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2)

言。這樣相處了半年之後,事情終于發生了變化。

那是一個細雨霏霏的春天的黃昏,吃過晚飯後,收拾飯桌時,兩人的手,無意中碰在了一起。他們的心情都感覺有些異樣,目光便順理成章地碰撞在一起。互助嘆息了一聲,我的朋友跟着嘆息了一聲。互助幽幽地說:“……那麽,你就幫我梳梳頭吧……”

我的朋友跟随着互助進入她的房間,接過她遞過來的桃木梳子,小心翼翼地解開了她背後那個沉甸甸的發囊,那些神奇的美妙的頭發如同波浪翻滾而下,直垂到地上。這是我的朋友第一次觸摸到他從少年時期就愛慕着的頭發,那股猶如檸檬油般的清香撲進了他的鼻腔,滲入他的靈魂。

為了使這長達數米的頭發能夠完全伸展,互助往前移動了幾步,膝蓋抵着床沿。我的朋友用臂彎攬住那些頭發,極小心極溫柔地把梳子插進去,一段一段地、一绺一绺地往後梳着。實際上她的頭發根本無需梳理,它們根根粗壯、沉重、油滑,從不分杈,與其說是梳理它們,不如說他是在撫摸它們,親近它們,感悟它們。我的朋友的淚水落在她的頭發上,就像水珠濺到鴛鴦的羽毛上,撲簌簌滾動着,然後便彈落在地。

黃互助嘆息一聲,便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脫下來。我的朋友托着她的頭發,站在距她兩米開外的地方,猶如替步入教堂的新娘托着長長裙裾的兒童,癡呆呆地看着前方的風景。

“那麽,我們就遂了你兒子的心願吧……”互助輕聲嘟哝着。

我的朋友哭泣着,分撥開那些神發,仿佛一個在垂柳下行走的人,走啊,走啊,終于走到了終點。互助跪在床上,迎接着他的到來。

這樣做了幾十次後,我的朋友希望能夠與互助面對面做愛,她卻冷冷地說:“不,狗都不是這樣的姿勢。”

三 廣場猴戲

2000年元旦過後不久,高密火車站廣場上出現了兩個耍猴的人和一只猴子。讀者諸君一定猜到了,那只猴子,是由西門鬧——驢——牛——豬——狗——猴,一路輪回轉世而來。這只猴子自然是雄性。它不是我們習常所見的那種乖巧的小猴,而是一只身材巨大的馬猴。它毛呈灰綠色,缺少光澤,猶如半枯的青苔。兩眼間距很近,眼窩深陷,目露兇光。雙耳緊貼腦袋,猶如兩朵靈芝。鼻孔朝天,大嘴開裂,幾乎沒有上唇,動不動就龇出牙齒,相貌十分兇惡。它身上還穿着一件紅色的小坎肩,看上去十分滑稽。其實,我們沒有理由說它兇惡,也沒有理由說它滑稽,穿上衣服的猴子,不都是這樣嗎?

猴子的脖子上拴着一條細細的鐵鏈。鐵鏈的一端,連接着一個年輕姑娘的手腕。不須我說,讀者諸君也已猜到,此女就是失蹤數年的龐鳳凰。與她在一起的那位男青年,就是同樣失蹤數年的西門歡。他們倆,上身都穿着鼓鼓囊囊、髒得已經辨不清本來面目的羽絨服,下身都穿着破爛不堪的牛仔褲,鞋子雖髒,但都是假冒名牌。龐鳳凰染了一頭金發,雙眉拔得細長如線,右側的鼻翼上,穿着一只銀環。西門歡的頭發染成紅色,右側的眉楞上,穿着一只金環。

高密近年來發展很快,但與大城市相比,畢竟還是小地方。俗話說“林子大了,什麽樣的鳥都有”,林子小了,許多鳥就沒有。這兩只“怪鳥”和一只悍猴的出現,自然引起了衆人的注意。馬上就有好事者,跑去車站派出所報告。

