雞雞發生了興趣,回去哭着跟她娘吳秋香要小雞雞,為什麽解放有我沒有,吳秋香站在杏樹下大罵:解放你這個小流氓,再敢欺負互助,小心我把你那雞巴給你剪了去!往事歷歷在目,但一轉眼這互助就變得比河裏的鼈灣還要深不可測。我轉身逃跑,女人的淚,我受不了。女人一哭我的鼻子就酸了。女人一哭我就暈了。這軟弱的脾性害了我一輩子。我說:西門金龍把紅漆倒在我爹眼裏了,我要去找俺姐救俺爹的眼……活該,你們一家,狗咬狗吧……她惡狠狠的話,在很遠處響着。我可算擺脫了這個互助,我有幾分恨她,有幾分怕她,有幾分戀她,盡管我知道她不喜歡我,但她畢竟告訴了我我姐姐在何處。
小學校在村子西頭,靠着圍子牆,單獨的一個大院子,院牆是用墳磚砌的,有許多死人的魂附在牆上,夜裏就出來游蕩。牆外有大片黑松林,黑松林裏有夜貓子,叫聲凄厲,令人膽寒。這片樹林子,沒被砍掉當了煉鋼鐵的燃料真是奇跡。完全是因為這林子中有一棵古柏,砍一斧,嘩嘩地流出血來。樹流血,誰見過?就像互助的頭發,一剪就冒血。看起來凡是能夠保存下來的東西,都有幾分不尋常。
我果然在小學校的辦公室裏找到了我姐姐。我姐姐并沒有與馬良才談戀愛,而是為他包紮傷口。馬良才的頭不知被什麽人打破了,我姐姐把他的頭用繃帶橫纏豎綁,只留着一只眼睛看路,兩個鼻孔出氣,一只嘴巴說話、喝水、吃東西。他的樣子很像我們在電影裏看到的被共産黨的士兵打殘了的國民黨士兵。她的樣子很像一個護士,面部沒有表情,仿佛用冰涼光滑的大理石雕成。窗戶上的玻璃全部被打破,碎玻璃全部被孩子們搶光,他們把碎玻璃獻給母親,供她們刮削土豆皮時使用。比較大塊的碎玻璃鑲嵌在自家的木格子窗戶上,可以從裏往外望人,還可以透進陽光。深秋的傍晚的風,從黑松林裏刮進來,挾帶着松針和松油的氣味,将辦公室裏的紙片從桌子上吹落到地上。我姐姐從那只赭紅色的牛皮藥包裏拿出一只小瓶,倒出一些藥片,從地上撿一張白紙包了,對他說:每次兩片,每天三次,飯後服。他苦笑一聲說:不必浪費了,沒有飯前飯後了,我不會再吃飯了,我要絕食,向法西斯暴行抗議。
我家三代貧農,根紅苗正,他們憑什麽打我?我姐姐用充滿同情的目光看他一眼,低聲說:馬老師,您別激動,激動對您的傷口不好……他猛地伸出兩只手,抓住了我姐姐的手,語無倫次地說:寶鳳,寶鳳,你跟我好吧,我們兩個好吧……多少年了,我吃飯想着你,睡覺想着你,走路想着你,六神無主,失魂落魄,好多次撞到牆上、樹上,別人還以為我在思考學問,其實我是在想你……這麽多的癡情話語,從被繃帶包圍着的嘴裏溢出來,很顯荒誕,那只眼睛,奇特的亮,猶如被水浸濕的煤炭。我姐姐用力往外掙脫着雙手,腦袋往外仰着,左右搖擺着,躲避着那張繃帶中的嘴。依了我吧……依了我吧……馬良才狂亂地叨念着。這個家夥簡直是喪心病狂。
