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1)

——我扛着一臺喬遷新居的報社同事送的落地式舊風扇,春苗搬着一臺也是那同事贈送的舊微波爐,汗流浃背地從公共汽車上擠了下來。不花一文錢得到兩件電器,雖然又熱又累,但心裏還是異常歡喜。車站距離我們栖息的小屋還有三裏路,不通公車,我們舍不得錢雇人力車,只好邊歇邊走。

六月的西安塵土飛揚,熱昏了的市民在路邊的小攤上光着膀子喝啤酒。我看到有一個名叫莊蝴蝶的風流作家坐在一具遮陽傘下,用筷子敲着碗沿,在那兒有板有眼地大吼秦腔:“吆喝一聲綁帳外,不由得豪傑笑開懷……”

他那兩個親如姐妹的情婦分坐兩邊為他扇風送涼。此人鷹鼻鹞眼,掀唇暴牙,其貌着實不揚,但駕馭女人有方。他那些情人一個個都是婀娜多姿,風流多情。莫言與莊蝴蝶是酒肉朋友,經常在自家小報上為之鼓吹吶喊。我示意春苗看莊蝴蝶和他的情人。春苗不快地說:早看到了。我說西安的女人真傻。春苗說,天下的女人都傻。我苦笑一聲,無話。

到達我們那間狗窩般的小屋時,暮色已經很濃。那位肥胖的女房東,正為了房客用自來水潑地降溫而破口大罵。而那兩個與我們比鄰而居的年輕人,嬉皮笑臉地與胖老太對罵。我看到在我們居處的門口,站着一個又瘦又高的身影。他的半邊藍臉在暮色中宛若青銅。我猛地把電風扇放在地下,一陣寒意襲遍全身。

“怎麽啦?”春苗問我。

“開放來了。”我說,“要不,你先回避一下?”

“回避什麽,”春苗說,“事情也該有個結局了。”

我們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衫,用看上去輕松一點的姿勢搬着舊電器,來到兒子的面前。

他瘦,個頭已經比我高了,背略有點駝。這麽熱的天,他竟然穿着一件長袖的黑色夾克衫,一條黑色的褲子,一雙難以辨清本色的旅游鞋。他身上散發着馊臭味兒,衣服上一圈圈白色的汗漬。他沒有行李,手裏提着一只白色的塑料袋。看着兒子與他的年齡大不相符的體态與面相,我的鼻子一酸,眼淚奪眶而出。我扔下那破風扇,沖動地撲上去,想把兒子摟到懷裏,但他形同路人的冷漠态度使我的胳膊僵在空中,然後沉重地垂下來。

“開放……”我說。

他冷冷地看着我,似乎對我的淚流滿面極為厭惡。他皺皺像他媽媽一樣幾乎連成一線的眉毛,冷笑着說:“你們可真行,跑到這樣一個地方。”

我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春苗開了門,把那兩件舊電器搬進屋,拉開了那盞25瓦的燈,說:“開放,既然來了,就進屋吧,有什麽話,進屋慢慢說。”

“我沒話對你說,”兒子往我們的小屋裏瞅了一眼,說,“我也不會進你們的屋。”

“開放,不管怎麽說,我總是你的爸爸,”我說,“你這麽遠跑來,我和你春苗阿姨請你出去吃頓飯。”

“你們爺倆兒去吃,我不去,”春苗說,“弄點好的給他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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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吃你們的飯,”兒子晃晃手裏的塑料袋,說,“我自己有飯。”

“開放……”我的眼淚又湧出來,“你給爸爸一點面子吧……”

“行了行了,”兒子厭煩地說,“你們不要以為我恨你們,其實我一點也不恨你們。我也不想來找你們,是我媽媽讓我來的。”

“她……她還好嗎?”我猶豫地問。

“她得了癌症,”兒子低沉地說。停頓了一下他又接着說,“她沒有多少日子了,希望能見你們一面,說是有許多話要對你們說。”

“她怎麽會得癌症呢?”春苗淚流滿面地說。

我兒子看了一眼春苗,不置可否地搖搖頭,然後對我說:“行了,我把信送到了,回不回去,你們自己決定吧。”

我兒子說完了話,轉身就走。

“開放……”我抓住了兒子的胳膊,說,“我們跟你一起走,明天就走。”

兒子把胳膊掙出來,說:

“我不跟你們一起走,我已經買好了今晚上的票。”

“我們跟你一起走。”

“我說了,我不跟你們一起走!”

