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2)
山造大瓷缸裏,探頭往缸裏看,我知道這小子是想喝糖水了,但缸裏的糖水早被前來開會的人喝光。人們喝水根本不是因為口渴,而是為了吃糖。糖,這甜蜜的物資,是當時的緊缺商品,憑票供應,吃一口糖,大約比現在與心愛的女人做一次愛還要幸福。西門屯大隊領導人為了向全縣樹立自己的良好形象,專門召開了全體社員大會,宣布了現場會期間的注意事項,其中一項就是嚴禁本屯社員,不論是大人還是孩子,都不得到大缸邊去喝糖水,有膽敢違反者,扣一百工分。外村人争喝糖水的醜态讓我為他們感到羞恥。我更為西門屯人高度的覺悟或者說是克制能力感到驕傲。盡管我看到了許多西門屯人眼瞅着外村人喝糖水時那種複雜的目光,盡管我知道西門屯人看到外村人暢灌糖水時心裏的複雜情緒,但我還是欽佩他們,他們忍住了,不容易。
但現在,終于有一個小子忍不住了,不用我點名道姓你也猜到了他是誰。他就是我們西門屯建屯一百五十年歷史上最饞的小孩,是,就是莫言,就是那個現在猴子戴禮帽裝紳士的莫言。這小子把上半截身體探到缸裏,好像一匹幹渴的馬,急于喝到缸底的水,但他的脖子太短而缸又太深,于是他就找來一把白色的鐵勺子,用一只胳膊,努勁把大缸拉得傾斜,使缸裏殘存的糖水彙聚在一側,然後他伸出勺子去舀。他一松手大缸沉重地恢複原位,從他小心翼翼地端着勺子的姿勢,我知道他有所收獲。他将勺子舉到嘴邊或者是用嘴靠近了勺子邊,然後他慢慢地揚起脖子。從他臉上那表情我就知道這厮嘗到了糖的滋味過上了片刻的甜蜜生活。
他用勺子刮光了大缸裏最後一滴糖水,勺子刮着粗糙的缸底,發出“嚓嚓啦啦”的令我牙碜的聲響,這聲響聽上去比高音喇叭裏的聲音還刺耳,折磨着我的神經,我盼望有人來制止這小子給西門屯人丢臉的行為,這小子的行為如果再持續幾分鐘,我就有從樹杈上掉下去的可能。我聽到許多豬都被這聲音驚動了,它們醉意蒙眬地喊叫着:“別刮啦,別刮啦,牙碜死我們啦!”那小子把兩口大缸掀翻在地,人鑽到缸裏,大概是用舌頭舔缸底吧?一個人能饞到這種程度也算一個奇跡。終于,那小子從缸裏站出來了,我看到他破衣服上明晃晃的,我嗅到身上散發着甜絲絲的氣味,如果是春天,會有蜜蜂,或者是蝴蝶圍着他飛舞,但那時是初冬,蜜蜂蝴蝶俱不見,只有十幾只胖大的蒼蠅,圍着他飛動,發出嗡嗡的聲音,有兩只還落在了他肮髒、糾結猶如爛氈片一樣的頭發上。
“……我們要以十倍的熱情、百倍的努力,推廣西門屯的先進經驗,各公社、各大隊,第一把手要親自抓,工、青、婦、群衆組織要全力配合。要繃緊階級鬥争這個弦,加強對地、富、反、壞、右分子的管制和管理,尤其要提防暗藏的階級敵人的破壞活動……”
莫言臉上帶着幸福的表情,吹着口哨,搖搖晃晃地向那兩間機房走去。我的注意力被他吸引,目光追随着他。我看到他進了機房,柴油機在飛速運轉,馬力帶接口處的鐵銷子與飛輪磨擦,發出節奏分明的咔噠聲。電從這裏産生,然後催響喇叭做功:“各大隊的保管員要嚴格控制農藥的管理和使用,防止階級敵人偷竊農藥後向豬飼料裏投毒……”
值班看守機器的焦二仰靠在牆邊曬着太陽睡着了,使莫言得以實施了他的破壞計劃。他解開腰帶,把破褲子褪到腚下,雙手拤着小雞巴——直到這時我還猜不到這小子想幹什麽——瞄住飛速轉動的馬力帶,一股白亮的尿液落到馬力帶上。一聲怪響,馬力帶跌在地上,宛若一條巨大的死蟒。高音喇叭突然啞了。柴油機空轉,發出尖厲高亢的鳴叫。會場,連同數千聽衆,仿佛一下子沉到了水底。官員的演講聲,變得微弱而單調,仿佛從水底傳上來的鲫魚吐泡泡的聲音。這可是一件大煞風景的事情,我看到洪泰岳站了起來,我看到西門金龍從人群中站出來,邁開大步向機房跑去。我知道莫言闖下了大禍,有好果子等着他吃呢!
