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長老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将醒未醒之際,忽聽一陣扣門聲響起。

“蘇小姐,起了嗎?”門外隐隐傳來小陶師弟的聲音。

蘇依枝迷迷糊糊問道:“誰?”

“四位長老命我請蘇小姐過去,小姐既然未起,在下便在院中等候,打擾之處,還望見諒。”

蘇依枝料想必定是前去苗疆之事,瞌睡蟲都被驚醒了,立刻起身梳洗穿衣。

不多時便出了門,小陶帶着她往山上走去,蘇依枝仰頭望着高聳的“岳雲樓”,不知為何心中反倒打了鼓。

這四位長老即能代樓主執掌樓中事務,想必頗具威嚴,他們若是反對,自己倒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蘇小姐不必緊張,四位師叔祖人雖……了點,可他們并不會為難你。”

蘇依枝想着心事,也沒注意小陶話裏的含糊其辭,模模糊糊地點了點頭,話不多時便走至了樓前。

“吱呀”一聲,小陶推開了門,蘇依枝這才回過神來。

裏面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清,蘇依枝猶疑着邁了進去。

不知哪來的一陣風襲過,只聽“嘭”的一聲,大門毫無預兆地自己合攏了,蘇依枝大驚失色,連連後退。

“喂,小……小陶……!”

哪知一轉身,身邊空無一人,小陶已不見蹤影。

黑暗中一陣密不透風的掌風襲來,蘇依枝不能辨物,只好在屋中亂逃亂竄,那人似乎不想放過她,又不想傷她,蘇依枝只好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使出《雨燕雙輕》的功夫,狼狽地躲避。

蘇依枝心中暗暗叫苦,她知道肯定是哪一位長老在試探她的武功,可這些武林中人動不動便喜歡與人動手,實在不算是一個好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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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蘇依枝精疲力竭坐倒在地爬不起來,周圍終于安靜了下來。

又一陣風過,四周的窗戶洞開,周圍蠟燭忽而一齊點亮,一陣強光閃過,正中燃起了一個火盆。蘇依枝這才哆哆嗦嗦地站了起來,面前已出現了三個老頭,一個拄着拐杖的老太,想來這四人便是四大長老。

蘇依枝回過了神,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拱了拱手道:“蘇依枝拜見各位爺爺奶奶。”

左首那老人,高高瘦瘦,兩頰凹陷,只見他點了點頭,緩緩開口道:“嗯,你是江遠博的孫女,叫一聲爺爺奶奶,咱們幾個老家夥也當得。”

中間兩位老人卻長得一模一樣,身材渾圓,臉上挂着三分笑意三分怒意,奇怪得很。

其中一人道:“文初說的是,遠博的孫女便是咱們的孫女,這孫女可乖得很。”

另一人搖頭擺腦道:“此言差矣,這閨女可真是江老頭的親孫女?據我所知那老頭的發妻早死了,他那臭脾氣又不肯續弦,難不成還能老雞下蛋,鐵樹開花不成?”

這位胖老人用詞不倫不類,蘇依枝暗笑不已。

先前那位老頭咳了一聲,呵斥道:“萬水休要胡說!”

哪知這位與他長得一模一樣的胖老頭又開了口,蘇依枝這才注意到他滿臉紅暈,眯着眼睛咧着嘴,整個人看起來滑稽極了:“看來那次喝酒,你們全部喝醉啦,幸……幸虧我丁萬水酒量蓋世無敵,千杯不醉……哈哈哈……那江遠博早就說過他有一個做大官的拜把子兄弟,還說要替咱們小陳端上門提親,這婺州的蘇小姐,不就是他拜把子兄弟的孫女嗎,他這糟老頭子,怎麽會有這麽年輕又貌美的親孫女呢,你說是不是,怡妹?”

哪知餘下三人皆異口同聲道:“你又一大早去偷喝師父留下的陳釀啦?”

言畢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做出了一副沒法的表情,那位被稱作“怡妹”的老婆婆瞪了他一眼道:“你要是能千杯不醉,咱們便是萬杯不醉,多少歲數的人啦,還這幅樣子,讓小輩們見了,丢不丢臉。”

“咳……”蘇依枝适時地清了清嗓子。

四人這才又将注意力放到她身上。

最後還是先前那位瘦老頭開口道:“我說閨女,好好的臉蛋,蒙着面做什麽?”

蘇依枝道:“家母有命在先,還望各位長老見諒。”

先前那位瘦老頭自顧自點頭道:“是了,他們讀書人家的小姐就是規矩多。”

蘇依枝還未答話,便聽那喝醉的胖老頭丁萬水學着哥哥的語氣道:“是了,丁千山,你又懂人家讀書人家的小姐了?是了,丁千山,你年輕的時候就喜歡讀書人家的小姐,是吧,怡妹?”

此言一出,丁千山蒼老的面頰上亦微微泛紅,怒喝道:“丁萬水,你給我住嘴!”