衆人在不知不覺中就圍成了一個圈子,這正合了西門歡和龐鳳凰的心意。但見那西門歡從背囊中摸出了一面銅鑼,“铛铛”地敲了起來。鑼聲一響,圍觀的人更多,場子很快密不透風。有個別眼尖的人,認出了龐鳳凰和西門歡。但更多的人,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猴子,并不去看耍猴人的模樣。

西門歡把銅鑼敲打得節奏分明,龐鳳凰把纏在手腕上的鐵鏈全部放開,給了猴子更大的活動餘地。然後,她又從背囊裏掏出些諸如草帽、小扁擔、小籮筐、旱煙袋之類的道具,放在自己身邊。

在“铛铛”的鑼聲中,龐鳳凰頓喉高唱,她嗓音嘶啞,但頗有韻味。以她為軸心,猴子人立,繞場行走。它雙腿彎曲,步履蹒跚,尾巴拖地,目光左右顧盼。

銅鑼一敲铛铛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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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一聲我的猴兒聽端詳

咱家在峨嵋山上得了道

返回了老家要稱大王

咱給各位老鄉耍把戲

老鄉們把咱來犒賞

……

“閃開!閃開!”新近調到車站派出所擔任副所長的藍開放撥拉着圍觀的群衆,用力往圈子裏擠。他是一個天生的警察,在刑警大隊幹了兩年便立了兩次大功,年齡剛滿二十,就被破格提拔為車站派出所副所長。車站一帶,向來是治安的重災區,派他來擔任副所長,足可見出局裏對他的器重。

你玩一個老頭戴帽叼煙袋

倒背着雙手逛市場

龐鳳凰唱着,把一頂小草帽準确地抛到猴子面前,猴子眼精手快,伸手捉住了草帽,随即扣在了頭上。龐鳳凰又把旱煙袋扔過去,猴子靈巧地往上一跳,抓住了煙袋,随即叼在嘴裏。然後,它把雙臂彎到臀後,弓着腰,羅圈着腿,腦袋歪來歪去,眼珠子滴溜亂轉,真如一個閑逛的老漢。猴子的表現,引起一陣笑聲,一片掌聲。

“閃開!閃開!”藍開放往裏擠着。其實,一聽到群衆報告,他的心就“咯噔”了一下。盡管縣城裏早就謠傳說西門歡和龐鳳凰被蛇頭賣往東南亞某國,一個當了勞工,一個當了妓女,也有說他們都在南方某市因吸毒過量而死的,但藍開放內心深處一直能感覺到這兩個人的存在,尤其是龐鳳凰的存在。讀者諸君當然不會忘記他切破手指讓西門歡試驗黃互助神發之事,那一刀,已經把他的內心表露無疑。所以,群衆一報警,他就知道是這兩個人回來了。他放下手邊的工作就往車站廣場奔跑。他奔跑時眼前浮動着的幾乎全是龐鳳凰的影子。他見她最後一次是在祖母的葬禮上。那天她穿着一件潔白的羽絨服,戴着一頂毛線套頭帽,小臉蛋兒凍得通紅,像一個童話中的冰清玉潔的公主。聽到她嘶啞的歌唱聲,對待犯罪分子冷酷如鐵的藍開放,眼睛已經模糊了。

你玩一個二郎擔山追明月

再玩一個鳳凰展翅趕太陽

龐鳳凰把那根兩端拴着小籮筐的小扁擔用腳挑起來,猛地往上一踢,表現出很高的技巧性,扁擔從空中穩穩地下落,幾乎不偏不倚地落在猴子的肩頭上。猴子先是将扁擔擱在右肩上,小籮筐一前一後,這就是“二郎擔山追明月”了。繼而又将扁擔橫在腦後,兩個小籮筐一左一右,這就是“鳳凰展翅追太陽”了。

