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1)

非常抱歉,直到現在,我還沒有講到那次養豬現場會的盛況。為了開這次會,全屯的社員準備了一周;為了講述這次盛會,我鋪墊了整整一章。

先讓我從豬場的牆說起。豬場的牆,新刷了石灰,據說石灰可以消毒。白色的牆上,寫滿了紅色的大字标語。标語內容與養豬有關,與世界革命有關。寫标語的人,除了西門金龍還能是誰?在我們西門屯,最有才華的兩個青年人,一個是西門金龍,另一個就是莫言。洪泰岳的評價是:金龍是堂堂正正之才,莫言是歪門邪道之才。莫言比金龍小七歲。金龍大出風頭的時候,莫言猶如一只肥大的竹筍在地下積蓄力量。那時候沒有人把這小子當成一回事。他相貌奇醜,行為古怪,經常說一些讓人摸不着頭腦的鬼話,是個千人厭、萬人嫌的角色。連他自家的人也認為這孩子是個傻瓜。他的姐姐曾經指點着他的臉質問母親:娘啊娘,他真是你生出來的嗎?是不是我爹早起撿糞時從桑樹棵子後邊撿來的棄嬰?莫言的哥哥姐姐都是身材挺拔、面容清秀的青年,其質量絕不亞于金龍、寶鳳、互助、合作。母親嘆着氣說:生他的時候,你爹夢見一個拖着大筆的小鬼,進了我家的廳堂,問他來自何處,他說來自陰曹地府,曾給閻王老子當過書記員。

你爹正納悶着,就聽到內室傳出響亮的嬰啼,接生奶奶出來報告:掌櫃的大喜,貴府太太生了一個公子。這些話,我估計大半是莫言的媽媽為了改善莫言在村子裏的地位而編造,類似的故事,在中國的民間演義中比比皆是。現在你去我們西門屯——現在的西門屯已經變成了鳳凰城的經濟開發新區,昔日的良田裏矗立着一座座不中不西的建築物——莫言是閻王爺的書記員投胎轉世的說法大行其盛——上世紀七十年代是西門金龍的時代,莫言要露出頭角還得等待十年。現在,我的眼前出現了為籌備養豬大會西門金龍拿着刷子往白牆上塗抹标語的情景。金龍戴着藍色的套袖白色的手套,黃家的互助為他提着紅漆桶,黃家的合作為他提着黃漆桶。空氣中彌漫着濃重的油漆氣味。屯子裏的标語從來都是用廣告粉書寫,這次使用油漆,是因為縣裏撥來了充足的會議經費。金龍寫字時十分有派,大刷子蘸紅漆寫出字的主題,小刷子蘸黃漆勾出字的金邊。紅字金邊,格外奪目,猶如當今美女粉面上的紅唇藍眼。許多人都圍在後邊看金龍寫字,贊美聲不絕于耳。與吳秋香是好朋友、比吳秋香還風騷的馬六老婆嬌滴滴地說:“金龍大兄弟啊,嫂子要是年輕二十歲,拼了命也要當你的老婆,當不了大老婆也要當小老婆!”

有人在旁邊插嘴說:“當小老婆也輪不到你!”

馬六老婆用她的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互助與合作,說:“是啊,有這對天仙似的姊妹花,當小老婆也輪不到我。大兄弟,該把這兩朵花采了吧?再拖下去,小心被別人嘗了鮮!”

黃家姐妹滿臉赤紅,金龍也有些羞臊,他舉起漆刷子,威脅道:“閉嘴,你這浪貨,小心我用漆刷子把你那嘴封了!”

