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雖是寒冬,京城的朱雀大街上依舊車馬繁華, 鎮國公府的馬車淹沒在來往的車水馬龍中。
徐夷則支起手臂, 借着窗簾偶爾飛起的空隙看着窗外的街景, 似乎毫沒察覺一直注視着自己的冉念煙。
冉念煙只是大略打量着他,通身鑲滾黑貂絨的白纻襖,襯得他本就白的驚人的臉更顯蒼白,個子倒比三年前高了不少,臉上還是那副令人生厭的冷淡神情,仿佛萬事萬物對他來說都無所謂。
只有她知道,這個人包藏着何等野心。
看他如今的衣着, 徐衡給他的待遇倒比在嘉德郡主身邊時好上不少。
通過窗外飛逝而過的街景,冉念煙推斷他們已經出了城西, 往南城的廣寧門方向去了。
北京城東富西貴北貧南賤,鎮國公府及壽寧侯府這樣的勳貴之家都位于紫禁城城西側, 自西單牌樓到太平橋的範圍內,而他們此刻前往的南城, 則是三教九流龍蛇混雜之地。
這種地方,冉念煙只是聽說過, 從沒去過,以她的家世不會有人允許她前去。
馬車停在一間街角處的二層茶樓門前,有小二将他們請進門去,利索幹脆,腿腳不停,招呼完他們又馬不停蹄地朝着下一桌客人去了。
冉念煙微微皺眉,這家店鋪看起來陳舊簡陋,桌椅地面還算幹淨,生意卻這麽紅火。
他們上了二樓,一路上目之所及的地方,客人們打扮的都很齊整,也不乏衣錦穿羅的,一望即知非官即商,這樣一間其貌不揚茶樓,又坐落在南城,能吸引如此多的體面客人專程前來,想必一定有什麽緣故。
徐衡的座位緊鄰着南邊的窗戶,就算周圍再吵鬧,這張桌子依舊空無一人,似乎是預留好了等待他們,坐在這裏,窗外高聳的廣寧門箭樓一覽無餘,她甚至能看清門外運河上船只密層層的桅杆。
小二端上來三碗褐色糊狀飲品,看起來像侯府裏臘月初八熬的粥,卻看不見米,十分古怪。
她見徐夷則毫無反應地喝下去,徐衡也端起碗,笑道:“這是面茶,起初我也喝不慣,你嘗嘗看?”
冉念煙并沒動那只碗,只是看着他,仿佛在質問他帶自己出來的目的。
徐衡笑了,放下碗,道:“我和你爹以前常來這裏。”
他指着窗外的廣寧門。
“這裏是京師和北直隸的通衢,聯結南北的水路碼頭,最是藏龍卧虎,從廣寧門一路向南,馳馬半日就是南山,山下就是皇家獵苑。那時陛下尚在東宮,我和你爹、謝伯伯,還有幾位叔伯你大概沒見過,每次陪陛下去獵苑前,我們總會在這裏坐坐,索性包下這個視野最好的位置。”
冉念煙知道他指的是誰。
當年乾寧帝尚在潛邸,身邊有七名輔佐他的屬官,時常聚會于南山獵苑之中,放歌縱馬,議論清談,世稱南山七友,其中就包括了當今兵部尚書謝遷、內閣次輔陸明、吏部侍郎商致遠、翰林編修孔嘉成以及鎮國公徐衡、壽寧侯冉靖。
曾經的清談卿客,如今的朝中棟梁,國朝百餘年來恐怕沒有比南山七友更為人稱道的。
只可惜七人中少了一個裴卓,他已于多年前投降突厥,至今杳無音信,恐怕正在突厥王庭中享受高官厚祿。
漸漸的,昔日聲名赫赫的南山七友也成為禁忌,無人提起。
“爹爹沒跟我說起過。”她道。
徐衡道:“他怎麽會和你說呢,要是讓你娘知道了那還得了?”