咱把那各種花樣玩了一遍

請各位鄉親給犒賞

猴子扔下扁擔,接過了龐鳳凰抛過去的一個紅色塑料盤,雙手捧着,向圍觀的群衆讨賞錢。

各位大叔和大嬸

各位大爺和大娘

各位兄弟姐妹衆鄉黨

給俺一毛不嫌少

給俺一百呢,你就是觀音菩薩下道場

在龐鳳凰的歌唱聲中,人們紛紛将錢投到那猴子高舉過頭頂的圓盤裏。有一分、二分、五分、一角、五角乃至一元的硬幣,它們落在盤中發出丁丁當當的響聲。有一角、二角、五角、一元、五元、十元的紙幣,它們落到盤裏幾乎沒有聲音。

當那猴子轉到藍開放眼前時,他把裝着一月份工資和假日值班補助費的那個厚厚的信袋放在圓盤裏。猴子尖叫一聲,四肢着地,口叼着圓盤,蹿回到龐鳳凰身邊。

“铛铛铛——”西門歡敲了三下銅鑼,像馬戲團小醜一樣,向着藍開放深深地鞠了一躬,直起腰來說:“謝謝警察叔叔!”

龐鳳凰則把那信袋裏的錢抽出來,右手捏着,往左手掌上有節奏地抽打着,對圍觀者炫耀着,同時摹仿着流行歌手唱紅了的那首《東北人都是活雷鋒》的旋律大聲地、惡作劇地唱着:俺們俺們高密人~~個個都是活雷鋒~~送俺一沓人民幣~~做了好事不留名~~藍開放把帽檐猛地往下一拉,急轉身,分撥開衆人,一言未發就走了。

四 切膚之痛

親愛的讀者,藍開放本可以運用職權,以正大光明的理由把西門歡、龐鳳凰和他們的猴子逐出車站廣場,但他沒有這樣做。

我與藍解放稱兄道弟,藍開放應該是我侄子輩的,但我與這個孩子僅僅是認識而已,連幾句完整的話都沒說過。我猜想這孩子也許對我抱有極深的成見,因為我把龐春苗領進了他父親的辦公室,才引出了後邊一系列的悲慘故事。其實,開放賢侄啊,即便沒有龐春苗,也會有別的女人出現在你父親的生活中。這些話,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對你說,但永遠沒有這種機會了。

因為跟藍開放沒有交流,我對他的所有心理活動都是猜想。

我猜想,他拉下帽檐、沖出人圈那一刻,心中一定是紛亂如麻。曾幾何時,龐鳳凰是高密縣的第一公主,西門歡是高密縣的第一公子。一個母親是縣裏最高領導,一個父親是縣裏最闊大佬。他們人物潇灑,行為風流,揮金如土,廣交朋友,一對金童玉女,招了多少豔羨和嫉妒的目光啊。但轉眼之間,高官大款俱成故人,榮華富貴皆化糞土。昔日的金童玉女,竟流落街頭耍猴賣藝,這樣的鮮明對比,怎一個感慨了得!

我猜想,藍開放還是深愛着龐鳳凰,盡管昔日的公主已落魄為街頭藝人,與前途無量的派出所副所長處境懸殊,但他內心的自卑無法克服。盡管他将一月工資與補助扔進猴頂之盤有居高臨下的施舍之意,但龐鳳凰和西門歡的冷嘲熱諷說明他們依然保持着往昔的優越感,根本沒把他這個醜臉的小警察放在眼裏。這也徹底地打消了他把龐鳳凰從西門歡手中搶過來,或者是把她從困境中解救出來的自信和勇氣。所以他只能警帽遮顏、突圍而逃了。

龐抗美的女兒和西門金龍的兒子在車站廣場耍猴賣藝的消息迅速傳遍了縣城,并且擴散到鄉村。人們抱着難以說清但又昭然若揭的心理從四面八方彙集到車站廣場。龐鳳凰和西門歡這兩個寶貝,絲毫沒有羞愧之感,他們好像與自己的過去徹底斬斷了聯系。車站廣場,似乎是一個異國他鄉的陌生之地,面對着的,也全都是些素不相識之人。他們賣力地演出,熱切地要錢。那些圍觀猴戲的人,有的直呼他們的名字,有的痛罵他們的父母,但他們對此都充耳不聞,臉上始終挂着燦爛的笑容。但只要是有人膽敢對龐鳳凰口出不遜之言或是有什麽猥亵行為,那只雄偉的公猴,便會以閃電般的動作撲上去厮咬。