說到黃家姐妹與金龍的關系,我知道你藍解放心裏不是個滋味,但既然翻出歷史舊賬,這些事又不能不說,即便我不說,莫言那小子也不能不寫,從他那些臭名昭著的書裏,西門屯的每個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影子。好了,标語書寫完畢,那些未被刷掉的杏樹幹上也刷了石灰,杏樹的枝條上,也由那些猴子般的小學生爬上去紮上了彩色的紙條。

任何運動如無學生參加就顯得一片清冷,學生摻和進來,熱鬧勁兒就來了。即便是饑腸辘辘,節日的氣氛也很濃很濃。在馬良才和那個新調來的紮大辮子、講普通話的年輕女教師率領下,西門屯小學的一百餘名學生,像集群開會的松鼠,在杏樹上蹿上跳下。在我的豬舍正南方約五十米處,有兩棵樹幹間距約五米但樹冠幾乎連接在一起的大杏樹,幾個玩得興起、甩了破棉襖、光着脊背、只穿着破棉褲、褲裆處露出的爛棉花宛如新疆細毛羊肮髒尾巴的生猛男孩,玩起了猴子蕩秋千的游戲。他們扯着這杏樹梢頭的柔韌枝條蕩來蕩去,獲得巨大慣性後,一松手,就如小猴,彈射到那杏樹的梢頭。與此同時,那杏樹上的孩子也用同樣的方式飛到這棵杏樹上。

好,咱們繼續說開會的事。所有的杏樹都被打扮成了頭紮彩紙條的老妖精,在豬場中間那條南北貫通的道路兩邊,每間隔五米,插一面紅旗。在那片空地上,壘土成臺,臺側用葦席遮擋,兩邊懸挂紅布,正中扯起橫幅,上邊自然有字,這種會場,凡中國人沒有不知道的,因此不必細說。

我要說的是,為這次會議,黃瞳趕着一輛驢拉的雙輪車,去公社所在地的供銷社雜品門市部,買回了兩口博山造大缸和三百個唐山造瓷碗,還有十把鐵勺子,十斤紅糖,十斤白糖。這也就是說,會議期間,人們可以在我們杏園豬場免費喝到糖水。我知道這次采買,黃瞳又從中克扣了利頭。因為我看到他向大隊保管和會計交貨交賬時,神色慌亂。另外這家夥在路上一定偷吃了不少糖,盡管他把糖的分量不夠的原因推到供銷社頭上,但這小子躲在杏樹後低頭吐酸水的情景,說明了大量的糖正在這小子胃中發酵冒泡。

我還要說的是西門金龍的一個大膽狂想。因為養豬現場會的主角其實是豬,因此豬的面貌決定會議的成敗。就像金龍對洪泰岳說的那樣,即便把杏園豬場用語言美化成鮮花,但如果豬不好看,也難以服衆。因為大會的重頭戲是全體與會代表參觀豬舍,如果豬舍裏的豬不好看,那這會就失敗了,而我們西門屯想借豬成為全縣、全省乃至全國典型的想法也就泡了湯。洪泰岳複出之後,顯然是把金龍當成接班人來培養的,尤其是金龍從沂蒙山購豬之後,他的話分量明顯加重。金龍的建議得到了洪書記的大力支持。

金龍的設想是把那些肮髒的沂蒙山豬統統用堿水洗三遍,然後用理發推子為它們剪去長毛。于是又派黃瞳和大隊保管去買來了五口大鍋,二百斤食堿,五十套理發用具,還有一百塊當時價格最貴、氣味最芳香的羅鍋牌香皂。但這計劃實施起來難度之大超出了金龍的想象。你想想那些沂蒙山區來的豬,是那麽的刁鑽油滑,要給它們洗澡修毛,除非先用尖刀捅死它們。在現場會召開的前三天開始實施這計劃,但折騰了整整一個上午,連一頭豬也沒收拾好,大隊保管的屁股還被豬咬去了一塊肉。

