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周世濟是當朝太醫院院判,掌管內宮禦藥房、生藥庫、安樂堂, 及京中各王府良醫所的藥方糾察、人員調度, 醫術極高者方可擔任此職。
直到定熙朝, 周世濟依然穩居此位,可見他醫術精湛且為人謹慎,方能在宮廷行走數十年而長盛不衰。
這樣一個人,也對定熙帝的疾病束手無策,在鄭貴妃的威懾下棄官遠游。
今夜,周世濟在回廊下和父親談及母親的病情,只說了一個字。
“難。”
父親臉色蒼白, 問道:“周先生言下何意?”
周世濟拈須搖頭,“尊夫人脈象虛浮, 似有若無,混沌不清, 如水上浮萍,浮散無力, 乃是血不充于氣脈,氣不推行血流之兆, 所謂氣血不足,津液耗損,精氣虛耗,是大不利之象,敢問尊夫人平日是否思慮過甚?”
父親顯然不明白他這一席內行話的意味,袖手細思,嘆道:“周先生應當知道,我身在虜營的三年間,家中全靠夫人支撐,且她日夜為我傷情勞神,也是在所難免。”
周世濟點頭道:“恐怕病根就在這裏,還須仔細調養,注重飲食,切不可憂思過甚,鄙人不善婦人千金之方,還請另就高明,莫要贻誤時機。”
父親不解道:“拙荊無故昏厥,怎麽還要看婦人之病,煩請先生開一副充盈氣血、調達榮衛的藥方。”
周世濟呵呵笑着,“侯爺還不知道嗎,尊夫人已有兩個月的身孕了,只是身體根基薄弱,此胎須得謹慎調養方能保住,決不可有絲毫疏忽,這調理的藥方也不便随意寫就,須得請來精通千金要方的同僚看過後,兩方商議定奪才妥當。”
自此之後,父親始終是恍惚的,匆匆辭別了周世濟,回到妻子身邊,直到說出她已有身孕,方才真正消化了這個消息。
如果是三年前多好,三年前,他們會無比欣喜地迎接這個孩子的到來。
可是今天,他猜不出妻子會用什麽方式宣洩她心中的郁氣。本以為她會埋怨、會憤怒,唯獨沒想到她竟然無動于衷,只是漠然請他離開。
父親猶豫了片刻,也明白自己在妻子心中不堪的形象,不願再刺激她,悄悄地離開。
洪昌提着燈燭等候在門外,凍得直搓手,見他出來了,連忙問:“爺,咱們回宜香院?”
父親擺手止住他的話,拿過燈籠,道:“你去宜香院說一聲,我今晚不過去了。”
洪昌應聲,剛要轉身,突然想起來,“大冷的天兒,爺可別在外面逛了,當心風寒。”
父親道:“放心,我就去書齋坐坐。”
書齋的屋檐下已結了一溜冰淩,一個十三四的小厮正拿着竹竿打掉那些晶瑩的琉璃箸,一手打,一手接,又快又準,想必是做熟了這項活計。
父親在角落呆呆看了一會兒,卻見書齋的花窗裏燈火閃動,開口問道:“誰在裏面?”
小厮被吓了一跳,失了準頭,冰淩砸在地上摔得粉碎。他揉了揉眼,方才看見站在暗處的侯爺,急忙行禮道:“回禀侯爺,是小姐和夏奶娘在裏頭。”
父親覺得奇怪,深更半夜,女兒怎麽會在書齋?推門進去,正撞見她踩在高悠悠的椅子上,踮起腳尖,伸長了胳膊,小手奮力夠着架上最高一層的書冊。
奶娘雙手護在她身側,焦急道:“小姐慢些,夠不着就讓我來拿吧!我雖不識字,認不得書名,你指給我看就是了!”
冉念煙抿着嘴屏住呼吸,小臉因為憋氣而顯出別樣的紅潤,對奶娘的話理也不理。
“盈盈要做什麽?”父親從背後扶住了冉念煙,将她從椅子上抱下來。
冉念煙在他懷裏掙紮着,好容易才重新站在地上,嘟着嘴道:“我想找些書讀給娘親聽,讓娘親高興起來。”
看她的樣子,好像也在生氣似的。
父親覺得又好笑又無奈,揉着女兒的發絲,溫聲道:“什麽書,爹爹幫你拿。”
冉念煙倔強地別過頭,道:“詩經,娘常常讀的,裏面有什麽‘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父親沉默,伸手将書拿給她。
“是不是這本?”他把詩經翻到冉念煙提起的那一頁,正是《衛風·氓》,那是先秦時的一名女子,被昔日恩愛的丈夫抛棄後痛苦的自白。
冉念煙接過書,逐字指着默讀,點頭道:“就是這本。不過爹爹,究竟什麽叫‘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父親把她抱在膝頭,徐徐道來:“就是說當年許下的諾言,以為一生都不會改變,既然如今諾言不再,不如将過往抛開。”
“原來是這個意思,娘親每次讀到這句都要反複念好幾遍,是不是當年爹爹答應過娘親什麽事情?”冉念煙似懂非懂地道,卻沒忽略父親眼中的失落。
他把詩經放回書架,勉強笑道:“咱們不要這本書,怕你母親看了傷心。”
冉念煙道:“那爹爹說要哪本?”