當年的“四小惡棍”之一,東關的王鐵頭,手裏拿着兩張百元的大票,對龐鳳凰招搖着說:“妞,你鼻子上紮着環兒,下邊呢?下邊是不是也紮着環兒?脫下褲子讓哥哥看看,這兩張票子就歸你了。”王鐵頭的小兄弟們也齊聲起哄:“對啊,脫下褲子讓哥們兒看看啊!”——任他們淫言穢語,龐鳳凰全然不顧,只是一手牽着鏈子,一手揮舞着細長的鞭子,驅趕着猴子轉圈讨錢——各位父老聽俺講~~有錢沒錢都一樣~~有錢多少給一點~~沒錢喝彩是幫忙~~铛——铛——铛——西門歡也是面帶笑容,手中銅鑼敲得有板有眼,一絲不亂。“西門歡,你個雜種,當初你的威風哪裏去了?你害死了于幹巴大哥,這賬還沒跟你算呢,快,讓你的女人把褲子脫下來讓哥們兒看看,要不——”王鐵頭身後的小兄弟們大呼小叫着。那猴子托着盤子,蹒跚行走至王鐵頭面前——有人說看到龐鳳凰頓了一下鏈條,也有人說根本沒這回事——将手中托盤往腦後一抛,猛地跳起,騎在王鐵頭肩上,一陣亂抓亂咬——猴子的尖厲叫聲與王鐵頭的慘叫聲混雜在一起——觀衆四散奔逃。逃得最快的是王鐵頭的那撥小兄弟們。龐鳳凰微笑着把猴子扽下來,繼續唱着:富貴不是天注定~~凡人都有落魄時~~

王鐵頭的頭臉血肉模糊,在地上打滾嚎叫。幾個警察趕到,要将西門歡和龐鳳凰帶走,猴子對着他們龇牙尖叫,一個警察摸出了手槍。龐鳳凰把猴子緊緊地摟在懷裏,像一個母親,保護着自己的兒子。許多群衆重新圍攏上來,替龐鳳凰、西門歡與他們的猴子打抱不平。人們指着在地上打滾嚎叫的王鐵頭,說:“應該帶走的是他!”——親愛的讀者,群衆的心理是多麽奇怪啊!龐抗美與西門金龍得勢之時,人們對龐鳳凰和西門歡恨之入骨,盼望着他們倒大黴,但一旦他們倒了大黴,成了弱者,同情心便轉到了他們身上。警察們自然也知道這兩個人物的背景,更清楚他們的副所長與這兩個人物的特殊關系,面對着憤憤不平的群衆,他們擺擺手,沒說什麽。一位警察拎着王鐵頭的脖頸子把他提起來,憤怒地說:“走,別他媽的裝孫子!”

此事驚動了縣委。為人厚道的縣委書記沙武淨派辦公室主任帶着一位幹事在車站旅館地下室找到了龐鳳凰和西門歡。那猴子也對着他們龇牙。主任向龐鳳凰和西門歡轉達了縣委書記的話,希望他們把猴子送到縣城西郊新建的鳳凰公園喂養,然後給他們倆安排合适的工作。這在我們常人看來,本是極好的事情,但龐鳳凰緊摟着猴子,瞪着眼睛說:“誰敢動我的猴子,我跟誰拼命!”西門歡嬉皮笑臉地說:“謝謝領導關心,我們很好,你們還是先去安排那些下崗工人吧!”