計劃不能實行是金龍的一塊心病,在會議召開前兩天,他突然一拍額頭,如夢初醒般地說:“我怎麽這麽傻呢?真是的,我怎麽這樣傻呢?”金龍想起了不久前用浸酒的饅頭麻翻了兇狠如狼的刁小三的事。他立刻去向洪書記彙報,洪書記也恍然大悟。于是趕緊去供銷社買酒。醉豬,自然用不着好酒,那些五毛錢一斤的薯幹酒足矣。饅頭讓各家去蒸,後來又把讓各家蒸饅頭的命令撤銷,對付這些能把石頭吞下去的豬,哪裏還用得着白面饅頭,玉米面窩頭足矣!連玉米面窩頭也用不着,把酒直接倒到它們日常食用的糠菜參半的飼料裏就行了。于是,就在飼料鍋旁擺上大酒缸,每桶飼料裏摻上三瓢酒,插上根燒火棍攪和攪和,就由你藍解放等一幹人擔到豬舍前,倒進食槽裏。那一天杏園豬場裏酒氣熏天,酒量小的豬不用進食,嗅着這味兒就醉了。

我是種豬,在不久的将來要承擔特殊的勞動,幹我那活沒有一副好身板是不行的,這道理養豬場場長西門金龍比誰都明白,因此,從一開始我就享受着吃小竈的特殊待遇。我的飼料中沒有棉籽餅,因為棉籽餅含有一種名叫棉酚的物質,能夠毒殺雄性動物的精蟲。我的飼料是由豆餅、薯幹、麸皮和少量的優質樹葉混合而成,氣味芳香,營養豐富。這樣的飼料別說喂豬,喂人也完全可以。随着時代的發展和觀念的變化,人們認識到,當年我吃的飼料才是真正的健康食品,其營養價值和安全性遠遠超過雞鴨魚肉和精糧細米。

他們竟然也在我的精美飼料裏摻上了一瓢酒,平心而論,我的酒量還是不錯的,雖不敢說是千杯不醉,但每次喝上五百毫升不足以影響我思維的清晰和行動的敏捷。我絕不會像隔壁的刁小三那樣窩囊,兩個蘸了酒的饅頭吞下去,頃刻就醉成了泥一攤。但一瓢酒足有兩斤,摻在我那半桶精美飼料裏,吃下去後,約有十幾分鐘,就出了效果。

他奶奶的,我的頭暈暈乎乎,四條腿軟綿綿的,整個身子輕飄飄的,腳底下仿佛踩着棉花,感到地面下降,身體上升,房屋歪歪斜斜,杏樹左右搖擺,平日裏那些沂蒙豬難聽的嚎叫竟然像動聽的民間小曲一樣在耳邊缭繞。我知道喝高了。隔壁的刁小三喝高了就翻着白眼睡覺,鼾聲如雷,臭屁如鼓。可是我喝高了竟想跳舞、唱歌。我畢竟是豬中之王,喝醉後也保持優雅風度。我忘記了要隐藏自己的特長,竟然在衆目睽睽之下,一個縱身跳,仿佛地球人登陸月球,彈跳力劇增。我一個縱身跳就将自己已經相當雄偉的身體擱置在了杏樹的枝杈上,兩根枝杈正好架住我的四條腿,使我的身體上下顫悠。杏樹質材柔韌,彈性極好,如果是楊柳枝杈,必将被我壓折。我就這樣趴在樹上,如同漂浮在波濤洶湧的海水上。我看到了藍解放等人挑着豬食桶在杏園裏穿梭奔跑,我看到在豬舍外臨時支起的鍋裏,熱水冒着粉紅的蒸氣,我看到我隔壁的刁小三已經醉得四爪朝天,開了它的膛它也不會哼哼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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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黃家的美麗姐妹和莫言的姐姐等人都穿着胸前印着紅色的“杏園豬場”仿宋體字樣的潔白工作服,手持理發工具,正在接受那位從公社駐地請來的專給公社幹部理發的林師傅的訓練,林師傅頭發粗硬,猶如豬鬃,面孔瘦削,手頭上骨節粗大,一口十分難懂的南方話,說得那些跟他學藝的姑娘們滿臉困惑。我還看到在那個用葦席圍起的戲臺上,大辮子普通話女老師,正在耐心地排演節目。我們很快就會知道這個節目名叫《小豬紅紅進北京》,這是當時流行的一種演唱,借用了民間小曲《盼情郎》的旋律,載歌載舞,扮演小豬紅紅的是村裏最漂亮的一個女孩,其餘的都是男孩,他們的臉上都帶着憨态可掬的小豬面具。我看到孩子們跳舞,聽到孩子們唱歌,身上的藝術細胞發癢,我的身體抖動,連帶着杏樹枝條嘩嘩作響,我張開喉嚨歌唱,想不到發出的一聲豬叫,這聲音把我自己也吓了一大跳。我原來以為自己是完全可以用人類的語言放聲歌唱的,但想不到竟然發出豬的聲音,這令我感到沮喪,當然我也沒有完全喪失信心,我見過會說人語的八哥鳥,也聽說過會說人話的狗和貓,而且,努力回想起來,在我前兩世當驢做牛的時候,似乎也曾在某些關鍵的時刻,用粗大的嗓門,發出了振聾發聩的人類的聲音。

