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六年前上

六年前,大軒,婺州。

雷雨過後,碧空如洗,柳間蟬鳴,小塘荷開,婺州城裏夏意正濃。

農歷六月十九,正是觀音菩薩的誕辰,城中大小寺廟皆香火盈門,信徒絡繹不絕。

婺州素來人傑地靈,當地人又篤信佛教,相信菩薩保佑婺州,才有如此書香鼎盛。

當朝為官的大人中,十人中有六七人必定是婺州同鄉,為了拉近同僚之誼,剩下的三四人則會想方設法地編出幾個婺州的遠房親戚。

東北角半山的法源寺今日卻門庭冷清,偶有來客,剛走至門口便被小沙彌勸回,原來是城東蘇家攜着女眷前來上香。

這蘇家是婺州的書香世家,歷代出過不少賢臣良将。

此時,有一個賊眉鼠眼的男子,趁人不備,翻牆進入了法源寺。

不多時,他越牆而出,肩頭多了一個沉甸甸的包袱,幾個起落,悄無聲息地隐沒在樹梢間。

一個時辰之後,法源寺亂成了一鍋粥,到處尋找一個十來歲的女童,而男子已帶着人來到了城外一處破廟中。

“哎喲媽呀,重死老子了,破小孩竟如此之重。”

放下包袱打開一看,孩子安安穩穩躺在其中,只是個頭比尋常同齡孩子大些罷了。

這人便是赫赫有名的江湖大盜王成敗,他不偷別的東西而專挑孩童下手,偷來又将他們虐殺,手段十分喪心病狂。

王成敗在幾年前一時大意被衙門捕獲,不知用了什麽方法不久便越獄而出,他思來想去,江湖上想置他于死地的人太多,唯有關外的天音教或許是個不錯的容身之所。

說起這個天音教,那可是人人唾罵的邪教,專門收容庇護江湖上的大惡人,作風詭異,與武林正派屢屢交鋒。

可是這個王成敗入了天音教不久之後,又受不了那麽多規矩,偷了教主一本武功心法,叛出了天音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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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巧他這幾天為了躲避仇家行到婺州地界,居然有人看中了他這一身偷雞摸狗的本事,要他去偷個小孩。

這事正中他的下懷,重操舊業,何樂而不為?

本以為會有些難度,哪知今日輕易得手,他心中不由起疑。

正在思忖之時,那孩子突然毫無預兆地睜開了眼睛。

“叔叔,我渴。”

脆生生軟綿綿的聲音忽而響起,王成敗心中一驚。

“你……你什麽時候醒的?”

小孩自己坐了起來,向四周打量了一圈,轉而将視線定在王成敗身上。

這個怪叔叔穿得比家裏倒夜壺的伯伯還要破爛,臉上黑乎乎的,頭發根根朝天,微張着嘴,表情僵硬,不像是正常人的樣貌,她确定自己不認識這個人。

她的臉霎時擠作了一團,露出一個難過的表情,歪着頭緩緩開口:“叔叔,我真的很重?”

王成敗心裏又是一陣哆嗦,重新審視起面前的這個孩子。

渾圓的臉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頭上梳着雙髻,一身鵝黃的襦群,外表上看實在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小女孩。

可不知為何,王成敗頭上的汗越流越多。

“叔叔,我想回家。”小孩見他沒有回應,此時倒有些害怕起來,兩道娥眉一皺,嘴角往下一拉,淚珠在眼眶裏滾來滾去,一副要哭了的模樣。

王成敗擡手用衣袖胡亂抹了把臉,鎮定下來,柔聲問道:“小妹妹,你叫什麽名字?”

“蘇依枝。”

她記着父親說過的話,對于別人的問題都要如實回答。

“你是男娃娃還是女娃娃?”

“你喊我小妹妹,我自然是女娃娃。”

蘇依枝瞪了他一眼,這個叔叔好生奇怪,莫不是二哥所說的“智障”之人?

王成敗心裏暗暗叫苦,人家明明讓他抓個男孩。

當初在法源寺中,他料想用蛐蛐之法引出的必定是個男孩,因此也沒細看,怎知眼前這位恐怕只是個個頭大些的小女孩罷了,眼見時辰漸近,教他如何再去變個男孩出來?

蘇依枝見他沒說話,又問:“叔叔,我們為什麽會在這裏?這是哪裏?你什麽時候送我回家?你是不是幹爺爺說的丐幫啊?啊呀不好,我的大将軍呢,我……”

王成敗一開始還能神色複雜地盯着她沒說話,最後實在忍不住起身将她摁住,蘇依枝這才露出了一絲驚恐,長着嘴正要呼喊,王成敗随手拾起一塊布條一把塞進她嘴裏。

他眯起眼睛,壓低了嗓音,陰森森道:“你知道像你這樣多話的小姑娘,最後都是怎麽死在我手上的嗎?”

