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

紅樹,都跟着煥發出光彩,紅得耀眼,紅得如火。我一眼就看遍了滿院子的人。倚在自家門口、像一個封建的大家閨秀一樣玩弄着辮子梢的黃互助。站在杏樹下目光滴溜溜亂轉的黃合作,她的小分頭長長了一些,她從牙齒縫隙不時吐出一個個小泡泡。吳秋香在院子裏來回奔忙着,似乎有滿肚子話要對人說,但沒人與她搭腔。西門金龍雙手拤着腰,站在院子當中,目光嚴肅而深沉,兩道眉毛緊蹙着,似乎在考慮重大問題。孫家三兄弟成扇面狀護衛在西門金龍身後,像三條忠實的走狗。黃瞳手持葫蘆瓢,舀水潑在我爹臉上。水,有的反彈回來,濺落到光裏,有的順着我爹的臉淌下去。

我爹已經坐在地上,兩條腿平伸着,兩只手按着大腿,臉仰着,承接着水潑。他很安靜,不暴跳了,不噪叫了,大概是我姐姐的到來安定了他的心神。我娘在地上爬動着,嘴裏低聲唠叨着:我的燈呢?我的燈呢……我娘渾身泥水,狀甚凄慘,在汽燈強光照耀下,她的頭發,呈現一片銀白。我娘還不到五十歲,可已經如此蒼老,我的心中,不由得一陣酸楚。我爹臉上的紅漆似乎薄了些,但依然是滿堂紅,水珠從那上面滾落,如同從荷葉上滾落。院子外邊聚集了很多前來看熱鬧的人,大門外黑壓壓一片。我姐冷靜地站着,宛若一個女将軍。把燈挑過來,我姐說。孫彪小步緊挪,挑燈過來。孫家老二名虎者,可能是領了我哥的旨意,從“司令部”裏,搬出一張方凳飛跑過來,安放在我爹身側兩米處,讓那孫彪将汽燈坐上。我姐打開藥包,拿出棉花和鑷子,用鑷子夾着棉花,放水裏浸濕後,先擦我爹眼睛周圍,然後擦我爹的眼皮,雖小心翼翼,但動作極麻利。然後我姐用一個大號針管,吸了清水,讓我爹睜開眼睛。但我爹的眼睛睜不開了。誰來給他扒開眼睛?我姐問。我娘急着爬上來,拖泥帶水。姐說:解放,你來幫爹扒開眼睛。我不由得往後倒退了幾步,爹的紅漆臉,太恐怖了。快點!姐說。

我将紅纓槍插在地上,踩着水和泥,像一只在雪地裏行走的雞,翹腿蹑腳,靠了前。我看看姐,姐正手持針管等待着呢。我試探着去扒爹的眼,爹發出一聲哀嚎,聲音如刀如刺,吓得我猛一跳,就到了圈子外。姐怒:你怎麽啦?難道忍心讓爹瞎了嗎?那個倚在自家門口的黃互助輕捷地走了過來。她穿着紅格子外套花襯衫,襯衫的領子翻出來與外套的領子重疊在一起。大辮子在脊梁上翻滾着。許多年過去了,這一幕還記憶猶新。從她家門口到我家牛棚外邊,大約有三十步遠近。這三十步,在僅次于太陽的汽燈照耀下,走得真可謂俏麗多姿,地上的影子是麗人靓影。

大家都呆呆地看着她,尤其是我,更呆透了,因為剛才她還用那樣惡毒的語言咒罵我姐,一轉眼間她又自告奮勇充當我姐的助手。她喊了一聲:我來!就像一只紅胸脯的小鳥一樣飛了過來。她全然不顧地上的泥與水,不怕髒了她那雙精心制作的白布底鞋子。互助心靈手巧是有名的。我姐繡出的花鞋墊好看,互助繡的花鞋墊更好看。院子裏那棵杏樹開花時,她站在樹下,眼看着杏花,手指翻飛,就把樹上的杏花移到鞋墊上去了。鞋墊上的杏花比樹上的杏花更美更嬌豔。她的鞋墊子,一摞摞的,都在枕頭下壓着,不知要送給誰。送給“大叫驢”?送給馬良才?送給金龍?還是送給我?