接下來的故事,又開始進入悲慘境地,親愛的讀者,這不是我的故意,而是人物的命運使然。

話說一個傍晚,龐鳳凰、西門歡和他們的猴子,正坐在車站廣場南側路邊小攤上吃飯,腦袋上纏滿紗布的王鐵頭悄悄地靠近他們,猴子尖叫着朝王鐵頭撲去,但拴在桌子腿上的鐵鏈扽得它翻了一個跟頭。西門歡急忙立起,轉過身去,面對着王鐵頭的猙獰的面孔,未及言語,一把鋼刀便戳進了他的胸膛。王鐵頭也許想順便殺死龐鳳凰,但瘋狂嚎叫、連連翻滾的猴子吓得他連插在西門歡胸膛上的鋼刀都沒及拔出就抱頭鼠竄了。龐鳳凰伏在西門歡身上放聲大哭,猴子坐在一旁,目光灼灼,仇恨地盯着試圖靠近之人。聞訊趕來的藍開放和幾個警察試圖靠前,但那猴子的瘋狂叫嚣令他們望之卻步。一個警察掏出槍瞄住猴子,但手腕被藍開放一把抓住。

“鳳凰,攏住你的猴子,我們把他送到醫院搶救。”藍開放對龐鳳凰說,轉頭又命令那持槍的警察,“快叫救護車!”

龐鳳凰抱着猴子,捂住它的眼睛。猴子乖乖地伏在她的懷裏。龐鳳凰和猴子像一對相依為命的母子。

藍開放拔出西門歡胸前的鋼刀,用手堵住滋血的傷口,大聲喊叫着:“歡歡!歡歡!”西門歡慢慢地睜開眼睛,嘴裏冒着血沫子說:“開放……你是我哥……我自己……終于做到頭了……”“歡歡,你堅持,救護車馬上就到了!”開放攬着他的脖子,大聲喊叫着,血從他的指縫裏,強勁地往外滋着。

“鳳凰……鳳凰……”西門歡含混不清地說,“……鳳凰……”

救護車鳴着響笛飛馳而來,醫生提着救護包、拖着擔架匆匆下車,但西門歡已經在藍開放懷裏閉上了眼睛。

二十分鐘後,藍開放沾着西門歡鮮血的手指,鐵鉗般地鎖住了王鐵頭的咽喉。

讀者諸君,西門歡之死,讓我內心甚感悲痛,但他的死,客觀上為我們的藍開放追求龐鳳凰掃清了障礙,但又一個更大的悲劇,就此拉開了序幕。

這個世界上,存在着許多神秘現象,但随着科學的發展,終會找到答案,只有愛情,是永遠無法理喻的。我國的作家阿城,曾經撰文說愛情是一種化學反應,此論标新立異,聽來頗感新鮮,但如果愛情能用化學方式制造并能用化學方式控制,小說家就沒有用武之地了。因此,即便他說的是真理,我也要反對。

閑話少說,還是講我們的藍開放。他親自料理了西門歡的後事,在征得了父親和大姨同意後,他把西門歡的骨灰埋葬在西門金龍的墳墓後邊。黃互助和藍解放心中的感傷不必再提,單說那藍開放,從此後便每天晚上都要出現在車站旅館地下室龐鳳凰租住的房間裏。白天只要有空,他也會到廣場去找龐鳳凰。龐鳳凰在廣場上牽着猴子,他一言不發地跟在後邊,仿佛是她和它的保镖。對他的行為,所裏的部分警察有不滿反映,老所長找他談話:“開放老弟,縣城裏有多少好姑娘啊,為一個耍猴的女人……你看看她那模樣,像個什麽……”

“所長,你撤了我的職吧,如果我連當警察的資格也沒有了,那我就辭職。”

開放把話說到這份兒上,別人也就不好讒言,日子一長,那些對開放不滿的警察也轉變了立場。是的,龐鳳凰抽煙喝酒,染了金毛,紮着鼻環,整日在廣場晃悠,的确不像個好女人,但她,又能壞到哪裏去呢?于是這些小警察們,反而與龐鳳凰親近起來。如果在廣場上巡邏時相遇,還會開開她的玩笑:“金毛兒,別老抻着我們副所長了,他都快瘦成麻稈了!”

“就是,該松口時就松口吧!”