我的叫聲引起了那些正在學習使用理發工具的女人們的注意。先是莫言的姐姐發出一聲驚叫:“看啊,公豬上了樹!”那個混雜在人群裏、一直想進豬場工作但遲遲沒有得到洪泰岳批準的莫言眯着眼說:“美國人早就上了月球,豬上樹有什麽大驚小怪!”但他的話淹沒在女人們的驚叫聲中,沒被任何人聽到。他又說:“南美洲熱帶雨林中有一種野豬,在樹杈上築巢,它們雖是哺乳動物,但身上生着羽毛,生出來的是蛋,孵化七天後,小豬才破殼而出!”但他的話依然淹沒在女人的驚叫聲中,沒被任何人聽到。我突然産生了想與這個小子結成親密朋友的願望,我想對他高喊:“哥們兒,只有你理解我,哪天得空,我請你喝酒!”但我的叫聲也淹沒在女人們的驚叫聲中。

女人們在西門金龍的率領下,喜氣洋洋地沖上前來。我擡起左邊的前爪,對她們揮揮,我說:“你們好!”她們聽不懂我的話,但她們領會了我對她們的友好表示,于是她們一個個彎腰捧腹地大笑起來。我冷冷地說:“笑什麽?嚴肅點!”她們聽不懂我的話,依然嘻嘻哈哈。西門金龍皺着眉頭說:“這家夥,果然有些道行,但願後天現場會時,你也能像現在這樣趴在樹上!”他拉開豬舍的鐵栅欄,對着身後的人說:“來吧,先從這家夥開始!”他到了杏樹下,頗有教養地搔搔我的肚皮,使我舒坦得欲仙欲死。他說:“豬十六,我們要給你洗澡,剪毛,把你打扮成全世界最漂亮的豬,希望你能配合我們,給其他的豬做出表率。”他對着身後的人做了一個手勢,四個民兵一擁而上,不由分說,每人扯住我一條腿,把我從樹上拖下來。

他們動作粗野,手上力氣很大,使我筋骨痛疼,難以掙脫。我惱怒地大罵着:“你們這些孫子,你們不是上廟燒香,你們是在糟蹋神靈!”他們把我的怒罵當成了耳邊風,就這樣仰面朝天地拖着我,把我拖到堿水大鍋旁邊。他們擡起我将我扔到鍋裏。一種從靈魂深處生發出來的恐懼使我産生了神奇的力量,我就着食物吃下去的那兩瓢酒漿頃刻之間變成了冷汗。我猛地清醒了,我想起了在新屠宰法實行之前,豬皮是連同豬肉一起被人吃掉的,那時候,被殺死的豬就是扔到這樣的堿水鍋裏屠戮去毛,用刀子刮得幹幹淨淨,然後摘去頭蹄,開膛破肚,挂到架子上賣肉。我的四蹄一蹬就從大鍋裏跳了出來,我的動作快得讓他們大吃一驚。但很不幸的是我從一口鍋裏跳出來,竟然跌落在另一口更大的鍋裏。鍋裏的溫熱的水猛然間淹沒了我的身體。