在賊亮的汽燈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她的牙齒亮晶晶,毫無疑問,她是個美人,是個屁股上翹、胸脯前挺的美人,我只顧跟着我爹鬧單幹,竟然忽略了身邊的美人。就在這短暫的時間裏,她從家門口到我家牛棚這短暫的路途上我就死心塌地地愛上了她。她在我爹身後,彎下腰,伸出纖纖玉手,扒開了我爹的眼睛。我爹哀叫着,我聽到他的眼皮被扒開時發出的細微聲響,噼啪噼啪,仿佛小魚兒在水底吐水泡。我看到爹的眼睛好像一個傷口,有血水從裏面湧出來。我姐瞄準了我爹的眼睛,推動注射器,一股清水,亮得如同銀子,射了進去。慢慢地射進去,我姐把握着力度,太緩沖力不夠,太疾則可能把我爹的眼球洞穿。水進了我爹的眼睛就變成了血,沿着眼睑慢慢流下來。我爹痛苦地哼哼着。用同樣的準确,同樣的快捷,我姐與互助,這兩個似乎勢不兩立的女人,默契地配合着,沖洗了我爹的另一只眼睛。然後又輪番沖洗,左眼,右眼,左眼,右眼。最後,我姐往爹的眼睛裏滴了眼藥水,用繃帶蒙上。我姐對我說:解放,把爹弄回家去吧。我跑到爹身後,雙手抄在他的腋下,用力往上提,使他站立,仿佛從地下拔出了一個拖泥帶水的大蘿蔔。

這時,我們聽到,從我家牛棚裏傳出來一種奇怪的聲音,像哭、像笑、又像嘆息。這是牛發出的聲音。你當時,到底是哭、是笑、還是嘆息?——說下去,大頭兒藍千歲冷冷地說,休要問我——大家都吃了一驚,齊把目光往那裏望,牛棚裏一片光明,牛眼如兩盞放射着藍光的小燈籠,牛身上光芒四射,仿佛刷了一層金色的漆。我爹掙紮着要往牛棚裏去,我爹喊叫着:牛啊!我的牛啊!我只有你一個親人了啊!爹的話絕望至極,讓我們聽着心寒,雖然金龍叛逆,我和姐姐、娘還是心疼着你啊,你怎麽能說出只有牛是你的親人呢?而且,說穿了,這頭牛,身體是牛,但他的心,他的靈魂,卻是西門鬧的,他面對着院子裏這群人,他的兒子,女兒,二老婆,三老婆,以及他的長工和長工的兒子我,那才是恩愛情仇千種的感受萬般的情緒攪成了一鍋糊塗粥。

——事情也許沒這麽複雜,大頭兒藍千歲道,也許我當時是被一口草卡住了喉嚨,才發出了那樣古怪的聲音。但簡單的事情,被你這颠三倒四、橫生枝蔓、黑瞎子掰棒子的敘述,給弄成了一鍋糊塗粥。

那時的世界,本來就是一鍋糊塗粥,要想講得清清楚楚,比較困難。不過,還是讓我拾起前頭的話茬兒:西門屯的游街隊伍,從集市的東頭過來了。鑼鼓喧天,紅旗招展。被金龍和他的紅衛兵押着游街示衆的,除了原支部書記洪泰岳之外,還有大隊長黃瞳。除了僞保長餘五福、富農伍元、叛徒張大壯、地主婆西門白氏這些老牌的壞人之外,還有我的爹藍臉。洪泰岳咬牙瞪眼。張大壯愁容滿面。伍元眼淚漣漣。白氏蓬頭垢面。我爹臉上的油漆還沒洗淨,雙眼通紅,不斷地淌着眼淚。我爹流眼淚并不是他內心軟弱的表現,是因為油漆傷害了他的角膜。我爹脖子上挂着一塊紙牌子,上面是我哥親筆寫上的大字:又臭又硬的單幹戶。我爹肩上扛着一張木犁,是土地改革時分給他的財産。我爹腰裏紮着一根麻繩子,繩子連接着一根缰繩,缰繩連接着一頭牛。