我大聲喊叫着:姐姐!然後一腳踹開了那虛掩着的門,挺着紅纓槍沖了進去。馬良才慌忙抽開我姐姐的手,搖搖晃晃地倒退着,碰翻了一個臉盆架,使半盆污水在方磚地上流淌。殺!我大叫一聲,将紅纓槍戳在牆上。馬良才一屁股坐在一堆爛報紙上,看樣子是吓昏了。我拔出紅纓槍,對藍寶鳳說:姐姐,爹的眼睛,被金龍指使人刷上了紅漆,現在正痛得滿地打滾,娘讓我找你,我跑遍了全屯,終于找到你了,你趕快回去想辦法,救救爹的眼睛……寶鳳背起藥包子,瞥了坐在牆角上抽搐的馬良才一眼,跟着我就跑。她跑得很快,一會兒就超越了我。藥包子被颠動,敲打着她的屁股,發出嘩啷嘩啷的聲響。星星出來了,在西邊的天際,是那顆燦爛的金星,伴随着一彎眉月。
我爹滿院子打滾,幾個人都按不住。他用手使勁地揉搓眼睛,發出慘叫,令人毛骨悚然。我哥那些小喽啰們都悄悄地溜了,只有孫家那四個忠實走狗還在那裏,護衛着我哥。我娘和黃瞳每人拽住我爹的一條胳膊,不讓他搓眼。我爹胳膊上的力氣大得驚人,像兩條遍體黏液的大鲇魚,不時地掙脫出來。我娘氣喘籲籲地罵着:金龍啊,你這個喪了良心的畜生,他雖然不是你的親爹,可你也是他拉扯大的啊,你怎麽能下這樣的黑手……
我姐沖進院子,如同救星從九天降落。我娘說:他爹,你老實吧,寶鳳來了。寶鳳,救救你爹,別讓他的眼瞎了,你爹只是個倔脾氣,不是壞人,待你們兄妹不薄啊……天雖然還沒完全黑透,但院子裏那些紅和爹臉上那些紅都變成墨綠。院子裏一股濃烈的油漆氣味。姐喘着粗氣說:快拿水來!娘跑回家,端出一瓢水。姐說:這哪裏夠!要水,越多越好!姐接過水瓢,瞄準爹的臉,說:爹,你閉眼!爹其實一直緊閉着眼,想睜也睜不開了。姐将那瓢水潑到爹的臉上。水!水!水!姐姐大聲吼叫着,聲音嘶啞,猶如母狼。溫存的姐姐,竟能發出這樣的聲嗓,讓我吃驚非淺。娘從屋子裏提着一桶水出來,腳步趔趔趄趄。黃瞳的老婆秋香,這個唯恐天下不亂、希望所有的人都得怪症候的女人,竟然也從自家提出來一桶水。院子裏更黑了。黑影裏我姐發令:用水潑他的臉!一瓢瓢的水,潑到我爹的臉上,發出響亮的聲音。拿燈來!我姐命令。我娘跑回屋子,端着一盞小煤油燈,用手護着火苗,走得小心,火苗跳動顫動,一股小風吹過,滅了。我娘一腳踩空,趴在地上。小煤油燈一定被扔出去好遠,我嗅到從那個牆角處散漫開的煤油氣味。我聽到西門金龍低聲命令他的喽啰:去,把汽燈點起來。
除了太陽之外,汽燈是那個時代裏我們西門屯最明亮的光源。孫彪只有十七歲,但卻是屯子裏侍弄汽燈的專家,別人用半個小時才能把汽燈點亮,他十分鐘就能。別人經常把石棉燈網弄破,他弄不破。他經常眼瞅着那白得耀眼的燈網發呆,耳聽着汽燈發出的咝咝聲響,他的臉上洋溢着如癡如醉的神情。院子裏一團漆黑,正房裏卻漸漸明亮起來,好像裏面起了火。衆人正詫異着,就見那孫彪,用一根棍子挑着汽燈,像挑着太陽,走出西門屯的紅衛兵司令部。院子裏的紅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