冉念煙笑了,的确,母親目無下塵,一定不喜歡父親來這種地方。
“當年我們就坐在這裏,如今,這張桌子是你父親特意包下的。我們七個人曾經情同手足,不分彼此,如今卻也因立場不同而分道揚镳了,這之中有經天緯地之才,有文雅飽學之士,有能臣,有良将,可真正對往日情誼念念不忘的只有你父親。”
他頓了頓,繼續道:“你謝伯伯曾斷言,冉靖為人,才兼文武,然而婦人之仁,難當大任。當時不以為然,現在想想,他這一生當真沒跳出‘婦人之仁’這四字。現在和你說這些你可能還不明白,但是你父親的每一次抉擇都是從這四個字上來的——當初違背你祖母的意願投筆從戎為的是匡救時局,自請鎮守宣府是同樣的道理,包括薛氏的事,以他優柔寡斷悲天憫人的性子,恐怕一生也無法不定決心做個了斷。”
冉念煙聽懂了,他的意思是讓母親接受現實。
薛自芳進門是無法避免的,可父親對她不過是懷着憐惜和仁慈。
徐衡想讓她幫忙說服母親。
其實,她對薛自芳的憎惡很大程度上來源替母親不平,若要她選,她一定會選擇正室的地位,等薛自芳進門,她有一萬種手段冷落她,唯一要守住的是家中的權力。
她并沒有經歷過男女之情,在她眼中,丈夫不過是獲取權力的途徑,只有權力才是真實的,才是一切。而母親對父親那種欲愛不能、欲恨無力的糾結,在她看來始終如同隔着紗幔,看不真切。
至于鎮國公府,雖然會偏向母親,然而大家族之間的交往何嘗是意氣用事,更多的是深謀遠慮下的利益結合,骨肉親情雖是真的,卻抵不過家族百年的傳承。公府品級雖高,卻不可能因為納妾的事得罪侯府,況且姻親之間,沒有一方名聲受損,另一方能獨善其身的道理,縱橫交錯的關系中,向來是牽一發而動全身,拖得久了,反而對母親不利。
在這個時代,納妾并不是罪過,可誰家出了大歸的女兒才是難以洗脫的污名,這是掙脫不開的牢籠。
見她垂頭不語,徐衡自嘲地搖頭,“和你說這些做什麽。”
說着,在桌上放了茶錢,牽起她向大門走去。
徐夷則遠遠跟在後面,這一路,他自始至終都像一道沉默的影子,無處不在卻又置身事外。
回到壽寧侯府時已過了掌燈時分,郝嬷嬷提着燈籠在門前踮腳張望良久。
母親很生氣,父親在一旁勸她:“是跟着大哥出去,又不是外人……”
母親氣急道:“天都黑了,你不心疼她,還不許我疼她嗎?”
父親訝然,辯白道:“她是我的女兒,我怎麽會不心疼她!”
母親正要回嘴,就聽門外傳來瓊枝的聲音:“舅老爺帶小姐回來了!”
瓊枝被她下令在院裏罰跪,直到小姐回來為止。
母親趕緊出門,将女兒抱起,上下端詳了一番,見她确确實實平安無事才松了口氣,責怪地看着兄長。
徐衡并未在意,和父親拱手寒暄了一番,父親請他進去稍坐片刻,徐衡推辭了。
“多少坐一會兒,讓孩子喝杯熱茶。”父親勸道。
母親這才注意到站在角落的徐夷則,側身将他們讓進屋內,盡女主人之職,命丫鬟擺上茶果點心。
“這是用南邊進貢來的水果打制的糕餅,你嘗嘗如何?”母親讓喜枝把點心匣子送到徐夷則面前,親眼看他吃下。
對于這個侄子,母親除了生疏,還有無法言明的疼愛。不敢表現出來自然是礙于嘉德郡主的臉面,可他畢竟是她血濃于水的晚輩,且生的一表人才,進退得宜,焉能有不愛的道理。
父親和舅舅在一旁閑談,提到了冉念煙,話又說回今天帶她去了哪裏。
“去了一趟那間茶樓。”
父親幾乎是立刻明白他的意思,默然良久才道:“我也很久沒去過了。”
徐衡道:“放心,那張桌子還留着。”
父親驚訝道:“這些年是誰幫我料理的?”