我的身體馬上就感到了難以言表的舒适,舒适瓦解了我的意志。我已經沒有力量跳出這口鍋。女人們圍上來,她們在西門金龍的指揮下,用粗毛刷子搓洗我的皮膚,我舒坦地哼哼着,眼睛半睜半閉,幾乎睡了過去。後來,民兵們把我從鍋裏擡出來,涼風吹過我的身體,我感到慵懶無力,大有飄飄欲仙之感。女人們在我身上大動刀剪,把我的腦袋修成了板寸,把我的鬃毛修成了板刷。按照金龍的構想,女人們應該在我的肚腹兩邊剪出兩朵梅花圖案,但結果刮成了光板。金龍無奈,用紅漆在我身上寫上了兩條标語,左邊肚皮上寫着“為革命配種”,右邊肚皮上寫着“替人民造福”。為了點綴這兩條标語,他用紅漆黃漆在我身上畫上梅花、葵花,使我的身體成了一個宣傳欄。他畫完了我,退後兩步,欣賞着自己的傑作,臉上帶着幾分惡作劇的笑容,當然更多的是滿意的神情。圍觀的人們齊聲喝彩,都誇獎我是一頭美麗的豬。

如果能把杏園豬場裏所有的豬,都像收拾我一樣收拾一番,那每一頭豬都将成為一件鮮活的藝術品。但這件工作出奇的麻煩。單為豬洗堿水澡一項就無法落實。而現場會又迫在眉睫,無奈何金龍只好修改自己的計劃。他設計了一種筆畫簡單但藝術效果頗佳的臉譜,教給二十個心靈手巧的男女青年,然後發給他們每人一個漆桶兩支排筆,讓他們趁着那些豬醉酒的時機,為它們勾畫臉譜。白豬使用紅漆,黑豬使用白漆,其他顏色的豬使用黃漆。青年們起初還認真勾畫,但畫過幾頭後便浮皮潦草起來。盡管是深秋天氣空氣清爽,但豬舍裏還是惡臭逼人。在這樣的環境裏工作,誰的心情也不會愉快。女青年們原本就辦事認真,雖心情不快也不會過分胡鬧,男青年們就不管那一套了。他們用排筆蘸着油漆在豬身上胡塗亂抹,使許多白豬身上紅漆斑斑,仿佛剛中了一梭槍彈。黑豬畫上了白臉譜,都仿佛成了老奸巨猾的奸臣。莫言那小子混跡于男青年當中,用白油漆為四頭瓦刀臉的黑豬各畫上了一副寬邊眼鏡,還用紅油漆為四頭白母豬染了蹄爪。

“大養其豬”現場會終于開始了。既然攀樹絕技已經暴露,那我就不客氣了。為了讓豬們在會議期間保持安靜,給與會代表留下美好印象,飼料裏的精料比例提高了一倍,摻酒的數量也增加了一倍。所以當大會開始時,所有的豬都醉得如同死豬。整個杏園豬場裏彌漫着酒香,金龍厚顏無恥地說這是他試驗成功的糖化飼料的味道,這樣的飼料使用精料很少,但營養價值奇高,豬吃了不吵不鬧,不跑不跳,只知道長膘睡覺。因為多年來影響生豬生産的關鍵問題是缺少糧食,糖化飼料的發明,從根本上解決了這個問題,為人民公社大力發展養豬事業鋪平了道路。

金龍在講臺上侃侃而談:“各位領導,各位同志,我們可以莊嚴地宣布,我們試制的糖化飼料,填補了國際空白,我們用樹葉、雜草、莊稼稭稈制成糖化飼料,其實也就是把這些東西轉化成精美的豬肉,為人民群衆提供了營養,為帝修反掘下了墳墓……”