對他們的調笑,龐鳳凰總是充耳不聞,只有那猴子,對着他們龇牙。

起初,藍開放曾力勸龐鳳凰搬到天花胡同一號或者西門家大院居住,但遭到了龐鳳凰的堅決拒絕。過了一段時間,連他自己也覺得,如果龐鳳凰夜晚不住在車站旅館地下室,白天不在車站廣場轉悠,那他也将無心在車站派出所工作下去。漸漸地,縣城裏的地痞流氓也知道了這個美貌的“金毛穿鼻猴女郎”是車站派出所那位藍臉鐵腕小警察的相好,那些原先還想伸爪揩油的,也趕緊打消了念頭,誰敢從老虎嘴裏奪雞腿啊!

讓我們憑借着想象描述一下藍開放每天晚上去車站旅館地下室探望龐鳳凰的情景吧。這家旅店原是集體所有,改制之後歸了個人。這樣的旅館,如果按照公安條例嚴格管理,那非關門大吉不可。因此,每當看到藍開放這張臉,老板娘那胖臉上就要笑出香油,那張猩紅大嘴裏就要噴出蜂蜜。

起初的幾個晚上,任藍開放敲破門板龐鳳凰也不開門。我們的開放就站在門外,沉默地站着,如同一根木樁。他聽到龐鳳凰在屋裏抽泣,有時候又瘋笑。他聽到那猴子在吱叫,有時也撓門。他有時嗅到煙味,有時嗅到酒氣。但是他從未嗅到與毒品相關的氣息,這是他暗自慶幸的。如果沾了那玩意兒,這個人就徹底完蛋了。他想,如果她真的沾上了那玩意兒,我還會這樣癡迷地愛她嗎?是的,無論她怎麽樣,哪怕她五髒六腑都已腐爛,我也會愛她。

他每次去看她,總是抱着一束鮮花,或是提着一兜水果,她不開門,他就站在外邊,一直站到必須走才走。鮮花和水果,就留在門外。旅館的老板娘開始時不識相,對他說:“好兄弟啊,姐姐手裏有一大把漂亮女孩呢,我叫來她們,任兄弟挑,看中哪個是哪個……”

他的冷酷的目光和攥得骨節“啪啪”響的拳頭把老板娘吓得屁滾尿流,再也不敢胡言亂語。

常言道:“功夫不負苦心人。”龐鳳凰為我們的開放開了門。房間陰暗潮濕,牆壁上的塗料像熱水燙起的燎泡一樣。屋頂上吊着一盞昏黃的燈泡,房子裏黴味沖鼻。有兩張窄床,兩個很像從垃圾場裏撿來的破沙發。開放一坐上去,就感到屁股接觸到了水泥地面。就是在這一階段,他提出讓她搬遷。她睡一張床。另一張床上,還擺着幾件西門歡的舊衣服。現在是猴子睡在這張床上。還有兩把暖水瓶。還有一個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機,顯然也是從垃圾場撿來的。就是在這樣一個寒酸龌龊的環境裏,我們的開放終于把憋在心中十幾年的“愛”字吐出了口。

“我愛你……”我們的開放說,“我從見你第一面時就愛上你了。”

“謊言!”龐鳳凰冷笑道,“你見我第一面時是在西門屯你奶奶的炕上,那時你還不會爬呢!”

“不會爬時我就愛你!”我們的開放說。

“算了算了,”龐鳳凰抽着煙說,“你跟我這樣的女人談愛,不是把珍珠扔到廁所裏去了嗎?”

“你別糟蹋自己,”我們的開放說,“我了解你!”

“你了解我個屁!”龐鳳凰冷笑着說,“我當過婊子,跟幾千個男人睡過!我還跟猴子睡過!你跟我談愛?滾吧,藍開放,找好女人去吧,別讓我把黴氣沾到你身上!”

“你胡說!”我們的藍開放掩面痛哭起來,“你騙我,你告訴我,你沒幹過這些事!”

“我幹過怎麽樣?沒幹過又怎麽樣?與你有屁的關系?”龐鳳凰冷酷地說,“我是你的老婆嗎?是你的情人嗎?我爹我娘都不敢管我,你竟敢管我!”

“因為我愛你!”我們的開放怒吼着。

“不許用這個字眼惡心我!滾吧,可憐的小藍臉!”她對着猴子招招手,親昵地說,“乖乖猴,來來來,咱們睡覺覺!”