這人與方才的柔和判若兩人,饒是蘇依枝再如何沒頭沒腦,此時也明白自己處境不妙,她用盡渾身力氣想要掙脫王成敗的鉗制,可惜都被輕松化解,想要喊叫救命,嘴上被塞了布條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

王成敗拿過繩子,利落地将她捆在柱子上,再用麻袋和稻草掩蓋住,這才放心地出了門。

待他回來揭開布袋一看,小姑娘灰頭土臉的臉上挂着幾道淚痕,腦袋歪斜在柱子上,似乎是鬧累了睡了過去。

這倒是省了不少事情,他順勢點中了蘇依枝的睡穴,将她解了下來,動手除去了她身上的裙裝,換上了一套平民男孩的衣褲。

突然門外樹梢聲動,王成敗立刻警覺地将孩子重新握在了手中,他知道,生意上門了。

時辰已過午時,外頭豔陽高照,破廟裏的門窗早已破敗不堪,陽光一覽無餘地照射進來,室內一片狼藉,只有一尊面目全非的佛像斑斑駁駁,王成敗閃身躲到佛龛邊上的角落裏,靜靜等待。

不消多時,腳步聲漸重,兩道身影出現在了門邊。

只見兩個身量相當的男子,全身上下統一一身烏漆抹黑的打扮,上身一套緊衣短打,手上套着黑皮手套,握着把沉甸甸的寶劍,臉上帶着青面獠牙的面具,一人只露出一雙眼睛,冒着精光。

王成敗也算是見過市面的人,原以為這兩人不過是江湖世家養的死士門徒,但聽他倆言語間提及什麽大人,交談時又說起這個主子,那個公子,加之出手闊綽,不像是武林中人,難道這樁買賣還與當今朝廷有關?

情況越來越棘手,他還不想為了這點錢財就斷送自己的性命,好不容易從大牢中逃出來,官府衙門的人他可招惹不起,如今保住小命蒙混過關才是上上之策。

“王成敗,咱們說好今日午時,老槐樹見,你躲在這麽個鬼地方,想耍什麽花招?”當先一人首先開口,聲音沉沉穩穩,聽不出個起伏。

王成敗閃身出來,嬉皮笑臉道:“大人息怒,兩位大人能找到這裏想必是看了小人留下的記號,小人此舉絕對是為了大人考慮,一來,那老槐樹無遮無掩的,容易被人發現,二來這烈日驕陽的,曬着了小世子可……”

話還沒說完,後面那人忽然以詭異的身法逼近王成敗的身邊,“叮”的一聲,寶劍半出鞘,反手架在了王成敗的脖子上。

這一招一氣呵成,王成敗愣在了當場動彈不得,他也不敢動彈,此時倘若稍稍打個噴嚏,便把自己小命送到了別人的劍下。

拔劍的人沒有說話,倒是先前那人幽幽開口:“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我想你比我們清楚,有時候知道的太多,未必是一件好事。”

王成敗雖極不願意承認,可就這麽一招,江湖上就鮮少有能躲得過的,絕不是他技不如人,而是對手太高明。

可見他先前猜得八九不離十,看來今日之事無論如何都難以善了了。

“小……小人知錯,求……求大人手下留情,小人胡言亂語,确實什麽也不知……”像王成敗這種亡命之徒,自然熟知能伸能屈,見風使舵之法的要義。

說話的人拍了拍拔劍之人的肩膀,寶劍入鞘,那股壓迫感也随之消失,王成敗雙腿一軟,退了幾步,靠着佛龛大口喘氣。

“人呢?”兩人用盡了耐心,并不打算再跟他廢話。

哪知原本乖乖聽話的王成敗突然暴起,一把将藏在佛龛之後的蘇依枝抛了出來。

變化來得太快,來不及細想,兩人雙雙躍起接住孩子。

王成敗瞧準時機,手中暗暗使勁,“唰唰”兩枚暗器飛出,一枚正中一人的腿部,一枚卻落了空,他便趁着這個空擋閃身奪出門外。

另一人則順利接住了孩子,落地後查看了同伴的傷口,眼見整條腿都漲成了紫紅色,形狀異常恐怖,顯然暗器上喂有劇毒,受傷之人一把推開了同伴,大吼一聲:“追!”

躍出沒幾步,王成敗便被背着孩子的黑衣人截住,他沒想到這些人竟如此心狠手辣,孩子已得到了,居然還不肯放過他!