“那我們送你到車站。”春苗說。

“不,”我兒子堅定地說,“不用!”

——你妻子得知自己得了癌症之後,便堅定地回到了西門屯。你兒子高中尚未畢業就執意退學,自作主張報考了警察。你那位曾在驢店鎮當過黨委書記的哥們兒杜魯文此時是縣公安局的政委。可能是杜魯文顧念舊情,也可能是你兒子素質優良,他被錄取了,安排在刑警大隊工作。

你娘死後,你爹又搬回西廂房南頭他那間小屋裏,恢複了他單幹時期那種孤獨怪僻的生活。西門家大院裏,白天根本看不到他的身影。他獨自起夥,但他的煙囪裏白天很少冒煙。互助、寶鳳送給他的食物,他從不食用,任它們在鍋臺上或是在方桌上發黴變馊。只有到了夜深人靜時,他才從土炕上慢慢地爬起來,猶如僵屍複活。他按着自己多年養成的老習慣,往鍋裏添上一瓢水,投上一把糧食,熬一碗半生不熟的粥喝下去,或者,幹脆就生嚼一把糧食,喝幾口涼水,然後回到炕上躺着。

你妻子搬回來後,住在廂房北頭你母親住過的那間房子裏,由她的姐姐互助照料她的生活。生了如此的重病,我從沒聽到過她的呻吟。她只是靜靜地躺着,有時閉目沉睡,有時大睜着雙眼看着房頂。互助和寶鳳搜羅了許多偏方,譬如用癞蛤蟆煮粥,用豬肺炖魚腥草,用蛇皮炒雞蛋,用壁虎泡酒,但她緊咬着牙關,拒絕食用這些東西。她住的房間,與你爹的房間只隔着一堵薄薄的用高粱稈與泥巴糊成的牆壁,兩個人的咳嗽與喘息都清晰可聞,但他們從不說話。

你爹的房子裏,有一缸小麥,一缸綠豆,房梁上還吊着兩串玉米。狗二哥死後,我孤獨無聊,心灰意冷,如果不是卧在窩裏睡覺,便在這大院中的房子裏轉悠。西門金龍死後,西門歡在縣城鬼混,偶爾回來一次也是跟互助要錢。龐抗美被捕後,西門金龍的公司被縣裏有關部門接管,西門屯村的支部書記,也由縣裏派幹部接任。他的公司早就是空架子了,數千萬的銀行貸款都被他揮霍一空,他沒給互助和西門歡留下任何財産。所以當西門歡把互助那點個人積蓄掏空後,大院裏再也沒有見到他的身影。

現在,互助住着西門家大院的正房,我每次進入她的房子,總是看到她坐在那張八仙桌旁剪紙。她的手很巧,剪出來的花草蟲魚飛禽走獸都栩栩如生。她把這些剪紙用白紙板夾起來,湊夠一百幅,就拿到街上賣給那些出售旅游紀念品的小店,借以維持簡單的生活。偶爾,我也會見到她梳頭。她站在凳子上,長發拖垂到地面。她側頸梳頭的樣子讓我心中酸楚,眼睛發澀。

你岳父家也是我每天必去的地方。黃瞳已經肝腹水,看樣子也沒有多久的熬頭了。你岳母吳秋香身體還算健康,但也是滿頭白發、眼睛渾濁,當年的風流模樣早已蕩然無存。

我去的最多的地方,還是你爹的房間。我卧在炕前,與炕上的老人對眼相望,千言萬語都用目光傳達。我有時認為他已經知道了我的來歷,因為他有時會夢呓般地唠叨起來:“老掌櫃的,你确實是冤死的啊!可這個世界上,這幾十年來,冤死的人何止你一個啊……”

我用低沉的嗚咽回應着他,但他馬上又說:

“老狗啊,你嗚嗚什麽?難道我說得不對嗎?”

