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坐在暖閣裏,冉念煙就算真是個孩子也該明白大人的用心, 何況尚氏的眼神裏寫滿了不贊同。

可眼前的謝昀始終笑呵呵的, 果然是世家子弟的教養, 沁芳為他斟茶,他雙手接過,微微颔首還禮,先把杯子讓給冉念煙,周到之處讓人如沐春風。

謝昀啜了口茶,見沁芳要回身開門,不緊不慢地問她:“沁芳姐姐去請你家少爺?”

沁芳點頭道:“是的, 少爺小姐稍等,我去去就回, 若有什麽想吃的想玩的,一并和我說了, 我去安排。”

謝昀看向冉念煙:“我都好的,聽冉小姐的吧。”

沁芳笑了, “您不曉得我們家這位表小姐的性子,最是少言寡語, 什麽都喜歡,又什麽都不喜歡,行了,我知道了,你們都是好性情的人,幹脆叫泰哥兒過來出主意吧,有他的地方沒有不熱鬧的!”

說完,她轉身退了出去,合上兩扇槅扇。

暖閣裏只剩下冉念煙和謝昀,一下子靜的出奇,隔壁大人們的歡聲笑語隐約傳來,更顯出此處尴尬地靜默。

謝昀聽了沁芳的話,不免對眼前的小姑娘感到新奇。謝家也是大家族,同齡的堂姐妹、表姐妹一只手數不清,可像冉念煙這麽安靜的,謝昀還是第一次見。

只見她頭上是細巧的珍珠簪子和輕軟的發帶,借着窗間灑落的陽光看去,小巧的臉上有層細細的絨毛,明亮的眸子裏蘊着一點光,似乎是察覺到被人注視,轉頭毫不怯懦地看向他。

一向以君子自律的謝昀驀地收回視線,臉騰地紅了,不知怎麽,覺得自己好像古人說的登徒子一般被人抓住現形,可明明只是看看她而已,怎生就突然害羞起來!

大概是因為今早姐姐謝尋芳那一串不着邊際的話吧,說他要去看未來的新娘子。

謝昀又喝了一口茶水,才大着膽子問道:“冉小姐今年芳齡?”

冉念煙很少被這樣連着姓氏稱呼過,又見他束手束腳的樣子和方才在大人面前的從容自若大相徑庭,不免笑了,道:“轉過年去就七歲了。”

真是很少見到這麽禮貌又單純的人。

這些大家族裏出來的孩子,禮儀周到的難免沾染大人身上的官場習氣,少了赤子的天真,可那些一味天真的都是被寵溺壞了的,根基已敗,将來難有大作為。

謝昀就像一枚渾然的璞玉,懷德不顯,蘊玉其內。

“我比小姐虛長四歲,轉過年去就十一了。”謝昀道,“咱們曾經見過的,冉小姐可還記得。”

還沒等冉念煙開口,他就像唯恐她說不記得似的,又解釋道:“就是今天春夏,在我們府上的莺啼曉,冉小姐和柔則姐姐一起過來,是楚國公府的豐則兄引薦的。”

他話一出口,才覺得叫徐柔則姐姐,卻稱冉念煙為小姐,似乎顯得厚此薄彼。

“莺啼曉?”冉念煙疑惑道。

謝昀笑道:“就是我們家一處水榭的名字,因榭字犯了我家的姓氏,故而只稱名字。”

冉念煙道:“謝三公子這麽和氣的人,我當然記得,只是‘莺啼曉’這三個字有何典故。”

謝昀道:“是我祖父取的名字,那裏背靠着一排楊柳,清晨時時有成對的莺燕,叫聲清脆悅耳,上次是錯過了,等以後我常常帶你去。”

他的臉忽然又紅起來,試問他們非親非故,怎麽就能常常帶她去自己家,還不是成婚後的事。

幸而冉念煙只是含笑點頭,應該沒聽出他的言下之意。

門外響起一串腳步聲,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一疊聲的“表妹和謝世兄在哪”,一聽言語裏的熱情勁兒就知道是徐泰則到了。

果然如沁芳所說,徐泰則所到之處,焉有不熱鬧的?

謝昀起身去迎他,只見他一身大紅貼裏袍,衣襟上還系着一串金綠碧玺十八子佛珠,兩人見過禮,徐泰則就一步三跳地跑到冉念煙身邊,拍拍手,叫小厮把事先準備好的一只包袱拿過來。

再看随後進門的徐安則,此時雖已除了服,卻還是素淡的深青直裰,頭上是素銀,一望便知是他那形如槁木的孀居寡母幫他打點的衣着。

徐安則一見謝昀,就把前些天讀論語時的疑問提出來和他讨論,謝昀侃侃而談,一旁的徐泰則托着下巴眉頭直皺。

“咱們好不容易聚一聚,怎麽盡說這些無趣的,快來看我和表妹下棋,上次輸了一盤,這次看我殺回十局!”

原來,他帶來的包袱正是一只圍棋盤、兩盒黑白雲子,徐泰則不是不聰明,只是心思都花在博戲上,在同齡人中,他的棋力已算得上是佼佼者。

可惜冉念煙的棋路是謝暄教的,謝暄曾經用棋道教她理解天下之道,棋盤便是天下,所謂金角銀邊草肚皮,四角即是關隴、山東、江南、川蜀,四邊即是三晉、齊魯、江淮、兩湖,腹地則是中原。中原雖重要,卻是四戰之地,不如把持住四角的任意一處,進可攻,退可守,為君者,也要首先遏制這四個地方的軍閥。

正是這番高瞻遠矚将她的棋藝同徐泰則區別開來,不過百手,勝負已定,徐泰則急得滿頭大汗,觀棋的人也是聚精會神,謝昀卻暗暗疑惑,怎麽這位冉家小姐的路數和大哥有幾分相似?