話已出口,他才明白,除了眼前的徐衡,還能是誰?
父親嘆道:“總覺得咱們七個人……或者六個人,還有機會重聚一次,那地方若叫別人占去了,太可惜。”
母親不知道他們在打什麽啞謎,徐衡也就此打住,将話題轉移回薛氏身上。
若不是因為兄長送冉念煙回來,母親本不想見他,現在她才恍然明白兄長為什麽要将女兒帶出去,為的就是尋機會和她說話。
母親暗笑,讓奶娘帶徐夷則和冉念煙去西廂,她倒要聽聽徐衡有何高論。
冉念煙自然是不願意的,和徐夷則相處了半日,已讓她筋疲力盡,現在父母舅舅都不在了,讓她和他獨處,豈不是要她的命。
何況她一直覺得眼前的徐夷則并不是十三歲的孩子,換句話說,他也有上一世的記憶。
回想起在外祖母房中的暖閣內,徐夷則對自己說出意味不明的話,直到現在她依然不寒而栗。
“盈盈,做不到的事就不要去想。”
這是在試探她,難道他知道她的秘密?
不行,在摸清他的底細之前,她不能先露出破綻。
只是看他疏遠淡漠的神情,當真和慈寧宮中的是同一個人嗎?
冉念煙不由得為自己不合時宜的胡思亂想感到可笑。
西廂裏,奶娘斟過了茶就退到一邊,卻見兩人沒有說話的意思,徐夷則泰然自若地坐在長榻上,輕輕轉動着炕桌上的茶盞,另一側,冉念煙靠在大迎枕上魂飛天外,誰也沒有先開口的意思。
估麽着正房裏的談話還要持續一段時間,總不好就這麽僵着吧。奶娘輕咳一聲,未開言先帶笑意。
“夷則少爺三年前着意送來的蜜漬葡萄,我們小姐可喜歡呢,這麽好的東西,怎麽只在西北才有呢,要是京城也能買到就好了!”
徐夷則道:“喜歡就好。”
奶娘道:“小姐賞我嘗了些,我這年紀,吃起來有些甜過頭了,倒是正适合小姐——您沒看嗎,方才吃糕餅,淨撿着最甜的鳳梨餡兒拿呢!”
她呵呵笑起來,笑到一半,發覺只有自己一個人熱鬧,原以為小姐能應和着說幾句客套話,就此把話匣子打開,誰知她依舊沉默,甚至沒正眼看徐夷則一眼,毫不在意身邊發生的事。
這下又沒了話題,奶娘只好接着問他:“我們這些婦孺出不了遠門,別說去西北了,這滿院子的人恐怕連京城都沒出過,平日也就靠道聽途說知道些外面的事。夷則少爺給我們講講您跟着舅老爺走南闖北的見聞,可好?”
“表妹怕是和一般的孩子不同,不愛理會外面的閑事。”
徐夷則的話似一記大錘敲擊在冉念煙心頭,的确,她方才的表現鎮靜得不像個六七歲的孩子該有的天真和新奇。
“我……我在為爹娘的事發愁呢。”她咬着嘴唇,悶悶不樂地說。
這倒勾起奶娘的傷心事,嘆道:“夷則少爺莫要見怪,小姐心思細膩,家裏出了這樣的事,是個人都神魂不定,不是故意讓你受冷遇。”
徐夷則道:“我豈是怕受冷遇的人,只是怕惹表妹不自在。”
冉念煙盡量讓自己看上去像個毫無芥蒂的孩子般真誠,強裝出一抹笑,細聲細氣道:“表哥好不容易過來走動一回,我高興還來不及,哪裏會不自在。”
幾乎每一個字都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徐夷則道:“先前是我疏忽了,以後時常過來走動就好了,表妹高不高興?”
“……高興。”
“當真?”
“……當真。”
“我把這個随身的物件送給表妹,喜不喜歡?”