在他頭頂懸挂的玉米上,有幾只老鼠在那兒肆無忌憚地啃食。這是留種的玉米,對農民來說,愛護種子就像愛護生命一樣,但你爹一反常态,對此無動于衷,他說:“吃吧,吃吧,缸裏有小麥、綠豆,口袋裏還有荞麥,幫我吃完了,我好走路……”

在月光明亮之夜,你爹就會扛着一張鐵鍁走出大院。月夜下地勞動,這是他多年的習慣,不但西門屯人知道,連高密東北鄉人都知道。

每逢你爹外出,我總是不顧疲勞跟随着他。他從不到別的地方去。他只到他那一畝六分地裏去。這塊堅持了五十年沒有動搖的土地,幾乎成了專用墓地。西門鬧和白氏葬在這裏,你娘葬在這裏,驢葬在這裏,牛葬在這裏,豬葬在這裏,我的狗娘葬在這裏,西門金龍葬在這裏。沒有墳墓的地方,長滿了野草。這塊地,第一次荒蕪了。我憑着退化嚴重的記憶,找到了我自己選定的地方,卧在那兒,低沉地悲鳴着。你爹說:“老狗啊,不用哭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死在我前頭呢,我會親自動手把你埋在這裏。你死在我後頭呢,我臨死前會對他們說,讓他們把你埋在這裏。”

你爹在你娘的墳墓後邊,鏟起了一堆土,對我說:“這是合作的地方。”

月亮憂愁悒郁,月光晶瑩涼爽。我跟随着你爹在他的地裏轉悠。有兩只雙宿的鹧鸪被驚動,撲棱着翅膀飛到別人家的地裏。它們在月光中沖出兩道縫隙,但頃刻又被月光彌合了。在西門家死者墳墓的北邊,隔着幾十米的距離,你爹站定了,四周環顧,看了一會兒,跺跺腳下的土地,說:“這是我的地方。”

他接着便挖了起來。他挖了一個長約兩米、寬約一米的坑,掘下去約有半米深便停住了。他躺在這個淺坑裏,眼望着月亮,歇了約有半點鐘,便從坑裏爬了上來,對我說:“老狗,你做證,月亮也做證,這地方,我躺過了,占住了,誰也奪不去了。”

你爹又在我趴卧的地方,比量着我的身長掘了一個坑。我順從着他的意思,跳下坑去,卧了片刻,然後上來。你爹說:“老狗,這地方歸你了,我和月亮為你做證。”

我們在月亮的陪伴下,沿着大河堤壩上的道路回到西門家大院時,已經是雞鳴頭遭的後半夜了。屯子裏那幾十條狗,受城裏狗的影響,正在大院前邊的廣場上舉行月光晚會。我看到它們圍坐成一個圓圈兒,圓圈中有一條脖子紮着紅綢巾的母狗在那兒對着月亮歌唱。當然,它的歌唱被人類聽去那就是瘋狂的狗叫,但其實它的歌喉清脆婉轉,旋律美妙動聽,歌詞富有詩意。它的歌詞大意是:月亮啊月亮,你讓我憂傷……姑娘啊姑娘,我為你瘋狂……

這天夜裏,你爹與你妻子隔着間壁牆第一次對話。你爹敲敲間壁牆,說:“開放他娘。”

“我聽到了,爹,您說吧。”

“你的地方我給你選好了,就在你娘的墳後面十步遠。”

“爹,我放心了。我生是藍家人,死是藍家的鬼。”