一頭由惡霸地主西門鬧幾經轉世而成的公牛,也就是你。如果你願意,你可以打斷我的話,接着我的話茬,由你來講述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我講,是人眼中的世界;你說,是牛眼所見乾坤。也許由你講會更精彩。你不講,那我就接着講。你是一頭魁偉的公牛,雙角如鐵,肩膀寬闊,肌腱發達,雙目炯炯,兇光外溢。你的角上挂着兩只破鞋,這是孫家的那個善于侍弄汽燈的小子胡亂挂上的,只是為了醜化你,并不象征着你一頭牛也搞破鞋。金龍這混蛋原本想讓我也游街示衆,但我挺着紅纓槍要和他拼命。我說誰敢讓我游街我就捅了誰。金龍雖愣,但碰上我這樣的亡命徒,他也避讓三分。我想爹只要跟我一樣硬起來,把大鍘刀摘下來,橫在牛棚門口,誰上來就劈誰,我哥也就軟了。但我爹竟然軟了,順從地讓他們把紙牌子挂到脖子上。我想只要那頭牛發了牛脾氣,誰也無法把破鞋挂在它角上并拉它游街,但牛也順從了。

在集市的中央,也就是供銷社飯店前那片空場上,縣裏的“金猴奮起”紅衛兵總司令“大叫驢”小常和西門屯裏的“金猴奮起”紅衛兵支隊司令“二叫驢”金龍會師,二人握手,致革命敬禮,眼睛裏都放射紅光,心中都蕩漾着革命豪情,他們也許聯想到中國工農紅軍在井岡山會師,要把紅旗插遍亞非拉,把世界上受苦受難的無産階級從水深火熱中解放出來。兩支紅衛兵隊伍會師,縣裏的和村裏的。兩批走資派會師,驢縣長陳光第、驢屌書記範銅、打牛胯骨的階級異己分子兼走資派洪泰岳、洪泰岳的狗腿子、娶了地主小老婆的黃瞳。他們也偷偷地觀望,用眼神傳達反動思想。低頭低頭再低頭,紅衛兵把他們的頭按下去按下去,按到不能再低,屁股翹起不能再高,再一用力,撲通跪在地上,揪着頭發抓着脖領子再拎起來。我爹死不低頭,礙于他跟西門金龍的特殊關系,紅衛兵們手下也就留了情。

先是“大叫驢”演講,站在一張從飯店裏臨時擡來的方桌上。“大叫驢”左手拤着腰,右手在空中揮舞,做着變化多端的動作,時而像馬刀劈下,時而如尖刀前刺,時而如拳打猛虎,時而如掌開巨石。動作配合着話語,腔調抑揚頓挫,嘴角溢出白沫,語言殺氣騰騰、空空洞洞,猶如一只只被吹足了氣、塗上了紅顏色、形狀如冬瓜、頂端一乳頭的避孕套,在空中飛舞,碰撞,發出嘭嘭的聲響,然後一只只爆裂,發出啪啪的聲響。在高密東北鄉的歷史上,曾有一個漂亮的女護士将避孕套吹爆結果眼睛被崩傷,成為一大趣聞。“大叫驢”是天才的演說家,他演講時極力模仿列寧、毛澤東。

尤其是伸出右臂,成45°角,頭微向後仰,下巴略翹,目光望向高遠處,嘴巴裏喊出:“向階級敵人發起進攻進攻再進攻”時,簡直就是列寧複生,列寧從《列寧在1918》裏來到了高密東北鄉,群衆靜默片刻,仿佛被鉗子捏住了咽喉,然後便一片歡呼,幾個有文化的小青年亂喊“烏拉”,沒有文化的喊“萬歲”,萬歲和烏拉雖然都不是獻給“大叫驢”的,但“大叫驢”猶如一只被吹脹的避孕套飄飄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有人在暗中低罵:這雜種,還真不可等閑視之!說話的人是一個讀過私塾的老者,認識無數的字,經常在理發館裏,自負地對那些前來理發的人說:有不認識的字只管問我,如果我答不出,你理發的錢我出。幾個中學的教師,從字典上找幾個生僻字考他,還真難不住他。有一個教師,生造一個字,畫一個圈,圈裏點一個點,問他,這是什麽字,他冷笑道,想難住我嗎?難不住的,此字念“嘭”,是将一塊石頭,扔到井裏,發出的聲音。中學教師道:差矣,此字是我生造的。他說:所有的字,剛開始時,都是生造的。教師語塞,他臉上出現洋洋得意之表情。“大叫驢”演講完畢,“二叫驢”跳上桌接着演講,但他的演講,是對“大叫驢”的拙劣模仿。