他又揉了揉女兒的頭,慈愛地道:“爹爹和娘親的事,盈盈不要再操心了。”
冉念煙伏在父親懷中,聽着他的嘆息,無聲地笑着。
薛自芳懂得利用父親容易心軟的弱點,難道她就不會嗎?她要讓父親明白,他虧欠的不只是薛自芳,更是他的結發妻子。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父親都沒有心思再踏入宜香院,薛自芳的失落憤恨可想而知。
第二日,母親的藥方終于定下,院落裏每日都氤氲着苦澀的藥香,倒讓冉念煙覺得思緒清明。
母親不再提起父親,旁人都以為她妥協了,日子還要照舊過下去,朱門甲第,哪個腹中沒有一汪苦水?
可大抵是母女連心,只有冉念煙明白,母親絕不是妥協,而是看淡了,與其強求回到永遠回不去的曾經,不如随他去吧。這樣也好,若真到了決裂的那天,她一定要設法留在母親身邊,沒有母親的地方,如何算得上是家呢?
侯府裏氣氛凝重,對母親絕非善事,聽說懷孕的最初三個月最為兇險,起碼在這段時間裏,要讓薛自芳徹底消失在母親的視野中。
如果能回鎮國公府盤桓幾天當然最好,可惜父親不會同意,唯恐母親一去不複返。
就在冬月的最後一天,嘉德郡主派周寧傳話,說是尚氏會在近幾天到鎮國公府走動,請母親過去安排相看的事。
母親讓周寧回去,等定好了日子再回來知會一聲,她即刻動身。
郝嬷嬷聽說後,特意來母親房裏勸阻,說如今的當務之急是調養身子,保住腹中的胎兒,三小姐的事以後再提也不打緊。
母親撫着自己依舊平坦的腹部,笑道:“誰知道明天的事呢,我現在也只能顧得上盈盈了。”
郝嬷嬷雖不願聽她說這種不長久的話,卻也自知無力勸阻,只能打點好軟轎,着令轎夫十倍的穩妥小心。
祖母和父親不敢違逆郡主,也由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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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臨近年節,鎮國公府裏已經在籌備結彩的事宜,廊庑下都搭着腳手架,下人們七七八八地爬在架上,将或紅或粉的彩綢編成花團,懸挂在層層鬥拱上。
母親由瓊枝喜枝攙扶着,身邊是周寧的媳婦周氏。
難得見到這樣熱鬧喜慶的場面,又是萬裏無雲的晴朗天氣,母親笑道:“這樣的場景小時候常常見到,那時二哥也才十來歲,偷偷爬上架子,把周管事吓了一跳呢!”
那時周寧還是老國公爺的仆從,周氏捂嘴笑着,道:“姑奶奶又提這些,怪不好意思的!”
母親又問道:“梨雪齋可着人布置了?”
周氏笑道:“那是當然,太夫人每年都記着您呢!”
母親笑道:“稍晚些陪我回去看看,總不回去,都快把以前的事忘光了。”
冉念煙乖乖跟在大人身後,小手放在奶娘溫熱的掌心中。
今天她特意打扮過,母親讓她換上簇新的杏紅小襖,下身是嫩嫩的鵝黃裙子,細軟的黑發盤成兩團小髻,用珍珠花簪固定住,垂下小小的石榴石流蘇墜,雖是隆冬,遠遠看見這樣一個小姑娘走來,總是讓人感覺到暖春的氣息。
往日來嘉德郡主的房間,總會看到徐寶則的身影,有時南府的柔則小姐也來湊趣,今日卻不見她們的蹤影。
冉念煙并不知道她是來相看謝昀的,自然覺得奇怪,先聽母親和嘉德郡主說了會兒閑話,曲氏和李氏也聞訊過來敘話,沒多久,門外就傳來“來了、來了”的碎語,繼而是打簾的聲音。
門簾掀起,一身靛藍色妝花通袖襖、官綠色雙襕馬面裙的尚氏出現在門口,冉念煙原本已淡忘了尚氏的長相,直到她看見了尚氏背後的人。
一個身穿湖藍漳緞直裰的白淨少年,臉孔還保留着孩子稚氣的圓潤,眼睛總是彎彎的,因此好像時時都在笑着,看到他時,再苦悶的人也會不由自主的微笑起來。
他是謝昀,上次在謝家茶會上,水榭裏的一面之緣足以讓人記住這個總是帶着和善笑意的男孩子。
“見過諸位夫人。”他拱手行禮,不過十歲的年紀,卻是有板有眼。
曲氏喜歡的不行,叫他坐在自己身邊,讓貼身丫鬟明春拿來一對綴着玉珠的絡子送給他做見面禮。
謝昀接過了,又是恭恭敬敬行了一禮,白生生的乖巧樣子別提多讨人喜歡。
嘉德郡主笑道:“得了,孩子有孩子的事,咱們大人說大人的話,讓他們聽久了也會發悶。”
“沁芳——”她叫來丫鬟,“讓謝三少爺和表小姐到暖閣裏,等會兒再把泰哥兒、安哥兒他們幾個叫來見見面,今日先不急着讀書了。”
她又問尚氏:“對了,你家的大公子沒來嗎?”
尚氏道:“郡主貴人多忘事,我家暄兒在府學上書呢,昀兒是因郡主的意思特意告假過來請安的,稍後散了學,暄兒會和貴府的希則少爺一同回來。”
嘉德郡主道:“對,瞧我都給忘了,沁芳先把孩子帶下去吧,我們也說些體己話,就從謝夫人的姑母,昔日在太後身邊做女官的尚姑姑說起吧……”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謝昀出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