兩人即刻鬥在了一處,王成敗武功不敵,便看準了對方的弱點,專對背上的小孩下手,因此也沒落了下風。

雙方一時僵持住,身上都各自負了點傷,誰也占不了便宜。

青天白日的,突然不知從哪裏冒出了一陣抑揚頓挫的笛聲,混在窸窸窣窣的蟲鳴聲裏,說不出的詭異,王成敗的臉色瞬時變得很難看。

兩人又你來我往過了幾招,被黑衣人綁在背上的蘇依枝竟在此刻幽幽轉醒,眨了眨眼睛,看清了身邊的刀光劍影之後便放聲大哭了起來。

黑衣人的身影卻随着這哭聲頓住了,別人可能分不清楚,可他再熟悉不過,這絕不是一個男孩的哭聲。

就在這失神間,王成敗的劍也送到了眼前,不偏不倚地貫穿了他的喉嚨。

黑衣人瞪大了眼睛,緩緩跪倒在地,高手過招就是這樣,不得有半分猶豫,可憐他至死也沒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

王成敗不敢久留,正轉身欲走,卻被一支白玉骨笛攔住了去路。

竹林盡頭,那人身着一件青綠的長衫,手持骨笛,長身玉立。

陽光透過竹葉的縫隙落在他身上,便落了一身斑斑駁駁的樹葉的剪影。

眉如染墨,鬓若刀裁,正是好一個唇紅齒白,面龐俊美的少年郎。

王成敗不用看也知道,來者必定是天音教教主駱拓然的徒弟,近日來江湖上名聲大噪的“敗絮公子”,駱潇。

只見他挑唇一笑,緩緩開口:“王叔叔,多日不見,別來無恙啊。”

王成敗不由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別看這小白臉年紀輕輕,舉手投足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樣,可論起纏人的功夫,十個黑衣人都不及他一個,這駱潇已追了他十來天,為的自然是被他偷走的那本叫做《九曲斷腸》的武功心法。

王成敗一邊不着痕跡地捂住了受傷的腹部,一邊眼珠滴溜溜一轉,嘴上說道:“侄兒來得不巧,都怪叔叔不中用,《九曲斷腸》早就被那幾個黑衣人奪走啦,看叔叔怎麽替你讨回來。”

駱潇聞言收回了骨笛,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着手心:“原來如此。”

王成敗見他肯信,喜出望外,拔腿就走。

沒見什麽動靜,哪知一轉身駱潇又出現在了眼前。

傷口還在不停地流血,王成敗額頭上冒出了冷汗。

“看來王叔叔還是不太了解我。”駱潇狀似為難地嘆了口氣,“不知叔叔三天前在望春樓可還快活?兩天前的糯米排骨味道如何?昨天那黑衣人給的五十兩銀子不知今日還剩幾兩?”

駱潇每說一句,王成敗的臉色就蒼白一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原來這臭小子已跟了他三天,他知道單憑武功還不是自己的對手,所以等到此刻自己和黑衣人打到兩敗俱傷才肯現身,此人年紀輕輕,卻已有如此心智。

“哈哈哈,好一個‘敗絮公子’,難為你這麽有耐心了。”

不等駱潇回答,王成敗忍着傷痛搶先出手,身形卻早已不如先前靈便。

駱潇閃身躲過,第二腳掃到,駱潇向後躍出,正好落在了黑衣人的屍體一側,順手撿起落在地上的一把寶劍,堪堪接住王成敗接下來的一招,兩人你來我往,鬥了起來。

然而不知是駱潇武功精進還是王成敗重傷不敵,二三十招之後王成敗已破綻百出,被駱潇一劍刺中左胸,他後退了幾步,踉跄倒地。

駱潇見狀心生不忍,不論這人多麽十惡不赦,在天音教中卻并沒有那麽多道理,也沒什麽長幼尊卑,大家秉性相投便一起喝酒一起吃肉,自己喊他一聲叔叔,沒有十分的交情,也不至于要置對方于死地。

他放下了劍,蹲下身去查看王成敗的傷口,只見他雙目緊閉,面頰青灰,顯是已經不行了。

忽而傳來一聲驚呼,躺在地上的王成敗突然睜眼,右手發力,早已藏在衣袖下的匕首破空而來。

駱潇聽到驚呼已然做了準備,他瞪大了眼睛稍一偏頭躲過了匕首,而鋒利的刀鋒還是在他面頰上蹭出一串血花。

不容他喘氣,此時的王成敗一點也不像重傷之人,只見他敏捷地一躍而起,見一招未得手,三枚銀針便又發出。駱潇手上已沒有了劍,便下意識抽出腰間骨笛向前橫掃,“叮叮叮”三響,銀針被反彈而來。

王成敗已是強弩之末,本以為用盡餘力的一擊必能得手,哪知被一個小姑娘壞了好事,便只能眼睜睜看着反彈回來的銀針正中自己眉間,瞬時毒氣蔓延,這回他倒下之後,身體抽搐了幾下,便徹底沒了生氣。

變故發生地太快,駱潇單手撐地不停喘着粗氣,這王成敗好狠的心腸,自己有意放他一馬,沒想到他卻利用自己一時的仁慈反倒要取他的性命!