——盡管知道她不會吃我們買的東西,但還是盡我們所有買了一大堆“營養品”。開放穿着一身肥大的警服,開着一輛挎鬥警用摩托把我們送回西門屯。春苗坐在挎鬥裏,身邊塞着、懷裏抱着那些花花綠綠的盒子和袋子。我坐在兒子身後,雙手緊緊抓住那個鐵把手。開放神色嚴峻,目光冰冷,雖然警服不甚合體,但也顯得威嚴。他的藍臉與深藍色的警服很是般配。兒子啊,你選對了職業,我們這藍臉,正是執法者鐵面無私的面孔啊。

路邊的銀杏樹都長得有碗口粗了,道路中間隔離帶上那些乳白的或者深紅的紫薇,繁花壓彎了枝條。幾年未回,西門屯的确大變了模樣。所以我想,說西門金龍和龐抗美沒幹一點好事,顯然也不是客觀的态度。

兒子把摩托停在西門家大院門前,帶我們來到院子當中,冷冷地問:“是先看爺爺呢還是先看我媽?”

我猶豫了片刻,說:

“按着老規矩,還是先看你爺爺吧。”

爹的門緊閉着。開放上前,敲響了門板。屋子裏沒有任何回應。開放又移步至那小窗前,敲着窗棂說:“爺爺,我是開放,你兒子回來了。”

屋子裏沉默着,終于傳出一聲悲涼的長嘆。

“爹,您不孝的兒子回來啦,”我跪在爹的窗前,——春苗也跟着我下了跪——我涕淚交流地說,“爹,您開門吧,讓我看您一眼……”

“我沒有臉見你了,”爹說,“我只交代你幾件事,你在聽嗎?”

“我在聽,爹……”

“開放他娘的墳,在你娘的墳南邊十步遠的地方,我已經堆起一堆土做了記號。那條老狗的墳,在豬墳的西側,我已經給它挖了一個圹子。我的墳,在你娘的墳往北三十步處,圹子我已經大概挖好了。我死之後,不用棺木,也不用吹鼓手,親戚朋友也不用去報喪,你找張葦席,把我卷了去悄沒聲地埋了就行。我缸裏的糧食,你全部倒進墓穴裏,讓糧食蓋住我的身體蓋住我的臉。這是我的土地裏産的糧食,還應該回到我的土地裏去。我死了誰也不許哭,沒什麽好哭的。至于開放他娘,你想怎麽發送就怎麽發送,我不管。如果你還有一點孝心,就照我說的去做!”

“爹,我記住了,我一定按您說的去做,爹,您開開門,讓兒子看您一眼吧……”

“看你媳婦去吧,她沒有幾天了,”爹說,“我自己估計着還能活個一年半載的,眼下還死不了。”

我和春苗站在了合作炕前。開放叫了一聲媽,便抽身到院子裏去了。合作聽到我們回來,顯然早作了準備。她穿着一件深藍色的偏襟褂子——那是我娘的遺物——頭發梳得順順溜溜,臉洗得幹幹淨淨,坐在炕上。但她已經瘦脫了形,臉上似乎只有一層黃皮,遮掩着輪廓畢現的骨頭。春苗含着眼淚,叫了一聲大姐,便把那些盒子、袋子的放到炕邊。

“淨愛枉花這些錢,”合作說,“待會兒走時帶回去退了。”

“合作……”我淚流滿面地說,“是我把你害了……”

“都到了這地步了,還說這些幹什麽?”她說,“你們兩個,這些年也受了苦了,”她看看春苗,說,“你也見老了,”又看看我說,“你的頭發也沒有幾根黑的了……”她說着就咳起來,臉憋得赤紅,一陣血腥味過後,又變成金黃。

“大姐,您還是躺下吧……”春苗說。

“大姐,我不走了,我留在這裏侍候您……”春苗趴在炕沿上哭着說。

“我擔當不起啊……”合作擺擺手,“我讓開放去把你們找來,就是想對你們說,我沒有幾天熬頭了,你們也不用東躲西藏了……也是我糊塗,當初為什麽不成全了你們呢……”