我懸卧在杏樹杈上,小風從我的肚皮下飕飕刮過。一群膽大包天的麻雀降落到我的頭上,用堅硬的小嘴,啄食着我大口吞食時迸濺到耳朵上的飼料。它們的小嘴啄食時觸及到我血管密布、神經豐富因之格外敏感的耳朵,麻酥酥的,略微有些痛,仿佛在接受耳針療法,感覺很舒服,一陣濃重的困意襲來,眼皮像用糖漿粘住了。我知道金龍這小子希望我在樹杈上酣然大睡,我睡着了就可以由他那張能把死豬說活了的油嘴胡說八道,但我不想睡覺,在人類漫長的歷史上,為豬召開的盛會,這大概是第一次,今後會不會再有也很難說,我如果在這樣的歷史盛會召開之際睡過去,那将是三千年的遺憾。作為一頭養尊處優的豬,如果想睡覺,今後有的是機會,但眼下我不能睡。

我晃動耳朵,使它們與我的臉頰相拍,發出啪啪的響聲,我這樣一說,衆人都會明白我的耳朵是那種典型的豬耳朵,而不是沂蒙山豬們那種聳立在頭頂的狗耳朵,當然,現在有許多都市狗的耳朵也像兩只破襪子一樣耷拉着,現代人閑得無聊,把許多根本不相幹的動物弄到一起雜交,弄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怪物,這是對上帝的公然亵渎,總有一天他們要接受上帝的懲罰。我抖動耳朵驅趕走麻雀,伸爪從樹枝上摘下一片紅得如血的杏葉,放到嘴裏嚼着。苦澀的杏葉,作用猶如煙草,使我困意頓消,于是我就耳聰目明地、居高臨下地觀察、聆聽着現場會的全景全聲,将一切錄入我的腦海,勝過當今性能最佳的機器,因為那機器只能記錄下聲音和圖像,但我除了記錄下聲音和圖像之外,還記下了氣味以及我的心理感受。

你不要與我争論,你的腦子,被龐虎的小女兒給弄亂了,你現在雖然只有五十歲出頭,但目光呆滞,反應遲鈍,顯然是老年癡呆症的前兆,因此你不要固執己見,與我進行無謂的争辯。我可以負責任地對你說,“大養其豬”現場會在西門屯召開時,西門屯還沒有通電,是的,正如你所說,那時候屯前的田野也确實有人在栽埋水泥電線杆,但那是通往國營農場的高壓線路,那時國營農場劃歸濟南軍區,番號是生産建設兵團獨立營,營連幹部是現役軍人,其餘的全是青島和濟南下放來的知識青年,這樣的單位,當然需要電,而我們西門屯通電,是十年之後的事。也就是說,“大養其豬”現場會召開期間,每到夜晚,西門屯大隊除了豬場之外,完全是一團漆黑。

是的,我前邊說過,我的豬舍裏安裝了一只一百瓦的燈泡,我還學會了用蹄爪開燈關燈,但那是我們杏園豬場自己發的電。按照當時說法,那叫“自磨電”,用一臺十二馬力的柴油機,帶動一臺電動機,就把電磨出來了。這是西門金龍的發明。此事你若不信,可去問莫言,他當時曾異想天開,做了一件著名的壞事,這事兒我馬上就會講到。

會場舞臺兩側的兩根立柱上,懸挂着兩個巨大的喇叭,将西門金龍的講話放大了起碼有五百倍,我猜想整個高密東北鄉都能聽到這小子吹牛皮的聲音。舞臺的後側是主席臺,六張從小學校搬來的課桌拼成一張長桌,上邊蒙着紅布。桌後六條也是從小學校搬來的長凳,凳上坐着身穿藍色或者灰色制服的縣、社官員,從左邊數第五個人身穿一套洗得發了白的軍裝,此人是剛從部隊轉業回來的一個團級幹部,是縣革委會生産領導小組負責人。右邊數第一人,是西門屯大隊支部書記洪泰岳,他新刮了胡子,新理了發,為了掩蓋禿頂,戴一頂灰色仿軍帽。他的臉紅光閃閃,仿佛一只暗夜中的油紙燈籠。我猜想他正做着升官美夢,大寨人陳永貴就是他夢中的榜樣,如果國務院成立一個“大養其豬”指揮部,沒準會調他去擔任副總指揮。