冉念煙無奈地接過,卻是一枚白森森的狼牙,用牛皮繩穿過,綁了個流蘇墜子,她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喜歡。”她違心地回應了一句,随手裝進腰間的水仙荷包裏。
徐夷則和善地笑着,在她眼中卻近乎奸詐。
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
應付完這一遭,奶娘便把話頭接過去了,和徐夷則有一句沒一句地說着閑話。
她在乎的是母親那邊的情況,舅舅和母親說了什麽,她無從得知,但母親出來時,臉色并不好看。
臉色不好,但并未翻臉。
冉念煙推想,大概是因為深埋心底的愧疚吧,父親調往定襄的事是母親一手促成的,這是她一直過不去的一道坎,若是将薛自芳的事深究下去,難免重提此事,倒時惹得祖母生出怨言,對母親來說更加不利。
比起隐忍不發的祖母,起碼,父親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無論是因為覺得虧欠,還是體惜。
日子一如往昔,父親每晚去祖母房中侍奉湯藥,冉念煙每隔幾天跟去一次,慈蔭堂中侍候病床的孝子賢孫從未缺席,祖母本不是大病,幾天光景就好了大半,只是還不願和父親說話。
母親也不提薛自芳的事,但是人人心裏都有一口沉重的鐘,只等着冬月二十那日,嗡然作響。
十七那天,母親決定帶冉念煙回一趟鎮國公府,父親聽說後顯得十分緊張,卻還是送她們去了,離別前,特意附在女兒耳邊叮囑道:“幫爹爹照顧好你娘。”
冉念煙忽然覺得有些好笑,連他自己都做不到的事,竟想讓一個孩子幫他完成。
鎮國公府還是如往日一般安寧祥和,扶搖亭裏傳來朗朗書聲,郝嬷嬷扶着母親,側頭對冉念煙笑道:“小姐不是也愛讀書嗎,正好和幾位少爺切磋切磋。”
同行的還有二舅母曲氏和四舅母李氏,三舅母因是孀居,這種場合不便出面。
母親笑道:“她才多大,不過是讀着玩玩,怎麽能和希哥兒他們的正經學問比呢!”
曲氏搖頭笑道:“未必,我瞧這孩子極靈慧,悟性也高,安哥兒不好說,可指定比我家那兩個強。”
母親故作驚訝,“嫂子別說笑了,我家遠支的侄子明哥兒最近剛從族學升入順天府學,回來說什麽‘二謝兩徐一陸’,其中兩徐就是你家的希則和南府裏的豐則。”
李氏道:“這是什麽說法,為什麽将這五人并舉?”
曲氏顯然是知道的,卻含笑不語。
母親道:“這是府學中極負才名的五位後生,二謝便是兵部尚書家的謝暄、謝昀兩位公子,一陸則是內閣次輔陸明的獨子陸庭訓。謝家那兩位我是見過的,咱們家這兩位我可要好好瞧瞧呢!印象裏都是他們小時候跌跌撞撞四處亂跑的樣子,一眨眼都長大了。”
母親這話說得傷感,只因想到了人人皆有兒子,就連比她小的李氏也在去年喜得麟兒,只有她膝下單薄,只有一個孤零零的女兒。
她自生下冉念煙後身子一直不好,剛有起色,冉靖就遭逢變故,現在又出來一個薛氏,也不知以後會如何。
外祖母得知女兒回家省親,當晚在榮壽堂擺下宴席。
既是家宴,便免除了男女不同席的舊例,二老爺徐德嫌孩子們吵鬧,讓嬷嬷把他們帶到花廳去,被外祖母攔下了。
“難得來的齊全,你還要把孩子們攆出去,見不得我開心一天嗎?”
徐德急忙将嬷嬷遣出去,站起身連聲賠不是。
母親環顧四周,竟不見嘉德郡主的蹤影,宴罷後抱着女兒,留在榮壽堂和外祖母說體己話時才問道:“今日怎麽不見大嫂?”