末了,徐泰則将黑棋一扔,大笑道:“又輸給你了,下次再戰!只是你有什麽好棋譜可不許瞞着我,我拿前兒得的《弈理指歸》和你換。”

冉念煙笑道:“哪有什麽棋譜,不過是僥幸贏了一場,下次奉陪。”

槅扇又被推開,沁芳走進來叫他們去正房,四個孩子跟着去了,徐安則悄悄對徐泰則道:“怎麽不見寶則?”

徐泰則趕緊捂住他的嘴,輕聲道:“上次寶則害大哥挨了一頓好打,大伯父和郡主生了好幾天的氣,她可不敢再過來了!”

徐安則立馬噤聲,他可不是徐夷則,沒那麽大的膽子敢惹郡主。

正房裏,孩子們在各自母親身邊坐定,母親拍了拍冉念煙,指着嘉德郡主的方向,“盈盈到舅母那坐,好不好?”

冉念煙點點頭,小跑着坐在嘉德郡主的羅漢床上,被她一把摟在懷裏,笑道:“可憐見兒的,別和你娘回去了,留下給我做女兒吧!”

李氏笑道:“大嫂是高興了,謝夫人可就麻煩了!”

正幫徐泰則整理衣袖的曲氏擡頭問道:“這話怎麽講?”

李氏道:“方才簽的婚書就作廢了,還要和大嫂重簽一份呀!”

在衆人的笑聲裏,謝昀羞得耳根都紅了,悄悄看着微笑着的冉念煙,只恨自己不能壞了禮數,否則一定要把頭藏在大迎枕底下,再不要見人了。

李氏讓丫鬟把剛滿周歲的兒子抱來,孩子尚幼,只有個乳名叫康哥兒,這個粉雕玉琢的小家夥也不怕生,無論被誰抱在懷裏都咯咯直笑,母親抱着他舍不得撒手,只說:“若叫我有這個麽孩子,我就去城外潭柘寺許上三千香油錢,燒上一世的長明燈!”

那邊,曲氏和尚氏談及故裏,竟都是紹興人,三代往上還是姻親,論輩分曲氏要叫她一聲表姐。

有了這層關系,就算是一向嚴肅的尚氏也熱絡起來,更是約定好以後常常走動,謝昀聽了心裏高興,再想想,冉念煙又不常在徐家,就算跟母親來了也未必見得她,不免又有些掃興。

一直到了傍晚,周寧進來說希則少爺和謝家大公子回來了,嘉德郡主叫人在花廳擺飯,要母親和尚氏一定留下賞光。

周寧卻道:“壽寧侯府派了人過來接姑奶奶回去,要不要小的叫他們等着?”

在場的女眷們都掩嘴輕笑,嘉德郡主道:“到底是你的丈夫體貼,親自派人接你,行了,那我也不留你了。”

母親笑道:“光顧着在嫂子這兒說笑,還沒和太夫人說上幾句話,真是我的罪過,不如我先告退,去榮壽堂拜見母親。”

她帶着冉念煙來的時候,外祖母正在午睡,不便見人,因此錯過了。

嘉德郡主也不強留,只是張羅着讓周寧快把謝家大公子接來見見,叫沁芳送送冉念煙母女倆。

榮壽堂裏,冉念煙和外祖母行過禮,用過了素齋,祖孫二人親近了一會兒,母親把謝昀的事和她說了:“……人又溫厚,相貌也儒雅,關鍵是和盈盈也不讨厭,也算談得來。”

外祖母點點頭,說這是好事,來日也要見見未來的外孫女婿,不過今日就免了,一天見這麽多人,別吓壞了孩子。

母親有些心不在焉地應了幾句,讓奶娘把冉念煙帶出去。

冉念煙知道,母親要和外祖母說真話了。

因為顧忌着家醜不可外揚,薛自芳的事壓在母親心裏太久,能和外祖母說說,也許能讓母親心裏好受些,何況由外祖母出面解決這件事,總比母親獨自支撐要好。

就算要離開壽寧侯府,如果能讓母親得到安寧,又有什麽不可以的。

“我帶小姐去梨雪齋看看?”奶娘帶她走出外祖母的房間後,提議道。

冉念煙每次來公府,都要去梨雪齋轉轉,好像和那裏的一草一木很親切似的。

冉念煙見紅日垂在屋脊上,天邊一片燦爛的雲霞,不過是黑夜前最後一絲晚照。

她搖搖頭,“天晚了,怕是要黑天,我不去那麽遠的地方,奶娘帶我在花園裏走走就好。”

奶娘點點頭,幫他束緊了白狐貍毛鑲邊的風帽,陪她慢吞吞地踩着青石小徑上的花磚,飛魚出海的,夔龍戲花的,獅子繡球的,一步一個,轉眼已到了扶搖亭外的假山旁。

此時日影朦胧,天已顯出蒼白的墨藍,眼前漸漸暗下來。

忽然聽到身後有人道:“請問,崇禮堂的花廳在什麽方向?”

作者有話要說: 改完錯字了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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