那些官員們有胖有瘦,他們的臉都向着東方,正對着紅日,因此一個個紅光滿面,眯着眼睛。其中一個黑胖子戴着一副那年頭比較少見的墨鏡,嘴裏叼着一支香煙,看樣子像個強盜頭子。西門金龍是坐在舞臺前部那張同樣蒙着一塊紅布的桌子後邊講話,桌子上擺着一個用紅綢包裹着的麥克風,那年頭這玩意兒屬于高科技,令人望之生畏,那個生性好奇的莫言曾利用一個機會蹿上舞臺對着麥克風學了兩聲狗叫,于是狗叫聲從喇叭裏擴散出來震蕩了杏園并擴展到無邊的原野,這效果的确令人醒脾神往。莫言這小子在一篇散文裏描寫過這件事。也就是說,“大養其豬”現場會上,催動喇叭和麥克風的電流,不是來自國家的高壓電線,而是來自我們杏園豬場的柴油機拉着的那臺發電機。

那條長五米、寬二十厘米的環形膠皮帶,把柴油機和發電機連接在一起,柴油機轉動,發電機就跟着轉動,電流也就源源不斷産生出來。這事物的确神奇無比,別說屯裏那些智力低下的人感到驚奇,就連我這樣一頭智力非凡的豬,也感到大惑不解。是啊,這看不見的電流,到底是什麽玩意兒?它到底是怎樣産生,又是怎樣消逝的?劈柴燃燒之後,還會留下灰燼;食物消化之後,還會留下糞便;電呢?電變成了什麽?說到此處,我就想起了西門金龍在杏園豬場東南角那兩間緊靠着一棵大杏樹、用紅色磚頭壘起的機房裏安裝機器的情形,他白天努力工作,晚上還挑燈夜戰,因為此事太多玄妙,吸引了諸多好奇的村民,我前邊所提到的那些人物差不多都在現場,讨厭鬼莫言總是擠在最前邊,不但看,而且還多嘴多舌,引起金龍的反感,有好幾次,黃瞳擰着他的耳朵把他拖出室外,但用不了半個小時,他又擠到了最前邊,頭往前探着,口水幾乎滴落到西門金龍沾滿機油的手背上。

我是不敢擠進屋去看熱鬧的,也無法攀上這棵大杏樹,因為這棵狗娘養的杏樹主幹高約兩米而且光滑,而它的所有枝杈又都如大西北的白楊樹那樣攏着上長,猶如火炬形狀。但天可憐我,在這房屋的後邊有一個巨大的墳墓,墓裏埋葬着一只舍身救兒童的義犬,義犬色黑,雄性,它跳進波濤滾滾的運糧河裏救上了一位落水女童,自己卻力竭身亡。

我站在黑狗墳頭,正對着機房的窗口,因是匆匆建起的房子,尚未安裝窗子,因此我可以将室內的情景一覽無餘。室內汽燈雪亮,室外一團漆黑,就像當時流行的階級鬥争話語:敵人在明處,我們在暗處。想怎麽看就怎麽看,只有我看他們,但他們看不到我。我看到金龍時而翻着那本油污的機械手冊,時而皺着眉頭用鉛筆在一張舊報紙的空白處計算。洪泰岳抽出香煙點燃,抽了一口,然後插到金龍嘴裏。洪書記尊重知識,尊重人才,是那個年代少有的明白幹部。還有黃家姐妹,不時用小手絹為金龍擦汗。我看到黃合作為金龍擦汗時你無動于衷,但只要黃互助為金龍擦汗你就滿臉醋意。你是一個不自量力的家夥,也是個敢想敢幹的家夥,後來的事實證明,你臉上的藍痣不但沒有影響你勾引婦女,甚至成了你勾引婦女的通行證。九十年代後期縣城裏的民謠是這樣唱的:別看鬼臉半邊藍,情人眼裏賽天仙。

老婆孩子全不要,縣長私奔下長安。

我提到這話頭沒有嘲諷你的意思,我是敬重你哩。一個堂堂的副縣長,竟然敢不辭而別與情人私奔,靠打工賣苦力過活,你是天下獨一份兒!