外祖母道:“宮裏有事,宣她回去一趟,這段時間常常不在家裏。”
母親白了臉,能驚動嘉德郡主的,不是太後就是皇帝,這兩位哪個出事,朝局都會動蕩,繼而影響京城世家。
外祖母看出她的擔憂,寬解道:“你就不要擔心別人了,先想想你自己的事吧。”
母親含混道:“我能有什麽事?”
徐衡說過,并未将薛氏的存在告訴任何人,等時機一到,說薛氏是從清白人家聘來的妾室就好,反正她無親無故,無人對證,正好借着這個壓她一頭。
除了他,鎮國公府裏應該沒人知道,突然被問起,不由得心虛。
外祖母道:“你也看見了,滿堂的兒孫,唯獨你大嫂沒有子嗣,宗婦無出,家中就不會安定,咱們家看着風平浪靜,波瀾都藏在水面下。你二哥為什麽讓孩子們去花廳,你明白嗎?”
母親疑惑道:“不是怕孩子們吵鬧嗎?”
外祖母無奈地笑着,“我的傻女兒,都當娘的人了,還是這樣懵懵懂懂的,讓我怎麽放心得下!他是不想讓夷則那孩子坐在席上,往日都是在各自房內分開用膳的,他不見這孩子倒好,見了總要皺眉。”
冉念煙心想,怪不得徐德今日愁眉不展,原來是因為徐夷則的座次在徐衡身邊,位居徐希則之上。依大梁的禮法,庶子位于嫡子之下,可長房的獨生子就算是庶出,因身份特殊,總會特別照顧着些。
母親依偎在外祖母身邊,還像個孩子似的撒嬌道:“娘,我想……我們侯府這種情況,不如幹脆給安綏納個妾算了。”
外祖母并沒有過于驚訝,只是問:“你可是當真的,不是玩笑?”
母親沒有擡眼,點頭道:“我想過了。”
外祖母想了想,道:“你身邊的瓊枝倒是很守本分,你若願意,擡舉擡舉她,做過丫鬟的人,始終和你是一條心的。”
母親搖頭,“不要身邊的人,要找就從外面找一個我不認識,他也不認識的,自己房裏的舊人是絕對不行的,我見了要嫉妒。”
外祖母嘆道:“你這孩子,哪裏是嫉妒,分明就是不願意。這是一輩子的事,不要勉強自己,你還年輕,再等幾年看看,說不定就得了個哥兒呢。不過也就這半年的事了,不要再往後拖”
母親點頭道:“我再想想。”忽然覺察出異樣,這才擡起頭,道:“為什麽就這半年,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外祖母道:“你以為嘉德郡主頻頻入宮是鬧着玩的?她雖不說,可也不難想到,太後年事已高,時間是有限的,到時候國孝在身,一耽誤又是三年,可就沒指望了。”
第二日,嘉德郡主自宮中歸來,母親便又盤桓一日。
她此次回來的主要目的就是見到嘉德郡主,拜托她一件事。
當見到嘉德郡主略顯憔悴的面容時,母親越發肯定外祖母的推測。郡主自幼在太後身邊長大,情同母女,太後病篤,她焉能不心焦。
倘若太後在此時薨逝,是不是就能避免薛自芳進門,待到三年後,情形如何全看她的本事了。母親剛起了念頭,就逼着自己把這不忠不孝的心思硬生生壓了下去。
嘉德郡主雖然憔悴,衣着還是得體的,從宮中回來沒忘記換下宮裝,改穿了一身紫棠色的家常衣服,先問過了母親的近況,提起宮裏的事,只說正逢多事之秋,并未細說詳情。
母親本來也不是來打聽這些的,她為的是冉念煙的親事,想在薛自芳出現前把一切打點好,唯恐日後形勢有變,耽誤了女兒的大事。
母親将謝家的事和嘉德郡主說了。
嘉德郡主笑道:“尚氏我認得,她有個姑姑在宮裏做女官,我更是熟悉,門風使然,全家人都嚴肅正經、不茍言笑,卻不是暗中琢磨虧心事的人,她既答應了,你就放心,過幾年咱們盈盈一定風風光光地嫁入謝家,少不了從我的妝奁中出一份嫁妝。只不過聽說他們家大公子更出衆,你怎麽唯獨看中了小的?”