“大姐……”春苗哭道,“都是我的錯……”

“誰也沒有錯……”合作道,“這是老天爺早就安排好的,命該如此啊,怎麽能躲得過呢……”

“合作,”我說,“你別灰心,我們去大醫院,找好醫生……”

她慘然一笑,道:

“解放,咱倆也算是夫妻一場,我死之後,你好好對她……她也真是個好樣的,跟了你的女人,都沒得福享……求你們好好照顧開放,這孩子也跟着我們吃盡了苦頭……”

這時,我聽到兒子在院子裏響亮地擤着鼻子。

三天之後,合作死了。

葬禮過後,我兒子摟着那條老狗的脖子,坐在她母親的墳前,不哭,也不動,從中午一直坐到黃昏。

黃瞳夫婦像我爹一樣,閉門不見我。我跪在他們家門口,為他們磕了三個響頭。

兩個月後,黃瞳死了。

當天夜裏,吳秋香吊死在大院當中那棵杏樹上的那根往東南方向傾斜的枯枝上。

辦理完了岳父、岳母的喪事,我和春苗便在西門家大院住了下來。我們住在母親和合作住過的那兩間廂房裏,與爹隔着一道障壁。爹白天從不出門,晚上,我們透過窗戶,偶爾能見到他彎曲的背影。那條老狗與他形影不離。

遵照秋香的遺言,我們把她安葬在西門鬧與白氏合葬的右側,西門鬧和他的女人們,終于在地下團圓了。黃瞳呢?我們把他葬在了屯子裏的公墓裏,他的墓與洪泰岳的墓相隔不足兩米。

——1998年10月5日,是農歷戊寅年八月十五日,中秋節。這天晚上,西門家大院的人們終于聚集在了一起。開放騎着摩托從縣城裏趕了回來,摩托車的挎鬥裏,載着兩盒月餅、一個西瓜。寶鳳和馬改革也來了。這天,也是你藍解放和龐春苗領取了結婚證的日子,歷經煎熬,有情人終成眷屬,連我這條老狗也為你們高興。你們跪在你爹的窗前,苦苦地哀求着:“爹……我們結婚了,我們是合法夫妻了,我們再也不會給您老人家丢臉了……爹……您開門,受兒子兒媳拜見吧……”

你爹那扇腐朽的門終于打開了。你們膝行至門口,把手中的大紅結婚證書高高地舉起來。

“爹……”你說。

“爹……”春苗說。

你爹手扶着門框,藍色的臉抽搐不止,藍色的胡子哆嗦不停,藍色的淚水流出藍色的眼眶。中秋的月亮已經放出藍色光輝。你爹哆嗦着說:“起來吧……你們終于修成正果了……我也沒有心事了……”

中秋家宴擺在杏樹下,八仙桌上,擺放着月餅、西瓜和許多佳肴。你爹坐在北面,我蹲在你爹身旁。東面是你與春苗,西邊是寶鳳與改革,南面是開放與互助。又大又圓的中秋之月,照耀着西門家大院裏的一切。那棵大杏樹已經枯死數年,但進了八月之後,中間的一些枝條上,又長出了嫩綠的新葉。

你爹端着一杯酒,對着月亮潑上去。月亮顫抖了一下,月光突然黯淡了,仿佛有一層霧遮住了它的臉,片刻之後,月光重新明亮,更加溫婉,更加凄清,院子裏的一切,房屋、樹木、人、狗,都宛若浸泡在澄澈的淺藍墨水裏。