闖了禍的莫言不知回避,傻乎乎地站在馬力帶前,臉上挂着一種很納悶的表情。我猜他小子一定在考慮,為什麽撒上一點尿,馬力帶就會突然脫落呢?西門金龍跑進機房,第一件事就是對着莫言的頭頂扇了一巴掌,第二件事是對準莫言的屁股踢了一腳,第三件事是他彎腰抓起馬力帶,先挂在電動機的轉輪上,然後拖着,抻着,把馬力帶的另一端,往柴油機的飛輪上挂。看着挂上了,但他剛一松手,馬力帶就脫落了。之所以挂不住帶是因為莫言那泡搗亂破壞的尿。金龍用一根鐵棍逼住馬力帶,使它無法脫落,然後他彎着腰,将一塊黑亮的皮帶蠟抵在皮帶上,皮帶旋轉,蠟被磨短,獲得了摩擦力,終于不掉帶了。金龍訓斥莫言:“是誰讓你這樣幹的?”
“是我自己……”
“為什麽要這樣幹?”
“我想給皮帶降降溫……”
生産指揮部的領導人因喇叭停電情緒受到了打擊,匆匆結束了他的演講。一陣紛亂之後,西門屯小學漂亮的女教師金美麗登臺報幕。她用不甚标準但聽起來清新可喜的普通話向臺下的觀衆更主要的是向那十幾位移到了舞臺兩側就座的官員宣布:“西門屯小學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文藝演出現在開始!”此時電流已經開始供應,高音喇叭裏不時傳出錐子般的尖叫,尖叫聲直上天空,似乎要刺死空中飛行的小鳥。為了今天的演出,金美麗老師剪去了長辮子,梳了一個當時頗為流行的“柯湘”頭,更顯得英姿飒爽,精幹漂亮。我看到舞臺兩側那些官員們,都把目光投向金美麗。有的注視金美麗的頭,有的注視金美麗的腰,銀河公社第一書記程正南的目光一直盯在金美麗的屁股上,十年之後,經過千辛萬苦,金美麗終于成了時任縣政法委書記的程正南的妻子,兩人年齡相差二十六歲,在當時頗遭非議。但放在現在,誰還會去非議。
金老師報完幕就退到舞臺兩側,那裏放着一把為她預備的椅子,椅子上放着一架漂亮的手風琴,琴鍵上的琺琅質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椅子旁邊,直立着馬良才。馬良才手握一支竹笛,臉上表情十分莊嚴。金老師将手風琴套上肩頭,安坐入位,手風琴拉開,放出美妙音樂,與此同時,馬良才的笛子也奏出了清脆歡快、穿雲裂石般的美妙聲音。一個小過門奏罷,一群革命的小胖豬,邁動着肥胖的小短腿,胸前都戴着繡着黃色“忠”字的紅布兜兜,連滾帶爬地蹿上了舞臺。這些都是小公豬,又傻又憨,吱哇亂叫,缺少思想,不夠深刻,需要一個領袖人物率領,這時,那個名叫“紅紅”的小母豬穿着小紅鞋翻着筋鬥上了臺。這孩子的媽是一個富有藝術細胞的青島知青,基因很好,學啥像啥學啥會啥。她的上臺引起了一片掌聲而那群小公豬的上場只引起一陣怪笑。我看着這群小豬心中無比歡喜,古往今來,還從來沒有一頭豬登上過人類的舞臺,這是歷史性的突破,是我們豬的光榮和驕傲。