還沒等丁萬水再說出什麽驚人之語,那老婆婆便将拐杖重重往地下那麽一杵,只聽“铛”的一聲,一時間塵土飛揚,以此為圓心,似乎将這一室的地磚都一圈圈震了起來。蘇依枝退了一步,難受得捂住了耳朵。只這麽一下,這聲響便一波波地傳了許久。

另外幾人卻如紋絲不動,仿若未聞。

只有丁萬水,不知怎麽像是被鎮住了一般,不再說話,打了幾個飽嗝,翻着白眼,嘴裏不時吐着白沫,跌跌撞撞地退後了幾步,一屁股便坐在了身後的太師椅上。

那老婆婆嘆了口氣,将他扶起,帶入了後室,不知她使了什麽身法,這一下動作奇快,蘇依枝幾乎只看到了幾個虛影,兩人便不見了。

接着便聽到老婆婆的聲音從後頭遠遠傳來:

“這老東西是越老越糊塗啦,我帶他去醒醒酒,文初、千山,你們切莫怠慢了蘇小姐。”

蘇依枝本覺得好笑,除了幹爺爺,自己哪見過如此毫不倚重身份的老人,又見這位老婆婆武功高明,內力深不可測,這才收起了玩笑之心,肅然起敬。她早已見識過,這岳雲樓上上下下都不正經得很,便見怪不怪了。

那叫“文初”的老人亦尴尬地咳了數聲,才道:“蘇小姐,還未向你介紹……”

蘇依枝忽而想到了什麽,未等他說完便道:“是了,我聽幹爺爺提起過,這位想必是羅文初羅爺爺,那這位是丁千山爺爺,方才那位喝醉了酒的,便是您的胞弟丁萬水爺爺,那位老婆婆是安怡安奶奶吧?”

羅文初聽聞此言,撚着胡須含笑點了點頭,那丁千山卻搖了搖頭慚愧道:“舍弟雖一把年紀了,可還糊塗得很,蘇小姐莫見怪。”

蘇依枝搖了搖頭,老實道:“怎會,幹爺爺時常提起你們,我先前聽說你們……罰了陳端,還以為,還以為……嘿嘿,沒想到幾位爺爺奶奶一點架子也沒有,心裏仰慕得緊,又怎會見怪。”

羅文初哈哈一笑,這才正色道:“聽說蘇小姐想與陳端一同前去苗疆?”

蘇依枝點了點頭道:“正是,還望長老們能夠成全。”

羅文初與丁大山面面相觑,都露出了一個怪異的表情,只聽羅文初又道:“這……恐怕不合規矩,蘇小姐乃千金之子,理應坐不垂堂才是。”

蘇依枝趁機讨好道:“羅爺爺言重了,小枝并不是什麽千金之子,您也別老是喊我‘蘇小姐’,把我當做您的孫女便好。”

羅文初點了點頭,心中頗為贊許,這位蘇家小姐絲毫沒有名門小姐的矜恃嬌氣,反而對自己的身份家世不以為意,尤為難得。

兩人對望了一眼,哪知丁千山忽而問道:“那麽好閨女,做爺爺的也不客氣地再問你一句,你一個好端端的世家小姐,又是咱們陳端未過門的妻子,為何要女扮男裝,與邪教妖人扯上了關系?”

蘇依枝心中一驚,還好面上蒙着紗巾,并未被看出來,原來他們早已什麽都知道了。

蘇依枝只好拜倒在地:“一切都是小枝的過錯,與陳端無關,我知道你們已罰了他,不如再罰了我吧。”

羅文初見狀連忙将她扶起:“使不得使不得,快請起,我們幾個老家夥并沒有怪你的意思,你本不屬于岳雲樓,并沒有罰你的道理。只是咱們與那駱潇之仇不共戴天,更何況如今武林盟主之位一直空懸,岳雲樓的一舉一動又都被江湖同仁瞧在眼中,江湖上看起來一團和氣,可暗地裏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盯着咱們。樓主雖毫無問鼎之心,咱們作為長老的可不能不為他防着點,以免百年基業,毀于一旦。”

羅文初并沒有真正碰到蘇依枝的手臂,只是手掌微翻,搖搖一擡,蘇依枝便感到有一股千金之力将自己的上臂擡起,便只好站了起來。

蘇依枝正色道:“我知道各位爺爺奶奶的一片苦心,我也知道這件事情全由我而起,可不知那飛星山莊的趙見晨趙師兄是如何向各位長老禀告的?”

羅文初挑了挑眉毛:“哦?難道趙見晨還有事瞞着我們?”