現在我該說你,西門牛,在這個難忘的集日上的表現了。

起初,你很溫馴,跟随在我爹身後,亦步亦趨,但你的光輝形象與你的溫馴表現總讓人、尤其是我感到別扭。你是一頭血氣方剛的牛,在過去的歲月裏,曾有過不凡的表現,如果當時我就知道你的體內暗藏着西門鬧的狂傲的靈魂和一頭名驢的輝煌記憶,我更會對你的表現感到失望。你應該反抗,應該大鬧集市,應該成為這場狂歡節的主角,就像西班牙鬥牛節上那些牛一樣。但你沒有,你低頭,角挂破鞋,這侮辱性的标志,不緊不慢地反刍,腸胃中發出咕咕嚕嚕的聲響。就這樣,從淩晨到中午,從清冷到溫暖,陽光暖烘烘的,直到供銷社飯店裏洋溢出水煎包的香氣。一個身披破棉襖、跛一足、眇一目的少年拖着一條威武的黃犬從集市上經過。這是一個著名的打狗少年,家庭出身赤貧,是個孤兒,政府免費送他上學,但他對學校深惡痛絕,自毀錦繡前程,寧死不讀書,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自己不上進,黨也沒辦法。

他打狗賣狗肉,過得有滋有味,在那樣的時代,私自屠宰是非法的,不論殺豬,還是屠狗,都是國家的專權專利,但政府對這個打狗少年網開一面,對這樣的人,無論什麽樣的政府,都很寬容。少年是狗族的天敵,他的身體并不高大,腿腳不利索,眼力也欠佳,狗要消滅他并不難,但所有的狗,不論是綿善如羊者還是兇暴如獅虎者,見了他,都夾緊尾巴,身體團結,滿眼恐怖之光,喉發求饒之聲,嗷哞~~嗷哞~~逆來順受地、毫不反抗地讓他把繩索套到頸上,吊在樹杈上勒死,然後拖走,拖回到他那建立在石橋洞裏的居所兼作坊,生煺活剝,就着清悠悠的河水掏洗幹淨,大剁小切,七塊八段,扔到鍋裏,架上劈柴,火焰熊熊,白水翻騰,濃煙從橋洞下冒出,沿着河飄散,肉香彌漫一條河……一陣邪風刮起來,紅旗獵獵作響,一根旗杆被折斷,那面旗幟,打着旋兒,在空中飛舞,降落在牛頭上,于是你發了狂,這正是我企盼的,也是集市上諸多看熱鬧的人企盼的,這場鬧劇,必須有個大熱鬧收場。

你先是猛烈地搖頭晃腦,欲把遮蓋住你腦袋的紅旗甩開,我有把紅旗蒙在頭上看太陽的經驗,一片血紅,如同海洋,太陽如同沉浸在血海之中,恍然覺得世界末日到了。我不是牛,無法猜測紅旗蒙頭時你的感受,但從你那劇烈的動作上,我可以斷定你感到了大恐怖。你的兩只鐵角前罩,正是鬥牛的角,如果每只角上綁上兩把尖刀,又正是沖鋒陷陣、所向披靡的角。連續搖頭擺尾幾十次,紅旗未從角上脫落,你急了,盲目地跑動起來,你的缰繩連接着我爹的腰,你體重将近五百公斤,一身不肥不瘦的膘,年方四歲,正是青春年華,力大無窮,我爹在你的拖拽下,如同貓尾巴上拴着一只耗子。牛拖着我爹沖進人群,一片鬼哭狼嚎。這時無論我哥的演講多麽精彩也沒人理睬了。說到底人們是來看熱鬧的,誰管你革命還是反革命。有人喊叫:扯下它頭上的紅旗!但是又有誰膽敢上前去扯下你頭上的紅旗,又有誰願意扯下你頭上的紅旗!扯下你頭上的紅旗,好戲就要收場。人們躲閃着,喊叫着,不由自主地擁擠着,老婆哭孩子叫,哎喲娘,踩碎我的雞蛋了!踩死小孩了!碰破我的瓦盆了,你們這些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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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天上掉大雁時人們是從四處往中間聚攏,現在鬧牛人們是在牛前向前奔跑,向兩邊躲閃,擠壓成團,擠到牆壁上,成了薄餅,擠到賣肉的架子上,與珍貴的豬肉一起卧倒,嘴啃着生肉。牛角鑽到一個人的肋骨間,牛蹄子踩死了一只小豬。賣肉的人,公社屠宰組那位如皇親國戚一般蠻橫的朱九戒,掄起劈肉的刀,對準牛頭猛劈下去,當啷一聲巨響,刀刃正中牛角,刀被震飛,半截牛角落在地上。紅旗借着這機會,從牛頭上滑落。這一下似乎把牛砍愣了,它停住腳步,大聲喘息,肚腹劇烈起伏,口吐白沫,兩眼沁血,斷角處湧出透明汁液,汁液裏有縷縷血絲,此汁液是牛中精華,名為“牛角精”,據說具有強大的壯陽功能,勝過海南島的椰子樹芯十倍。紅衛兵揭露舊省委的當權派中的一個極腐敗分子,雙鬓斑白時讨了一個二十歲的少妻,陽不舉,從民間打聽到偏方,便是這牛角精。手下的狗腿子們,強行要各縣及省屬農場進貢未去勢的未交配過的健壯青年公牛,運進一個秘密場所,割角抽精,敲骨咂髓,供這高官食用,果然白發轉烏,皺紋平複,陰莖與日俱增,直如一挺歪把子機關槍,橫草千女如卷席。