母親道:“你指的是他們家暄哥兒吧,他雖好,卻也太大了些,他弱冠之年,盈盈才十三,盈盈年齡夠了,又要讓人家空等兩年,還是昀哥兒年齡合适些。”
嘉德郡主笑道:“就你家那孩子,從小就長了顆大人的心,及到大了,還不是人精一樣?我把話放在前頭,年紀小的未必能降得住她!”
母親朝門外張望一眼,女兒正和四弟的女兒寶則在中堂捉迷藏,笑道:“嫂子這話說的,倒像說我生了個妖怪!”
嘉德郡主道:“我看謝家門庭顯赫,正配得上盈盈,你若不放心,我再去和尚氏提一句,這事就算定下了。”
母親趕緊道:“其實,我這次來還有一個請求,就是想請嫂子幫忙想個辦法,讓兩個孩子見上一面,相處一會兒,看看盈盈到底喜不喜歡那孩子。”
嘉德郡主愕然,“問彤,不是不行,只是一來沒聽說過自己相看夫婿的,二來,盈盈孩子家家的,能看出什麽來,喜歡倒好,若是随口說句不喜歡,你難道真的相信,由着她去退婚?”
母親道:“方才嫂子還說盈盈長了顆大人的心,怎麽這會兒又不信她了。我只是覺得,她自己的終身大事,應當讓她自己決定,起碼要知道自己将來嫁的是個什麽樣的人吧。”
嘉德郡主從沒聽說過這樣的論調,笑道:“你和你那謝姐姐相處久了,也學來這些怪道理。好好好,我想想辦法,只是看看我,自小和你大哥認識,又有什麽用?你和冉靖素未謀面,只是聽你大哥說起幾句,就芳心暗許,雖不相識,現在不也很好嗎?”
母親忍住了苦笑,起身行禮,“那問彤就多謝嫂子費心了!我靜候佳音。”
她被嘉德郡主扶起,又想叫冉念煙進來一塊道謝,卻聽門外響起了争執之聲。
“怎麽回事?”嘉德郡主循聲看去,卻見徐寶則揪着冉念煙不放,“寶則,快放開你表姐。”
徐寶則不情不願地放開,卻跑到嘉德郡主面前,攤開掌心,極神秘地道:“大伯母,我在盈盈的荷包裏發現了這個……”
母親極憤慨地檢查着女兒渾身上下,确定沒被徐寶則弄傷後才發現嘉德郡主神色不對。
徐寶則的手中,是那枚小小的狼牙墜子,那天冉念煙随手放進荷包裏的,卻忘了拿出來,今天又帶着這只荷包,捉迷藏時無意間被徐寶則拉扯,墜子從荷包裏掉落出來。
“這是誰給你的?”嘉德郡主問。
不用說,只有徐夷則會有這種古怪東西,就和他的人一樣,和這裏格格不入。
冉念煙不用撒謊,也沒必要撒謊。
嘉德郡主聽過後,道:“他居然還帶着他去你家?把人給我叫來!”
母親急忙勸道:“嫂子,你別沖動……”
話到一半卻說不出口了,想到自身處境,她也能理解嘉德郡主為何會無端暴怒。
徐夷則過來的時候,母親已帶着冉念煙躲進廂房,卻還是能聽到從正房傳來的叱罵聲。
“這東西是誰給你的?說!是不是在西北的時候,你們又去見那個女人了!”
接着是棍棒的聲音。
整個過程,徐夷則沒有哀求過一聲,甚至連一聲呻~吟都沒有。
母親實在不忍卒聽,只能不告而別。
冉念煙卻在想,劍術拔群、勇冠三軍的攝政王徐夷則怎麽會甘心被人打罵卻毫不反抗?