方才電光火石之間若非那聲驚呼,今天躺在這地上的恐怕便是他自己了!

思及此,駱潇循聲望去,這才發現黑衣人的屍體背後似乎還藏着什麽人,這正是原本被黑衣人背着的蘇依枝。

她雖看起來傻頭傻腦,可畢竟還是個半大的孩子,第一次親眼目睹殺人的場面早已被吓得魂飛魄散,便一直躲在黑衣人背後不敢動彈,也沒人發覺。

她偷偷觀望着戰局,對一切都瞧得清清楚楚。

黑衣人死後駱潇突然出現,她眼見這人身姿如此潇灑,而先前這個壞叔叔又如此狠毒,兩相比較,自然恨不得駱潇能打敗王成敗。

而後在發現王成敗裝死之時便下意識驚叫出聲,這才在無意間幫了駱潇。

駱潇走過去,推開屍體,只見一個小孩正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簌簌發抖的身體,聽到動靜擡起頭,警惕地盯着他。

駱潇也沒管她,他先搜了兩人的屍體,一無所獲,這才又走了回來,蹲下身。

“喂,你是誰?”

蘇依枝的雙手緊緊扣着自己的膝蓋,愣愣地盯着他,張了張嘴,一時說不出話來。

駱潇上下打量着“他”,沒錯,蘇依枝一身男孩的裝扮,加上肉肉的臉蛋分不出男女,駱潇便想當然将她認作了男孩。

駱潇見她沒答話,便伸出手掌拍了拍她的臉蛋:“是個傻子,不會說話?”

蘇依枝這才回過神來,拍開了他的手,向後瑟縮了幾分,猶豫了片刻才答道:“蘇……我叫蘇依枝!”

看來這個小胖子年紀不大,脾氣可不小,駱潇收回了手,心裏想道:“蘇一只?好奇怪的名字。”

“好,蘇……蘇一只,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蘇依枝想到這個問題便又抽抽噎噎哭了起來:“我,我不知道……有一個壞叔叔,把我綁了起來,然後……然後我一醒過來,就,就看到這個叔叔,殺……殺了……他還要暗算你……其他的我什麽也不知道……”

駱潇怕被王成敗發覺,這幾天一直遠遠跟着。他知道王成敗早晨去法源寺偷了個孩子,卻不清楚他與黑衣人的交易,之所以能說出黑衣人給了王成敗銀子的事情,也是從他後來突然的揮霍無度中推測出來的。

駱潇并非善男信女,自然早就知道王成敗素來喜歡虐殺幼童,可沒聽說他喜歡這麽大的孩子,而且是個男孩,而且還這麽胖,沒想到王成敗有這等癖好。

他皺了皺眉,繼續問:“你家在哪?”

蘇依枝仍自顧自哭着:“……不,不知道……”

駱潇又問:“令尊令堂怎麽稱呼?”

蘇依枝依舊搖頭,她是真的被吓蒙了。

“不……不知道……”

“……”

天色漸漸轉黑,說話間便落下雨來,駱潇本想再問,奈何雨勢漸大。他見蘇依枝被王成敗拐到此處,着實有些可憐,便将她一把拎起,運起輕功,不到片刻便已回到了方才的破廟中。

而原本該出現在此處的另一個黑衣人此刻卻不翼而飛,蘇依枝本不知此事,而駱潇也沒想到此節,兩人都沒有深究。

他将孩子放下,又出去拾了一堆柴火,抓了一只野山雞,撿了幾顆野果,回來生火。

他怕小孩會想起白天的血腥場面,便在外面将山雞放血拔毛洗幹淨,才拿進屋來。

不一會肉香四溢,蘇依枝原本坐在遠一點的草垛裏,聞到香味便主動爬了過來,從早晨到現在,她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

駱潇沒說話,直接撕下一只烤熟的雞腿遞了過去,蘇依枝咽了咽口水,小聲道了句謝,便不客氣地一把接過啃了起來。

蘇依枝吃了個半飽,一擡頭便看到駱潇仍專注地盯着火苗,那側臉被火光那麽一映,說不出的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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