該說說我爹了,我爹傷未愈,視物本來就一片紅模糊,突遭此變故,一時竟不知天南地北身在何處,只能先是趔趄奔跑,後來幹脆團身抱頭,如同繡球,在牛下翻滾。好在他穿着棉衣,耐得磕碰,沒受什麽大傷害。牛角被砍,牛停腳立住,我爹借機站起來,迅速将腰間麻繩子解開,脫離了與牛的牽連。但我爹随即就看到地上的半根牛角和牛頭上的慘狀,大叫一聲,幾乎昏暈過去。因為我爹已經說過,此牛是他唯一的親人。

親人受此傷害,他心中如何不急,如何不痛,如何不氣?他看到了殺豬人朱九戒那張紅光油光光光光的肥臉,全中國人民肚子裏缺油水的年代裏,只有這些當官的和殺豬的吃得如此油光滿面,如此趾高氣揚,如此洋洋得意,如此享受着幸福的生活,我爹單幹,本來從不關心人民公社裏的事,但這個人民公社的殺豬人,竟然一刀劈斷我家的牛角,我爹大叫一聲:我的牛啊——昏暈過去。我知道,我爹如果不是及時地昏暈過去,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撿起那把沉重的厚背砍刀,奮力向殺豬人那顆胖大的頭顱劈去,接下來的後果将不堪設想。我爹暈得好。我爹雖然暈了,但牛蘇醒了。牛角被砍斷,其痛疼可以想象。牛哞吼一聲,低着頭,猛力往前,朝着那胖大的屠戶沖去。在那一瞬間,吸引了我目光的,是牛肚皮上的臍口,那裏有一束長約二十厘米的毛兒,宛如一枝狼毫巨筆,搖擺抖動,起承轉合,仿佛在書寫着梅花篆字。當我的目光離開這支神筆時,我看到,牛歪着頭,把那只未被斬斷的鐵角,斜着刺入了朱九戒肥大的肚子。牛頭不停地拱動着,牛角沒到根部,然後它猛一甩頭,如一座肉山委地,朱九戒肚子上那個窟窿裏,咕嘟咕嘟地湧出了一團團米黃色的脂肪。

當衆人逃散後,我的爹蘇醒過來。我爹蘇醒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撿起那柄大砍刀,護衛着獨角牛,不言語,但那決絕的姿态,鮮明地向圍攏上來的紅衛兵們表示:誓與牛共存亡。紅衛兵看着朱九戒那滿肚子脂肪,回憶起這人倚仗着權勢橫行霸道的惡劣行徑,心中其實都高興得不行。

于是,我爹得以牽着牛,提着刀,如同一條劫了法場的好漢,一步步走回家。此時,燦爛的陽光跑了,灰色的雲團來了,一片片雪花,在小北風裏飛舞着,降落到高密東北鄉的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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