那只猴子縱身一跳,落在了她的床上。

我們的開放掏出了手槍,瞄準了猴子。

龐鳳凰把猴子緊緊地抱在懷裏,憤怒地說:

“藍開放,你先把我打死吧!”

我們的開放精神受了巨大刺激。早就有風言風語說龐鳳凰當過妓女,他的潛意識裏也對此半信半疑。但當龐鳳凰親口說出她跟幾千個男人幹過、甚至跟猴子幹過這樣兇狠的話語時,還是猶如萬箭齊發,射中了他的心髒。

我們的開放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地跑上樓梯,跑出旅館,跑上廣場,心裏轉動着毀滅一切的念頭。在一家霓虹燈閃爍的酒吧門前,他被兩個濃妝豔抹的女郎拉了進去。他坐在一張高高的凳子上,連灌了三杯白蘭地。然後便痛苦地将頭抵到吧臺上。一個頭發金黃、眼圈烏藍、嘴唇血紅、袒胸露背的女人湊上來——我們的開放去探望龐鳳凰時總是穿着便服——伸手摸摸他的那半邊藍臉——這是一個剛從外地飛來的夜蝴蝶,還不知藍臉警察的名頭——我們的開放出于職業習慣,沒容她的手觸到自己的臉皮就捏住了她的手腕。那女人尖聲叫起來。開放松手,歉意地笑笑。女人蹭着他,嬌滴滴地說:“哥呀,手勁好大啊!”

我們的開放揮手讓那女人走開,但她卻把熱烘烘的胸脯貼上來,混合着煙酒味的熱氣,哈到他的臉上:“哥啊,這麽痛苦啊,被小妖精給甩了吧?女人都是一樣的,讓妹妹安慰安慰你吧……”

我們的開放痛恨地想:婊子,我要報複你!

他幾乎是從高凳上栽下來的。在那個女人的引領下,穿過幽暗的走廊,進入一個鬼火閃爍的房間。那女人二話不說,動手把自己剝了個精光,仰躺在床上。這是一個還算好看的女體:乳房膨大,腹部扁平,雙腿修長。這也是我們的開放第一次面對女人的裸體,他有些沖動,但更多的是緊張。他猶豫着。那女人有些不耐煩,時間就是金錢的規律對她們同樣适用。她折起身來說:“來啊,還愣着幹什麽?裝什麽雛啊!”

就在她折身坐起那瞬間,頭上的金色假發脫落,顯出一個扁長的、頭發稀疏的頭顱。我們的開放腦子裏一陣轟鳴,眼前浮現出龐鳳凰的滿頭金發和金發下俏麗的面容。他從兜裏掏出一張百元票子,扔在那女人身上,抽身便走。那女人猛地躍起,像一條章魚纏在了他身上。女人惱怒地罵着:“爛崽,你這是拿着老娘開涮呢,一百元就想打發我!”

那女人一邊罵着,一邊把手伸進開放的身上摸着,她自然是想摸錢,但她的手卻摸到了硬邦邦的、冰冷的手槍。開放沒容她把手抽回去,又一次攥住了她的手腕。女人吐出半聲慘叫,把另外半聲咽了下去。開放把她往外一推,她倒退幾步,坐在了床上。

我們的開放來到廣場,頭腦被涼風一激,酒奔湧而上,沖出咽喉,噴吐在地。吐酒後,他感到腦子清醒了許多,但心中的痛苦依然無法排解。他時而切齒咒罵,時而柔情萬種,恨的是鳳凰,愛的也是鳳凰。恨着時愛就翻騰上來淹沒了恨;愛着時恨又翻騰上來淹沒了愛。在此後的兩天兩夜裏,我們的開放就在這愛與恨交織成的混濁波濤裏掙紮着。有好幾次他掏出手槍抵在自己心髒上——好孩子,千萬別做蠢事啊!——理智總算戰勝了沖動。他低聲地對自己發誓:“即便她是個婊子,我也要娶她!”