你爹把第二杯酒,澆在地上。

你爹把第三杯酒,倒在我的嘴裏。這是莫言的朋友們雇請德國酒師釀造的密水幹紅葡萄酒,色澤深紅,香氣濃郁,口味略苦澀,一杯入喉,無盡滄桑湧上心頭。

——這是我與春苗成為合法夫妻的第一夜。我們心中感慨萬端,遲遲難以入睡。月光水從一切縫隙裏湧進房間,把我們浸泡起來。我和春苗在我母親和合作睡過的炕上,赤裸裸地跪着,互相端詳着對方的臉和身體,好像第一次相識。我默默地祝福着:娘、合作,我知道你們看着我們,你們犧牲了自己,把幸福賜給了我們。我悄聲地對春苗說:“苗苗,咱們做愛吧,讓娘和合作看看,她們知道我們幸福和諧,就可以放心走了……”

我們摟抱在一起,像兩條交尾的魚在月光水裏翻滾,我們流着感恩的淚水做着,身體漂浮起來,從窗戶漂出去,漂到與月亮齊平的高度,身下是萬家燈火和紫色的大地。我們看到:母親、合作、黃瞳、秋香、春苗的母親、西門金龍、洪泰岳、白氏……他們都騎跨着白色的大鳥,飛升到我們的目光看不到的虛空中去了……

——後半夜,你爹帶着我走出了西門家大院。你爹現在是确鑿地知道了我的前生今世。他與我站在大院門口,無限眷戀地、又似乎是毫不眷戀地看着院中的一切。我們向那塊土地走去,月亮已經低低地懸在那裏等待着我們。

等我們終于抵達了那一畝六分、猶如黃金鑄成的土地時,月亮已經改變了顏色。它先是變成茄花般的淺紫色,又慢慢地變成了蔚藍。此時,在我們上下左右,月光如同蔚藍的海水與浩瀚的天空連成一體,而我們,則是這海底的小小生物。

你爹躺進他的墓圹裏,輕輕地對我說:

“掌櫃的,你也去吧。”

我走到自己的墓圹前,跳下去,沉下去,一直沉到那座燈光輝煌的藍色宮殿中。殿上的鬼卒們都在交頭接耳。大堂上的閻王,是一個陌生的面孔。沒待我開口他就說:“西門鬧,你的一切情況,我都知道了,你心中,現在還有仇恨嗎?”

我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

“這個世界上,懷有仇恨的人太多太多了,”閻王悲涼地說,“我們不願意讓懷有仇恨的靈魂,再轉生為人,但總有那些懷有仇恨的靈魂漏網。”

“我已經沒有仇恨了,大王!”

“不,我從你的眼睛裏,看得出還有一些仇恨的殘渣在閃爍,”閻王說,“我将讓你在畜生道裏再輪回一次,但這次是靈長類,離人類已經很近了,坦白地說,是一只猴子,時間很短,只有兩年。希望你在這兩年裏,把所有的仇恨發洩幹淨,然後,便是你重新做人的時辰。”

——遵照爹的遺囑,我們将缸裏的麥子、綠豆和口袋裏的谷子、荞麥以及梁上吊着的玉米,抛撒到爹的墓穴裏。讓這些珍貴的糧食,遮掩住爹的身體和面孔。我們也在狗的墓穴裏抛撒了一些糧食,盡管爹的遺囑裏沒有這一條。我們斟酌再三,還是違背了爹的遺願,在他的墓前立了一塊墓碑,碑文由莫言撰寫,由驢時代裏那個技藝高超的老石匠韓山勒石:一切來自土地的都将回歸土地。

第五部 結局與開端

一 太陽顏色

親愛的讀者諸君,小說寫到此處,本該見好就收,但書中的許多人物,尚無最終結局,而希望看到最終結局,又是大多數讀者的願望。那麽,就讓我們的敘事主人公——藍解放和大頭兒——休息休息,由我——他們的朋友莫言,接着他們的話茬兒,在這個堪稱漫長的故事上,再續上一個尾巴。