閑話少說,機器安裝完畢,試發電成功。金龍在西門屯實際上成了第二號實權人物。盡管你對這個同母異父的哥哥成見很深,但還是跟着他沾了光,如果沒有他,你能當上飼養班班長?如果沒有他,你能撈到第二年秋天去棉花加工廠當合同制工人的機會?如果沒有在棉花加工廠當合同制工人的機遇,能有你後來的官運?你落到今天這地步,不能怨別人,只能怨自己,只能怨你自己做不了自己雞巴的主。嗨,我說這些話幹啥呢?這些話讓莫言寫到他的小說裏好了。

大會按程序往下進行,一切都很順利,金龍介紹完先進經驗後,由縣生産指揮部那個穿舊軍裝的官員作總結發言。這人雄赳赳走到前臺,站着講話,沒有講稿,即席發揮,才華橫溢,氣度非凡。一個秘書模樣的人弓着腰從後臺跑到前臺,把那個麥克風的脖子擰直,并盡量地拔高,但依然達不到與官員嘴巴齊平的高度,于是這秘書急中生智,把桌後的方凳放在桌子上,又把麥克風放在方凳上,這小夥子真是機靈,十幾年後被提拔成縣委辦公室主任與這件事有直接關系。頃刻之間,這生産指揮部的前團職軍官洪大的嗓門如滾雷一樣傳遍了四面八方!

“每一頭生豬,都是一顆射向帝修反反動堡壘的炮彈……”官員揮舞着拳頭,極富煽動力地喊着。他的聲嗓和動作,讓我這頭見多識廣的豬,聯想到了一部著名電影中的鏡頭。當然我也聯想到,如果真能被安裝到炮筒中發射出去,在空中飛行的感覺,是不是也會是暈暈乎乎、顫顫悠悠呢?而如果是一頭肥豬,突然降落到帝修反的碉堡裏,還不把那些壞蛋樂死?

時間已是上午十點多,這負責人的講話絲毫沒有打住的意思。我看到在會場的邊緣,那兩輛草綠色的吉普車旁,兩位戴着白手套的司機斜倚着車棚,一個悠閑地抽煙,另一個無聊地看表。那時候的吉普車,其尊貴程度絕對勝過了如今的“奔馳”“寶馬”,那時的一塊手表,其尊貴程度也絕對勝過了如今的鑽石戒指。手表被陽光照耀得炫目,吸引了許多年輕人的目光。在那兩輛吉普車的後邊,是數百輛整齊擺放的自行車,那時的自行車,是縣、社、村基層幹部的坐騎,象征着身份和地位,十幾個手持步槍的基幹民兵,排成一道半圓形的防線,看護着這些寶貴財富。

“我們要乘‘文化大革命’的浩蕩東風,落實偉大領袖毛主席‘大養其豬’的最高指示,學習西門屯大隊的先進經驗,把養豬工作提高到政治高度……”那生産指揮部領導人揮舞胳膊,做着強勁有力的姿勢,慷慨有力地演說着。他的嘴角挂着亮晶晶的泡沫,好像被稻草繩捆綁住的螃蟹。

“發生了什麽事情?”隔壁的刁小三從它的尿窩裏呆頭呆腦地站起來,仰着那粗長的嘴巴,眯縫着被酒精燒紅的眼睛,向我發問。我懶得搭理這蠢貨。這蠢貨也試圖舉起前爪,将下巴擱在牆頭上觀望外邊的情景,但酒精使它喪失了平衡身體的能力。它剛剛站起來,後腿就酥軟,身體跌在屎尿中。這個不講衛生的家夥,把它的糞便拉在豬舍的每個角落,與這樣的髒豬為鄰,真是我的不幸。我看到它的頭上沾着白漆,那兩根龇出唇外的獠牙卻塗着黃漆,仿佛鑲了兩顆暴發戶的金牙。

我看到一個油滑的黑影從聽會的人群中擠出來——聽會的人非常多,雖說“萬人大會”有些誇張,但三五千人總是有的——他先溜到那兩口安放在杏樹下的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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