蘇依枝便把那日在鳳仙樓中發生的事情,以及後來在郊外樹林之中趙見晨衆人誣陷駱潇之事原原本本說了出來,只是當中隐去了自己在青樓中與老鸨姑娘的諸多事端。

原來當日趙見晨告上門來只說了陳端與包庇邪教妖人之人勾結之事,而陳端一心想替蘇依枝隐瞞,本身尚且不欲辯駁,怎還會替邪教魔頭駱潇澄清事實?而四位長老久居樓中,來龍去脈也無從得知,蘇依枝這麽一解釋,便說清了自己當日替駱潇作證的緣由。本來這事若是發生在普通人身上,再簡單不過,可對象偏偏是駱潇,江湖上人人都恨不得将之千刀萬剮,又怎會想到為他開脫?

最後蘇依枝神色一凜道:“當日我确實一時貪玩溜了出去,也并不認識駱潇和那個趙見晨,只是路見不平而已,就算駱潇十惡不赦,趙見晨是名門正派,咱們也不該胡亂冤枉人。羅爺爺、丁爺爺,駱潇也許不是什麽好人,可當時他确實分身乏術,不可能殺了千裏之外的莫師兄,小枝自問并沒做錯什麽。”

羅文初和丁千山聞言皆是一愣,這江湖上正邪不兩的思維本就根深蒂固,從未有人懷疑過,饒是兩人經歷頗多,聽了這番驚人之語都不免有些無言以對。

兩人沉默良久,還是羅文初嘆了口氣道:“小枝,你說的話爺爺自然是信得過的,若果真如此,這件事咱們便從此不提了罷。”

蘇依枝松了口氣,幸好這幾位長老并非冥頑不靈之人:“多謝兩位爺爺信任小枝,小枝今後必定謹言慎行,不給岳雲樓抹黑。”

蘇依枝自小便頑皮搗蛋,對父母夫子,這種諾言沒說過一千遍總說過一百遍,此時便脫口而出,只是這效果便很難說了。

羅文初微微一笑道:“那便很好,方才進門之時,你安奶奶出手原是想試探你的功夫,小枝的輕功倒是練得不錯。”

蘇依枝暗暗汗顏,這麽說便是別的功夫都不行的意思了。

她連忙道:“那麽各位爺爺是答應我同去苗疆咯?”

丁千山與羅文初相視一笑道:“既然你與陳端如此……呃,情投意合,咱們幾個老頭子哪有拆散你們的道理,既然小枝輕功不錯,想來能夠自保,況且有陳端在,定能護你周全。”

蘇依枝心中已滴下鬥大的汗來,但此刻無從反駁,只好将計就計,斂眉點了點頭。

哪知她無意中做出的這番小女兒的嬌羞表情又惹得丁千山與羅文初一陣哈哈大笑。

幾人又閑聊幾句,待蘇依枝走後,安怡方從後室走了出來,丁千山與羅文初一齊收起了笑容。

安怡怔怔地望着蘇依枝離開的方向沒有說話,丁千山奇道:“怎麽,師妹覺得有何不妥?”

安怡道:“我在想這蘇小姐到底有什麽特別之處,為何今早收到诏黎寨傳來的急報,蠱王指名要蘇依枝同去?”

羅文初點了點頭:“所以我們今天才會答應,否則若是蘇小姐出了差錯,咱們都擔不起這個責任。”

安怡點了點頭,沉默了半晌,又道:“你們難道不覺得這蘇小姐有點奇怪嗎?”

丁千山一臉疑惑,羅文初略一思索道:“這麽說起來,确實與我們尋常所見的那些世家小姐大不相同。”

丁千山道:“這有什麽奇怪的,江遠博不是說了他這位幹孫女從小喜歡聽他講故事,古靈精怪得很,脾氣難免與咱們江湖女子相近了些。”

羅文初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了欣賞的神色:“何止是與咱們江湖女子相近,我看她的行為舉止之間似乎隐隐有些男兒氣,實屬難得。”

安怡嘆了口氣道:“可惜啊可惜。”

丁千山問道:“可惜什麽?”

安怡道:“可惜這樣脾性的女子生在書香之家,正如沙漠中的玫瑰卻被移植到了江南水鄉,那可大大地違背了它的習性了。瞧她言語之中似乎已将自己當做了武林中人,往後若是真的與陳端成了親……恐怕這孩子會不好受。”

丁千山也點了點頭道:“是了,正如這鴨子中混進了一只雞,羊群中生出了一窩狼崽,吃的、喝的、心裏想的、嘴上說的,那都是大大地不同。俗話說得好,‘身在曹營心在漢’,怎麽會開心?”

安怡與羅文初聞言皆是忍俊不禁卻又習以為常,羅文初又道:“方才我發覺,這閨女似乎對駱潇百般維護,一點也沒有門戶之見,正邪之別,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安怡嘆了口氣道:“兒孫自有兒孫的福,咱們上代人的恩恩怨怨猶自理不清,若是再去管孩子們的事情,恐怕就要惹人厭煩了。”

丁千山大袖一揮道:“哎呀,依我說什麽都別管,我們在這擔心着擔心那的,有個屁用。我那糊塗弟弟醒過來沒有,咱們得趕緊去看看。”

三人便依言打住了話頭,轉入了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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