藍解放和龐春苗埋葬父親與老狗之後,本想在西門屯耕種着父親的土地,度過他們的餘生,但不幸的是,西門家大院裏來了一位尊貴的客人。他就是藍解放當年在省委黨校的同學,如今的高密縣委書記沙武淨。他對藍解放的人生遭際和昔日煊赫無比、如今凄清落寞的西門大院表示了一番感慨後,頗為厚道地對藍解放說:“老兄,副縣長職務絕對不能恢複了,黨籍嗎,要想恢複也難,但恢複公職、給你安排個養老吃飯的地方還是可能的。”

“謝謝領導的好意,但沒有這個必要了。”藍解放說,“我原本就是西門屯的一個農民兒子,就讓我在這裏終了此生吧。”

“你還記得老書記金邊嗎?”沙武淨說,“這也是他的意思,他與你的岳父龐虎是老朋友,你們回到縣城,也對你岳父有個照顧。常委會已經通過了,安排你到文展館擔任副館長,至于春苗同志,她如果願意回新華書店,當然可以回去,如果不願意回去,我們另作安排。”

讀者諸君,藍解放和龐春苗的确不該回去,但恢複公職、回歸縣城、又能奉養老父,分明是大好之事。我這兩位朋友是凡人,沒有預蔔未來的特異功能,所以,他們很快就回去了。這也是命運使然,無法違抗。

他們暫且住在龐虎家中,這位當初發誓不認春苗為女兒的英雄,究竟還是一位慈父,更兼已近風燭殘年,眼淚多了,心腸軟了,見到女兒與藍解放歷經磨難,終成名正言順的合法夫妻,也就不計前嫌,敞開大門,接納了他們。

藍解放每天騎車去文展館上班。在這樣冷清寒酸的單位,所謂副館長,不過是個名分而已,沒有任何事情需要他管。他每天的事情,就是坐在一張開裂的三屜桌前,喝着淡茶,抽着劣煙,翻來覆去地看那幾張報紙。

春苗呢,還是選擇回書店工作,還是在少兒專櫃,與又一茬新長起來的孩子打交道。當初那幾位與她同事的女人,都已退休回家,頂替她們位置的,都是二十歲上下的姑娘。她也是每天騎車上下班。下班時,她總是要從戲院斜街拐一下,或是買半斤雞胗,或是買一斤羊頭肉,拿回家去,讓老父、老公喝幾兩小酒,解放與龐虎酒量都不大,三杯落肚,就微醺了。他們有一搭無一搭地說着閑話,仿佛一對關系融洽的老兄弟。

轉過年來,春苗懷了孕,這喜訊讓年過半百的藍解放欣喜異常,更讓年近八旬的龐虎老淚縱橫。三代同堂,其樂融融的幸福生活似乎就在眼前,但一場飛來橫禍使之化為泡影。

那天下午,春苗從戲院斜街熟食攤上買了一斤醬驢肉,哼着小曲,拐上醴泉大道,一輛逆向行駛的紅旗牌轎車把她撞飛。自行車成了一堆廢鐵,驢肉散落一地,她的後腦勺碰在馬路牙子上。當我的朋友藍解放匆匆趕到時,春苗已經停止了呼吸。

那輛車是原驢店鎮黨委書記、現任縣人大副主任杜魯文的專車,司機是西門金龍當年的小兄弟孫彪的兒子。

我不知道該如何描寫藍解放在那一時刻的心情,因為許多偉大的小說家,在處理此種情節時,已經為我們樹立了無法逾越的高标。譬如被無數大學文學教授和作家們所稱道的蘇聯作家肖洛霍夫的小說《靜靜的頓河》中,婀克西妮娅中流彈死後,他的情人葛利高裏的心情和感覺的描寫:“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力量朝着他的胸膛推了一下,他往後退着,臉朝下跌倒了”,“他好像從一場噩夢中醒了過來,擡起腦袋,看見自己頭頂上是一片黑色的天空和一輪耀眼的黑色太陽。”