為此,我在杏樹上舉起一只前爪,遙遙地向編導了這舞蹈的金美麗老師致以革命的敬禮!我也要向馬良才致以敬禮,他的橫笛,吹得的确不錯。我還要向小豬紅紅的媽媽致以敬禮,這女子能與農民結婚并繁殖出了優良的後代值得尊敬,她把自己身上的舞蹈基因遺傳給女兒值得尊敬,她站在舞臺後邊為女兒們幫腔伴唱更值得尊敬。她是雄渾圓潤的女中音——莫言那小子後來在一篇小說裏寫她是女低音,遭到了許多懂音樂人的嘲笑——她的聲音出喉,在空中飛舞,猶如一條沉甸甸的彩綢——我們是革命的紅小豬,從高密來到***——這樣的歌詞用今天的眼光看顯然是不妥的,但在當時卻是十分正常的。我們西門屯小學這個節目是參加過全縣會演的,而且是得到了最佳表演獎的;我們這群小豬演員是受到過昌濰地區最高領導陸書記接見的,陸書記抱着小豬紅紅的照片是在省報上刊登過的。這是歷史,而歷史是不容篡改的——那小母豬在舞臺上倒立着行走,兩只穿着小紅鞋的腳高高地舉着,并且不斷地打着拍子。所有的人,都熱烈地鼓掌,臺上臺下一片歡騰……
演出勝利結束,接下來是參觀。孩子們表演結束,下邊輪到老子表演了。自從轉生為豬以來,平心而論,金龍對我不薄,即便沒有多年前曾為父子的特殊關系,我也要好好表現,逗領導開心,為金龍增光。
我稍微活動了一下身子,感到頭暈,眼花,耳朵裏嗡嗡響。十幾年後我約着縣城裏一群狗兄弟、狗姐妹們在天花廣場舉行盛大月光party,喝了四川的五糧液、貴州的茅臺、法國的白蘭地、英國的威士忌,才猛然明白,當年在大養其豬現場會那天,我頭痛眼花耳鳴的原因。原來不是我酒量不海,而是那種劣質薯幹白酒惹的禍!當然,我也必須承認,那時的人雖然已經很不講道德,但還沒有壞到用工業酒精勾兌白酒害人的程度。正像後來我轉世為狗時那位在市政府賓館看門、見多識廣、出口成章的朋友德國黑蓋狼狗所總結的那樣:五十年代的人是比較純潔的,六十年代的人是十分狂熱的,七十年代的人是相當膽怯的,八十年代的人是察言觀色的,九十年代的人是極其邪惡的。請原諒我總是急于把後來發生的事情提前來講,這是莫言那小子的慣用伎倆,而我不慎受到了他的影響。
莫言自知犯了嚴重錯誤,老老實實地站在機房裏,等待着金龍前來懲罰。看機器的焦二睡醒後回來,看到莫言站在那裏,開口便罵:“狗小子,你站在這裏幹什麽?想搞破壞嗎?”“是金龍大哥讓我站在這裏的!”莫言理直氣壯地說。“什麽金龍大哥,他還不如我褲裆裏的雞巴!”焦二狂傲地說着。“那好,”莫言道,“我這就去告訴金龍。”“你給我回來!”焦二伸手揪住莫言的衣領,把他拽了回來,在這個過程中,莫言破棉襖上那三顆紐扣不翼而飛,棉襖敞開,露出了瓦罐般的肚皮。“你要敢跟他說,我就要了你的命!”焦二攥起拳頭,在莫言面前晃動着。“要我不說,除非要了我的命!”莫言毫不示弱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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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他們的吧,焦二莫言,都是我們西門屯的下等貨色,讓他們兩個在機器房鬧去吧。現在,浩浩蕩蕩的參觀隊伍,在金龍的引領下,已經來在了我的豬舍前面。根本不用金龍開口介紹,參觀者就樂了。他們見慣了卧在地上的豬,但絕沒見過趴在樹杈上的豬;他們見多了寫在牆壁上的紅色标語,但絕對沒見過寫在豬肚皮上的紅色标語。縣、社幹部們哈哈大笑,後邊那些生産大隊的幹部們跟着傻笑。穿舊軍裝的生産指揮部負責人目光盯着我,嘴巴卻在問金龍:“是它自己爬到樹上去的嗎?”
