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辛未年的除夕剛過,紫禁城中沒有一絲喜氣,鵝毛雪飄了一夜,天亮時方有轉晴的跡象。
紅牆黃瓦上厚厚地壓了一層素白,冉念煙站在慈寧宮前的玉階上,青羅翟衣在北風中瑟瑟,烏木色的長發散落在毫無血色的雪腮旁,空洞的眼和死氣沉沉的無邊禁庭默然相對。
誰能想到,年僅二十四歲的她已是身經兩朝的太後。
兩個月前,她有名無實的丈夫,定熙帝蕭穆駕崩,太子蕭韶登基。
兩個月後,尚未來得及更改年號的蕭韶暴斃,喪鐘未發,梓宮未停,鎮國公徐夷則就扶植蕭韶的幼弟、年僅九歲的淮王稱帝,自封攝政王,天下望風臣服,不過十日光景,除卻宮牆內的方寸之地,泱泱天下已盡歸徐氏。
今日,紫禁城也将淪陷。
徐夷則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手段,冉念煙早已料到,蕭韶駕崩時不過十四歲,尚無子嗣,終究要由他的皇弟們繼承大統,皇次子晉王原本是最合适的人選,可架不住徐夷則的野心。
可令冉念煙想不通的是,徐夷則竟會如此迫不及待地逼宮,和他一貫謀定而後動的風格十分不符。
在外面立久了,深青的翟衣上落了一層薄雪,宮人翡清将銀狐大氅披在太後身上。
“娘娘,回去吧,外面天寒,請保重鳳體。”
別的宮人早已四散奔逃,只有翡清留了下來。
翡清是她從鎮國公府帶來的人,她雖然是壽寧侯府的嫡出小姐,可父親冉靖戰死疆場,母親徐氏傷心之餘,帶着年幼的女兒回到娘家鎮國公府。此後,冉念煙成為了鎮國公府裏萬千寵愛于一身的表小姐,在外祖母的溺愛呵護下度過了無憂無慮的童年。
回首前塵,她的命運是從何時開始變得身不由己?
大概是十七歲那年,她的堂姐、定熙帝的原配皇後病故,為了鞏固家族的地位,她不得不嫁給病弱到卧床不起的定熙帝。
宮牆之內沒有夫妻,沒有希望,只有一個千瘡百孔的王朝和它僵卧病床、行将就木的帝王,陪着冉念煙的只有對往昔的追憶。
別人的話不聽,翡清的話還是要聽的,被攙扶着回到慈寧宮中,見玉笥裏還殘留着蕭韶來不及服下的殘藥,他是冉念煙的繼子,更是血濃于水的外甥,是她在宮中唯一可以信賴的親人。在蕭韶登基之初,她曾以為自己的命運将和百廢待興的天下一樣,迎來新的轉機,可惜終究是昙花一現。
暴斃?誰能信呢!蕭韶固然多病,卻不至于一夜之間無疾而終,恐怕還是徐夷則搞的鬼,宮中少不了他的奸細。
翡清把玉鏡臺放到她面前,問道:“娘娘想梳什麽發式?”
“不用梳了,随它散着吧。”
翡清若有似無地嘆息一聲。攝政王徐夷則即将入主紫禁城,特意下令,命太後在慈寧宮盛裝相迎,造反的臣子如此脅迫新寡的太後,其中的羞辱意味顯而易見。
冉念煙偏偏有幾分傲骨,穿上了最正式的翟衣,卻肆無忌憚地披散着長發,她要讓徐夷則明白,縱使他廣有天下,依舊有些東西是他征服不了的。
這個無君無父的奸佞、擁有一半突厥血統的私生孽子,做起事來果然同他不光彩的出身一樣,說不出的陰暗龌龊,縱然掌握了大權,卻還是毫無禮法、粗鄙至極。
肅穆的奏樂聲漸漸逼近,是攝政王的儀仗,慈寧宮那扇裝飾精美卻難掩陳舊的木門被推開,一道颀長的影子映在冉念煙身上。
是徐夷則,她已用餘光看到了他左耳上的銀環。這是突厥男子特有的裝飾,為中原人所不齒。
“表妹,好久不見。”
不稱太後而稱表妹,徐夷則浮浪的聲音讓冉念煙厭惡至極,他們雖然是親緣上的表兄妹,可是在鎮國公府時,卑賤的他從沒有資格這樣親密地呼喚冉念煙。
冉念煙的記憶裏幾乎沒有這個人存在的痕跡,零星的一點印象,也是外祖母責罵此人有鷹視狼顧之相,一朝得勢,必定是個颠覆社稷的奸佞。
因此當她聽說徐夷則以軍功襲爵,割據了關山南北的萬裏疆土時,再想起外祖母當年的斷言,不由得遍體生寒。
“或者,我可以叫你盈盈。”徐夷則悠閑地繞到她面前,放肆地捧起她的下巴,使她不得不與他對視。
盈盈是冉念煙的小名,只有父親、母親和外祖母這些極親近的人才這樣稱呼她。
面前的徐夷則如此輕狂,飛揚的深邃眉眼都帶着玩味,薄唇抿成一線,微微翹起一點弧度,連那頭在陽光下散發着深褐色光澤的發絲都透出說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光影,這令冉念煙感到羞憤,恨不得咬下他的耳朵,讓那輕浮的笑臉永遠消失。
就在這一瞬間,心口像是被重重搗了一下,喉嚨中湧起一股腥甜,她不由自主地捂住嘴,血就從指縫間流出來。
她中毒了,是無色無味的血滴子,服用後七竅流血致死,配方不同,可當場發作或是潛伏數月。她曾用這種毒~藥害死恃寵而驕、妄圖奪取後位的鄭貴妃,可自己是何時中毒的,她居然一無所知。
幾乎是同時,耳中也滲出鮮血,她已聽不見周遭的聲音,只能模糊地看見徐夷則驚惶地抱住她。
嫌惡地推開徐夷則,又是一股鮮血湧出,猩紅的顏色沾染在他朝服的衣襟上。
縱使恨他入骨,生死之際,能抓住的卻只有他顫抖的手。
真奇怪,他何必要緊張呢,難道不該高興嗎?少了這個空架子似的太後,他就能名正言順地把持權柄,如操縱提線傀儡般将年幼的皇帝玩弄于股掌之間,也許明年的今日,蕭氏的江山已改姓徐。
這是她此生最後的疑問,卻沒有機會聽到答案,她已在徐夷則顫抖不已的懷抱中失去知覺,始終沒能聽見他痛徹心扉的長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