肖洛霍夫讓葛利高裏不知不覺中跌倒在地,我怎麽辦?我難道也讓藍解放跌倒在地嗎?肖洛霍夫讓葛利高裏內心一片空白,我怎麽辦?我難道也讓藍解放內心一片空白嗎?肖洛霍夫讓葛利高裏擡頭看到一輪耀眼的黑色太陽,我怎麽辦?我難道也讓藍解放看到一輪耀眼的黑色太陽嗎?即便我不讓藍解放跌倒在地,而是讓他大頭朝下,倒立在地上;即便我不讓藍解放內心一片空白,而是讓他思緒萬端、千感交集、一分鐘內想遍了天下事;即便我不讓藍解放看到一輪耀眼的黑色太陽,而是讓他看到一輪耀眼或是不耀眼的、白色的灰色的紅色的藍色的太陽;那就算是我的獨創嗎?不,那依然是對經典的笨拙的摹仿。

藍解放将春苗的骨灰埋葬在他父親那塊著名的土地上。春苗的墳墓緊挨着合作的墳墓,他們的墳墓前都沒有豎立墓碑。起初,這兩個墳墓還有所區別,但當春苗的墓上也長滿野草後,就與合作的墳墓一模一樣了。埋葬了春苗之後不久,老英雄龐虎也死了。藍解放把老岳母王樂雲的骨灰與岳父的骨灰合在一處,背回西門屯,埋葬在父親藍臉的墳墓旁邊。

又過了些日子,正在服刑的龐抗美可能是一時糊塗,竟用一支磨尖的牙刷柄戳心而死。常天紅取回骨灰,找到藍解放,說:“其實,她是你們家的人。”藍解放很好地領會了他的意圖,接過骨灰,背回西門屯,埋葬在龐虎夫婦合葬墓的後邊。

二 做愛姿勢

藍開放用摩托車把我的朋友藍解放載回天花胡同一號他的舊居。摩托車的挎鬥裏,放着一些他日常所用的東西。他坐在兒子身後。這次,他沒有用手抓住摩托車後座上的鐵把手,而是用雙臂,緊緊地摟住兒子的腰。兒子還是很瘦,但腰杆子筆直堅硬,宛如一根不可搖撼的支柱。在從龐家至天花胡同一號的途中,我的朋友一直在流淚。他的淚水,濕了他兒子的警服後背好大的一片。

重返舊居,藍解放的心情自然難以平靜。從那次在春苗的扶持下冒雨出走,這是他第一次踏入家門。院子裏那四棵梧桐,樹幹已經粗大得貼近牆壁,枝杈也伸展到瓦頂與牆頭上。正應了一句老話: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但我的朋友沒有太多的時間去感物傷懷,因為他一進院就看到,在正房最東邊那間曾經是他書房的房間裏,在敞開的窗戶前,透過朦胧的窗紗,坐着一個既親切又熟悉的身影。那是黃互助,她坐在那裏,聚精會神地剪紙。

這顯然是藍開放的精心安排。我的朋友能有這樣一個胸懷寬廣、善解人意的好兒子,真是他的福氣。藍開放不僅把自己的大姨和自己的父親撮合在了一起,還把那落魄頹唐的常天紅用摩托車載到了西門屯,與守寡多年的姑姑寶鳳見了面。常天紅曾是寶鳳的夢中戀人。常天紅對寶鳳的感情也不是無動于衷。寶鳳的兒子馬改革胸無大志,是一個善良、正直、勤勞的農民,他贊成母親與常天紅的婚事,使這兩個人,過上了幸福美滿的生活。

我的朋友藍解放最初戀上的就是黃互助——準确地說是戀上了黃互助的頭發——度盡劫波之後,這兩個人終于走在了一起。兒子藍開放在單位有宿舍,平時很少回家,因為工作的性質周末也難得回來。這個大院落裏,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他們各自住着自己的房間,只是吃飯時在一起。互助原本就是一個寡言的人,現在話更少。解放有話問她,能用慘然一笑代替的,她就不用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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