“是的,是它自己爬上去的。”
“能不能讓它表演一下,”負責人道,“我的意思是說,讓它先從樹上下來,然後再讓它爬到樹上去。”
“雖然有一些難度,但我盡力試一下,”金龍道,“這頭豬智力非凡,蹄腿矯健,但個性倔強,一般情況下都是我行我素,不喜歡聽人擺布。”
金龍用樹枝輕輕地戳着我的腦袋,用溫情的、充滿了協商性的腔調對我說:“豬十六,醒醒,別睡了,下樹撒泡尿吧!”
明明是要我表演上樹絕技給這群官員們看,卻說是讓我下樹撒尿,這公然的謊言讓我心中大為不快,當然我也理解金龍的良苦用心。我會讓他滿意,但不能俯首帖耳,不能他吩咐我幹什麽我就幹什麽,那樣我就不是一頭有個性的豬,而是一條為取悅主人遍地打滾的哈巴狗。
我吧咂了幾下嘴,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翻了一個白眼,伸了一個懶腰,引來一片笑聲和議論:“嘿,這哪裏是豬,簡直是個人嘛,它什麽都會!”這些傻瓜,以為我聽不懂你們的話嗎?老子懂高密話,懂沂蒙山話,懂青島話,老子還從那個幻想着有朝一日出國留洋的青島知青嘴裏學會了十幾句西班牙語呢!我大吼了一句西班牙語,這些笨蛋,都愣了神,然後便哈哈大笑。我讓你們笑,笑死你們,為人民省下小米。不是讓我下樹撒尿嗎?撒尿用不着下樹,站得高,尿得遠。為了逗一個惡趣,我改變了定點撒尿的良好衛生習慣,就那樣舒坦地趴在樹上,将那憋了許久的尿,時緊時緩、時粗時細地撒了下來。傻瓜們大笑不止。我瞪圓眼睛,一本正經地說:“笑什麽?嚴肅點!我是一顆射向帝修反反動堡壘的炮彈,炮彈撒尿,說明裏邊的火藥受潮,你們還笑得出來!”這群傻瓜大概是聽懂了我的話,一個個笑噴了,一個個笑流了。那穿舊軍裝的大幹部也一改他的面孔,鐵板一樣的臉上綻開了星星點點的微笑,好像撒了一層金黃色的麸皮,他指點着我說:“真是一頭好豬,應該授給它一塊金質獎章!”
我雖然一直淡薄名利,但出自高官之口的奉承還是讓我得意忘形,我想向那頭在舞臺上表演倒立的小豬紅紅學習,就在這顫顫悠悠的杏樹枝上,拿一個大頂,動作高難,但一旦完成,必将轟動。我用兩只前爪,牢牢地把住杏樹杈子,兩條後腿支起,屁股往高裏翹,頭往下低,夾在兩根樹杈之間。力量不夠,早晨吃得太多,肚腹沉重。我用力按壓樹杈,使它動起來,顫起來,想借它的力氣,完成這個高難動作。好,起!我看到了大地,兩條前腿承受着巨大的壓力,全身的血都湧到了腦袋上,眼珠子痛疼,仿佛要從眼眶中迸出來,堅持,堅持十秒鐘就是勝利。我聽到了一片掌聲,我知道成功了。很不幸,我左邊的前爪一滑,身體失去了平衡,眼前一黑,感覺到腦袋撞在硬物上并發出一聲悶響,接着我就昏了過去。
他奶奶的,都是劣質白酒惹的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