我們的開放下定決心,又一次敲開了龐鳳凰的門。

“你怎麽又來了?!”她厭煩地說,但她立即就發現了他這兩天來的變化:他的臉更藍更瘦,兩道連結成一體的濃眉像一條巨大的毛蟲橫在兩眼之上,那眼睛,黑得發亮,亮得灼人,不但灼人,連那只猴子,也似乎被他的目光灼傷,尖叫一聲,躲在牆角瑟瑟發抖。她将口氣緩和一些,說,“既然來了,那就坐下吧。只要你不對我談什麽愛,我們可以做朋友。”

“我不但要跟你談愛,我還要娶你!”我們的開放惡狠狠地說,“哪怕你跟一萬個人睡過,哪怕你跟獅子、跟老虎、跟鱷魚睡過,我也要娶你!”

沉默了片刻,龐鳳凰笑着說:

“小藍臉,別沖動了。愛不是可以随便說的,娶更不是可以随便說的。”

“我不是随便說的,”我們的開放說,“我想了兩天兩夜,把一切都想明白了。我什麽都不要了,所長不當了,警察不幹了,我給你敲鑼,跟着你流浪!”

“好了,別發瘋了。為我這樣一個女人,不值得毀了自己的前程,”龐鳳凰也許是想沖淡一下壓抑的氣氛,便用玩笑的口吻說,“要想我嫁給你,除非你的藍臉變白。”

正所謂“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對那種愛到入魔程度的男人,可不敢亂開玩笑。讀者諸君一定記得《聊齋志異·阿寶》中那個名叫孫子楚的書生,只為了阿寶小姐一句戲言,便毅然剁去自己的骈指。後又身化鹦鹉,飛到阿寶的床頭。幾經生死後,終與阿寶結為夫婦。

阿寶故事以美好的結局告終,親愛的讀者,我的故事,卻沒有這麽美好。還是那句老話:這不是我的情願,這是他們的命運使然。

我們的藍開放告了病假,不管領導批否,便去了青島,傾其所有,做了一個殘酷的換皮手術。當他臉上蒙着紗布出現在車站旅館那間地下室裏時,龐鳳凰驚呆了。猴子也驚呆了。猴子可能還是因為王鐵頭的印象,對頭蒙紗布的人懷有仇恨,它龇牙咧嘴地撲上來,我們的開放一拳便把它打暈了。他幾近癡魔地對龐鳳凰說:“我已經換皮了。”

龐鳳凰怔怔地看着藍開放,淚珠兒在眼眶裏打轉。我們的開放跪在她的面前,雙手摟着她的腿,把臉貼在她的小腹上。龐鳳凰摸着他的頭發,呢喃着:“你真傻……你為什麽這樣傻……”

接下來他們便擁抱了。因為開放的臉部痛疼,她輕輕地吻了他的那半邊好臉。他把她抱上床。他們做了愛。

流丹滿床。

“你是處女?!”我們的開放驚喜地叫喚着,但淚水随即湧流,把紗布都浸濕了,“你是處女啊,我的鳳凰,我的親人,你為什麽要瞎說啊……”

“什麽處女,”龐鳳凰賭氣似的說,“花八百元就能修複處女膜!”

“你這個小婊子,你又騙我了,我的鳳凰……”我們的開放不顧傷痛,親吻着這個高密縣——在開放心目中也是全世界——最美麗的女人的身體。

龐鳳凰摸着這個像用樹條子捆成、堅硬又有彈性的男人,幾乎是絕望地說:“老天爺啊,我到底沒能躲過你……”

讀者諸君,接下來的故事我不忍心講下去,但既然開了頭,就要有結尾,那就讓我,充當殘酷的敘事人吧。

我們的開放帶着一臉紗布回到天花胡同一號,讓藍解放和黃互助大吃一驚。他們的确經不起折騰了。開放根本不回答他們關于臉上紗布的詢問,而是興沖沖地、用無比幸福的腔調對他們說:“爸爸,大姨,我要和鳳凰結婚了!”

如果他們手中端着玻璃器皿,應該讓他們松手,把玻璃器皿跌得粉碎。

我的朋友藍解放痛苦地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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