她忽然想起了父親多日來對母親沉默地隐忍,不論母親說什麽,他都盡力答應,這是因為愧疚。
總覺得,在徐夷則身上,她看到了相似的東西。
平靜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轉眼就到了冬月二十。
這天清晨,天氣陰沉,母親早早起床,卻像心情很好似的,沐浴更衣,對鏡描紅,命瓊枝給自己梳了一個飛仙髻,端的是雲鬟霧鬓宮樣妝,一身缥色長襖配着月白馬面裙,更是清新宜人,襯着她纖秾合度的身段,絲毫不見歲月的痕跡。
她想了想,還是換上了大紅遍地金的通袖柿蒂紋圓領,如此打扮,方能顯出正側之別來。
母親特意姍姍來遲,回到侯府時,洪昌一時說溜了嘴,說薛姨娘已等候很久了,被母親狠狠剜了一眼,臊眉耷眼地退下去領罪了。
來到正房,丫鬟們早已分列開來,只等着主母回來。
早在母親回鎮國公府的那些日子,府裏其他房裏的丫鬟和下面的粗使丫頭早已議論紛紛,說家裏要來一位新姨娘,人雖未到,可消息卻傳得人盡皆知了。
“不知新姨娘是個什麽樣的人,像不像咱們二夫人那麽好好說話。”
“新姨娘來了,二夫人也未必好說話了,當年老侯爺的原配夫人盧氏,不也是在程姨奶奶生下大老爺之後才性情大變,後來得了病重的嗎?”
“你可別提程姨奶奶,她算是老好人了,還不知新姨娘好不好伺候呢,将來還不知是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咱們都靈活着點兒,兩邊都不能落下!”
昔日裏七嘴八舌,到了正經主子面前,卻都一個字也不敢說。
父親和母親坐在中堂的主位上,冉念煙坐在下首,遠遠看見門口走來一人,一身石青色長襖,素白長裙,頭上盤着簡單的雁尾髻,個子不高不矮,容長臉,低垂着眉眼,緊閉着唇,卻能看出不過是假裝恭順,若是擡起眼,必定是極英氣的樣貌,算不十分漂亮,卻教人不敢輕視。
這正是薛自芳。
她不徐不疾邁進門檻,先向父母行了禮,随後恭恭敬敬地以妾室之禮跪在母親腳下,三跪九叩,輕聲喚了句“夫人萬福”,語氣卻是不卑不亢。
這便看出她和尋常深閨女子的不同來了,經歷過苦難折磨的人,骨氣總是比常人硬,就算她低眉順眼,卻還是能看出她心底的不甘。
冉念煙冷笑,只要母親在,薛自芳縱使有千百個不服,又有什麽用。
幾乎是第一眼,她就看破了薛自芳的心思。這并不是一個甘居人下的女人,她那雙眼睛像極了一個故人。
那個曾和她鬥了多年的鄭貴妃,明明是柔美多情的眼,平靜下卻藏着難以掩飾的野心,像是堅冰下的地獄火,花叢中的噬骨蛇,一着不慎,就要落入她狠毒的圈套。
不過她會保護母親,她會讓薛自芳無從下手。
行過禮,主母應當叫妾室起身,否則不算禮成。
母親顯然打心眼裏不願接受她,陰冷地注視着面前垂頭長跪的女子,沒有絲毫開口的意思。
父親輕咳一聲,低聲喚了聲問彤。
母親極諷刺地一笑,心道你喚我的名字,竟是因為心疼她。
“起來吧。”她面無表情地應付了一聲。
薛自芳起身,腿卻似略微麻木,有些不穩,扶着身邊的丫鬟素瑾才将将站穩。
母親臉上浮起一絲冷笑。
接下來就到了奉茶的時候,薛自芳将一杯親手沏成的清茶雙手捧到母親面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母親身上,等着看她究竟接不接下這杯代表着接納的茶水。
“請夫人用茶。”
薛自芳的手微微顫抖着,仿佛有千斤重。
作者有話要說: 更啦……軟下來
專注打男主一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